秦氏生了病,臥床不起。這天,賈珍問起秦氏的病。尤氏說一天來幾個大夫,秦氏就要換幾次見客的衣裳,穿穿脫脫,不僅不方便,更怕她再受了涼。賈珍認為人要緊,不必心疼衣裳,就是穿著會客的衣裳躺炕上也沒關係。他又提起,方才馮紫英來看他,推薦一個好大夫,名叫張友士,學問淵博,醫理極精,能斷人生死。張先生上京為兒子捐官,正在馮家住著。他已拿名帖讓馮紫英代他請醫,今日天晚大概不會來了,明天一定會來。


    尤氏說:“後天是太爺的壽辰,怎麽慶賀?”賈珍說:“今天我去請太爺的安,請他後天迴家為他慶壽,他卻說他清靜慣了,不願到是非場中去,還不如把他注的《陰騭文》叫人刻印出來,比受眾人幾個頭還要強百倍。還說後天要敢去鬧他,就跟我下不去。”尤氏叫來賈蓉,說:“吩咐賴升照例預備兩天筵席,要豐豐富富,你再親自去西府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你父親打聽個好大夫,明日想必來,你可把你媳婦的病症好好告訴他。”賈蓉一一應了。


    次日午間,張友士來了,賈蓉陪先生給秦氏看病。來到內室,賈蓉要說秦氏的病情,先生卻要先診脈,看他診得對不對,再商量著用藥。賈蓉知這位先生高明,就吩咐媳婦們伺候。先生診罷脈,與賈蓉來到外間,根據秦氏雙腕寸、關、尺的脈象,細細剖說病情。秦氏的貼身婆子說:“先生真神,倒不用我們說了。我們請了幾個太醫老爺瞧過,都不如先生說得真切,七嘴八舌,說什麽都有。求老爺明白指示。”張友士指出,秦氏這病,是因她心性高強,太過聰明,遇見不如意的事,思慮太多,憂慮傷脾,引起肝火忒旺,經血失常。若是在病初起時就治,還是好治的,但已耽誤到這個地步,隻有三分把握了。他又說:“大奶奶從前行經,日子不會縮短,隻會延長,對不對?”婆子說:“可不是!每次都長兩三天,多的十天。”先生說:“這就是病源了。這是水虧火旺的症候。”接著,他開出藥方來。賈蓉看是“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用了人參、白術、雲苓等十四味藥,用建蓮子七粒、大棗二枚為引子,就說:“高明!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有妨無妨?”先生說:“大爺是高明的人,病到這一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要看醫緣。依小弟看,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總得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賈蓉是聰明人,知道先生的意思是能拖過這一冬,秦氏還有救;過不了冬,也就完了。不再往下問。


    賈蓉送走先生,方把藥方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尤氏說:“從來大夫說話都不像他這樣痛快,想必用藥是不錯的。”賈珍說:“人家就不是混飯吃的,隻因為馮紫英和我好,才好不容易請了他來。也許媳婦的病就能好了。”賈蓉就吩咐去抓藥,煎給秦氏吃。


    次日是賈敬的壽辰,賈珍把上等食物、稀奇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讓賈蓉帶人送去。賈璉、賈薔先來到,到各處看了看,問:“有什麽玩意兒沒有?”家人答:“我們爺原打算請太爺迴來,所以未敢預備,前天太爺說不來了,才叫奴才們現找了一班小戲並一檔子打十番鑼鼓的,都在園子裏戲台上預備著呢!”一會兒,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夫婦敬了茶,笑著說:“老太太是老祖宗,我父親又是她侄兒,原不敢請她老人家來,但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ju花盛開,請她過來散散悶,熱鬧熱鬧,誰知她又不賞臉。”鳳姐兒說:“老太太昨天還說來呢。晚上她見寶兄弟吃桃,嘴饞了,吃了大半個,不到五更就起來兩次。叫我迴大爺,今日不來了,有好吃的要幾樣。”


    王夫人問起秦氏的病,尤氏說了,邢夫人說:“別是喜吧?”正說著,外頭人迴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的爺們都來了。”賈珍忙到大廳去接待。尤氏接著說不是喜,昨天請個高明先生看了,吃了藥,今天頭暈輕些,別的仍不見效。鳳姐兒聽了,眼圈兒都紅了。賈蓉迴來,說了給太爺送吃食的經過,轉達了太爺對大家的問候,還說太爺讓把《陰騭文》刻印一萬份送人。說完,他就到前廳陪男客吃飯。


    眾女眷吃了飯,漱了口,正要往園子裏去聽戲,賈蓉進來向尤氏說,大老爺、二老爺都迴去了,別的爺們由璉二爺、薔大爺陪著去聽戲,四家郡王、六位國公、八位侯爺都送了禮物,現在請太太、嬸子們到園子裏看戲。尤氏張羅著要走,鳳姐兒請示王夫人,她先去看看秦氏,王夫人答應了,寶玉也要去。眾女眷去了會芳園,鳳姐兒、寶玉跟上賈蓉去看秦氏。秦氏要站起來行禮,鳳姐兒緊走兩步,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起來,坐到秦氏的褥子上。寶玉問了好,在對麵椅子上坐下。秦氏強笑著說:“都是我沒福。公婆把我當親閨女,你侄兒從未跟我紅過臉。一家子長輩待我都好,嬸子更不用說了。如今得了這個病,公婆麵前未能盡一天孝,嬸子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心,如今也不能了。我自想著,未必能熬得過年去。”


    寶玉瞅著《海棠春睡圖》與秦少遊的對聯,想著在這裏夢遊“太虛幻境”的事,聽到秦氏說這話,眼淚就止不住滾下來。鳳姐兒怕引起病人傷心,就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了,她有病這樣說,哪裏就到這步田地?很快就會好的。”她讓賈蓉先陪寶二叔去看戲,自己留下來。她勸了秦氏一番,又低聲說了許多悄悄話。尤氏派人來請兩三遍,她又千叮萬囑才告辭。


    鳳姐兒步入會芳園,見小橋流水,曲徑通幽,黃花遍地,紅葉滿枝。正觀賞景致,猛然從假山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說:“請嫂子安。”鳳姐兒吃了一驚,退後一步,說:“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兒說:“你猛一出來,嚇我一跳,想不到你會在這裏。”賈瑞說:“我溜了席,想在這清靜地方散散心,不想正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嗎?”邊說邊用色迷迷的眼打量她。鳳姐兒早看出他的用心,虛與周旋一番,把賈瑞哄得頭重腳輕,飄飄欲仙。鳳姐兒卻暗忖:敢打我的主意,早晚要叫他死在我手裏!


    兩三個婆子迎過來,催鳳姐兒快去,她們奶奶等急了。鳳姐兒與婆子們說著話,來到天香樓後門,寶玉正和一群丫頭小子玩耍。一個丫頭說:“太太們都在樓上,請奶奶從這邊上去。”鳳姐兒提衣款步上樓,尤氏已迎到樓梯口,笑著說:“你們娘兒倆忒好了,你明天搬來跟她一起住吧。你坐下,我先敬你一盅。”鳳姐兒向邢夫人、王夫人告了坐,才坐下來。尤氏拿戲單讓她點戲,她說:“太太們在上,我怎敢點?”邢夫人、王夫人說:“我們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幾出好的我們聽。”鳳姐兒看了戲單,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


    眾女眷說說笑笑,邊吃酒邊聽戲。鳳姐兒往樓下看,問:“爺們到哪兒去了?”一個婆子說:“爺們帶著十番到凝曦軒吃酒去了。”戲唱完了,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過飯,迴到上房,吃了茶,大家才備車告辭。賈珍率子侄送到大門外,請她們明天再過來。眾女眷上了車,賈瑞仍不住瞧鳳姐兒。


    賈瑞到榮府去了幾次,偏趕上鳳姐兒往寧府看秦氏去了。這年十一月三十是冬至,節前那幾天,賈母、王夫人、鳳姐兒天天派人去看望秦氏,迴來都說既不見重又不見輕。賈母心疼得不得了,大家卻無法可想,隻盼著她能平安過冬。到了初二,鳳姐兒吃了早飯就來到寧府,見秦氏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她坐下來,說了些閑話,又開導秦氏此病無妨。秦氏說老太太賞的棗泥餡的山藥糕,她吃了兩塊。鳳姐兒說明天再給你送來,就告辭出門,來到上房。尤氏問:“你瞧媳婦這病怎樣?”鳳姐兒沉默多時,才說:“這就沒法兒了。也許衝一衝會好。”尤氏說:“我也暗中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沒有好木頭,慢慢辦吧!”鳳姐兒吃了茶,又說了一會子話,起身告辭。尤氏叮囑:“你可慢慢說,別嚇著老太太了。”


    鳳姐兒迴到家,先見了賈母,扯了個謊,說是蓉哥兒的媳婦見輕了,再好些就過來給老太太磕頭。賈母就讓她迴房歇息。她又去見了王夫人,才迴房中。平兒服侍她換了家常衣裳,說:“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來,我收了。再有瑞大爺派人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說話。”鳳姐兒哼了一聲,說:“這畜生活該死!”就把賈瑞不懷好意的事說了。平兒罵:“沒人倫的混賬東西,叫他不得好死!”鳳姐兒說:“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二人正說著,有人來迴:“瑞大爺來了。”鳳姐兒說:“請進來。”賈瑞進來,滿臉堆笑,連連問好。鳳姐兒假裝殷勤,讓座倒茶,把賈瑞喜歡得筋酥骨軟,便用風言*挑逗她。她就順水行舟,順著賈瑞的話兒說,把賈瑞逗得抓耳撓腮,就想動手動腳。鳳姐兒悄聲說:“大白天的,你在這裏也不方便。你先迴去,等晚上起了更再來,悄悄地在西邊穿堂等我。”賈瑞說:“那裏人來人往,怎麽好躲?”鳳姐兒說:“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如同奉了聖旨,歡天喜地地走了。好容易盼到天黑,他悄悄來到榮府,趁關門時,溜入弄堂,果然無人來往。往賈母那邊的門已鎖,向東的門還未關。他側耳傾聽,四下毫無動靜,猛地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了。他急得團團亂轉,既無法出去,又不敢做聲。臘月天氣,滴水成冰,兩邊門縫裏颼颼直灌風,差點兒把他凍死。好容易熬到天亮,東門開了,他連忙一溜煙逃出來,抱臂聳肩從後門直奔迴家。


    賈瑞自幼父母雙亡,由他祖父賈代儒撫養。代儒平時管教極嚴,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誤了學業。今日見他一夜不歸,不由分說,發狠打他三四十板,不許吃飯,命他跪在院內讀文章,補出十天功課才罷,真是苦不堪言。


    賈瑞記吃不記打,沒過幾天,又去找鳳姐兒。鳳姐兒讓他今夜到房後小過道裏那間空屋等他,他又信了。當夜,他等祖父睡下,溜進榮府,到那過道空屋裏等著,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不知等了多少時候,才閃進一個黑影來。他不分青紅皂白,餓虎撲食般撲上去,抱住那人,叫道:“好嫂子,等死我了!”邊說邊抱到炕上就親嘴扯褲子,那人隻不做聲。他褪下褲子,用那硬邦邦的東西就想頂入。忽見燈光一閃,賈薔舉著燭台進來,問:“誰在屋裏?”炕上那人笑著說:“瑞大叔要肏我呢!”賈瑞一看,卻是賈蓉,臊得無地自容,轉身想逃,被賈薔一把抓住,說:“璉二嬸已告到太太那兒,把太太氣死過去,讓我來拿你,快跟我見太太去!”賈瑞嚇得魂不附體,央求:“好侄兒,你隻說沒見我,我明天重重謝你。”賈薔說:“你謝我多少?寫一張文書來。”賈瑞說:“這怎麽能寫?”賈薔說:“你寫賭賬。”賈薔取來紙筆,二人討價還價,寫了五十兩。賈蓉不依,揚言要讓族中人評理,急得賈瑞叩頭。賈薔假充和事佬,讓他也寫了一張五十兩的欠契才罷休。


    二人拉上賈瑞,吹熄燈,出了院子,讓他藏在大台階下,稍等片刻,二人就走了。賈瑞身不由己,隻好蹲在那裏。忽聽頭上有動靜,嘩啦啦一淨桶屎尿劈頭潑下。他忍不住“哎喲”一聲,忙又掩上嘴,不敢聲張。好一會子,賈薔才過來,說:“快走!”賈瑞方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出來,迴到家已是三更。家人問他怎麽了,他隻好扯謊掉在茅廁裏了。迴到房中,他邊換衣裳洗刷邊想鳳姐兒。想到她捉弄他,恨得直咬牙,又想到她的花容月貌,恨不得立時摟在懷裏。自此他雖想鳳姐兒,卻再不敢去榮府了。


    賈蓉二人常來討銀子。相思難禁,債務纏身,功課又緊,把賈瑞逼得焦頭爛額。晚上睡到床上,又想起鳳姐兒來,那東西便直豎起來,隻好用手幫忙泄泄火。幾下裏夾攻,他就病了。別的倒沒什麽,隻是一想起鳳姐兒來,那東西就自動走火,痰裏帶血,不上一年,再支持不住,一頭躺倒。代儒百般請醫問方,吃了幾十斤藥,也不見效。倏忽又是臘盡春迴,他的病更重了。代儒急得到處請醫,還是不見效。賈瑞正急著保命,這天忽有一個跛足道人來化齋,說是專治冤孽之症。賈瑞聽見了,直叫:“快請那位菩薩來救命!”道士進來,歎道:“你這病不是藥可治的。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可保性命。”他從褡褳裏取出一個兩麵都可照人的鏡子,背麵鏨著“*”四字,囑咐:“這鏡子是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千萬不可照正麵,隻可看背麵,切記!切記!三日後我來取,管叫你好了。”說完,一跛一拐地走了。


    賈瑞接了鏡子,往背麵一照,裏麵是一架骷髏,嚇得連忙掩了,罵:“道士混賬,為什麽嚇我?”他又試著一照正麵,隻見鳳姐兒在裏麵點頭招手。他心中歡喜,覺得悠蕩蕩進了鏡子,與鳳姐兒雲雨一番,送他出來。一睜眼,鏡子重新翻過來,仍是一架骷髏。他隻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攤精。他仍不滿足,再看正麵,又進去和鳳姐兒雲雨。如此三四次。忽見兩個人走來,拿鏈索把他鎖住,拉了就走。他還舍不得鏡子,卻已身不由己了。


    服侍他的人見鏡子從他手中掉下來,再不動了,上前一看,已咽了氣,底下是冰涼黏濕的一攤精。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大罵道士,命人架火燒鏡子。隻聽空中有人叫:“我讓他瞧背麵,誰叫他瞧正麵的?”那鏡子就從火中飛出,直飛出門。代儒夫婦跟出來看,那跛足道人接了鏡子,飄然而去。代儒料理喪事,寄靈鐵檻寺。寧、榮二府與族中人,不分貧富,加上學堂同學,資助一些銀子,倒辦得滿像迴事。


    這年年底,林如海身染重疾,寫書來接黛玉迴去。賈母心中憂傷,打發賈璉送她,仍要帶迴來。寶玉更是傷感,不忍分別,卻因是林家父女情,不好阻攔。賈璉收拾好行李盤纏,擇日登船南下,往揚州去了。


    鳳姐兒自賈璉走後,著實無趣,每到晚間,隻與平兒說笑幾句就睡下。這天,二人計算著賈璉的行程,不知不覺已交三更,平兒先睡熟了。她方睡眼矇矓,忽然秦氏走進來,笑著說:“嬸嬸,我今日走了,你也不送我。咱娘兒倆平日相好,我特來向嬸嬸道別。再有一件心願,隻能告訴嬸嬸。”鳳姐兒說:“有什麽心願,隻管托我就是。”秦氏說:“你是脂粉隊裏的英雄,男子漢也比不上你。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說,‘登高必跌重。’我們家赫赫揚揚,將近百載,一旦樂極生悲,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豈不虛稱詩書舊族了?”鳳姐兒十分敬畏,問:“用什麽法兒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著說:“自古榮辱周而複始,豈是人力能保的?隻有在榮時籌劃下衰時的退路,也可保全了。如今隻要辦妥兩件事,日後就好辦了。”鳳姐兒問:“什麽事?”秦氏說:“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祭祀供給之費可從此出,再把家塾設在這裏,合族定下例規,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輪流,既無爭競,又無典賣諸弊;即使是犯下罪,別的產業可查抄入官,祭祀產業是不得查抄的。敗落下來,子孫迴家讀書務農,既有退步,祭祀又可永繼。很快又會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話。若不及早預備,後悔也晚了。”鳳姐兒問:“有什麽喜事?”秦氏說:“天機不可泄露,隻是我與嬸嬸好,臨別贈你兩句話。”接著念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兒還想再問,忽聽二門上傳事的雲板連響四聲,正是報喪的點數。她猛然驚醒,人迴:“東府蓉大奶奶歿了。”鳳姐兒嚇出一身冷汗,忙穿衣往王夫人處來。這時合府都驚動了,不論老的、小的,主子、奴仆,想起秦氏的好處來,無不悲號痛哭。


    自黛玉走後,寶玉落單,也不和人玩耍,每晚都早早睡下。他從夢中驚醒,得知秦氏死了,隻覺心中似戳了一刀,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襲人等慌忙來扶,又要迴賈母請大夫。寶玉說:“不要緊,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便穿上衣裳來見賈母,立刻要到寧府去,襲人也不敢攔。賈母本不願他此時去,寶玉不依,隻好命套車,多派人役跟去。


    寧國府府門大開,燈火如晝,哭聲搖山震嶽。寶玉下車,來到靈堂大哭一場,見過尤氏,再見賈珍。這時,賈家“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草”字輩的爺們都來了。賈珍哭得淚人一般,哀歎這麽好的媳婦去了,長房滅絕無人了。眾人勸他:“哭也無益,料理喪事要緊。”他說:“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正說著,秦業、秦鍾並尤氏的親眷也趕來了。賈珍派人陪客,又派人去請欽天監陰陽司擇日,擇準停靈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請一百零八位和尚拜大悲懺,請四十九位道士打十九天解冤洗孽醮。停靈於會芳園中,請五十位高僧、五十位高道按七做好事。隻有賈敬快要得道成仙,孫媳婦死了也不願迴來,以免沾染紅塵。


    賈珍恣意奢華,看了許多木料都不中意。薛蟠來吊喪,說是他們店有一副板,叫做檣木,做棺材萬年不壞。原是一家親王要的,因他獲罪,就放在那裏,也無人買得起。賈珍就讓抬來看,幫底就有八寸厚,紋理如檳榔,氣味如檀麝,敲擊發出玉石聲響。薛蟠說:“這木料一千兩銀子也買不到,珍大哥隨便賞幾兩工錢就行了。”賈政勸賈珍不可用這種木料,賈珍不聽。


    秦氏的一個名叫瑞珠的丫鬟,要給主子殉葬,觸柱自殺。另一個丫鬟寶珠,情願為義女,在靈前盡孝。賈珍仍不滿足,暗想,賈蓉不過是國子監的學生,寫在靈幡上不體麵,儀仗也不能多用,很不自在。首七第四天,大明宮的主管太監戴權來吊唁,賈珍隆重款待,想為賈蓉捐個前程。戴權說:“天子身邊的三百名龍禁尉正好有兩個空缺。昨天襄陽的一位朋友送來一千五百兩銀子,胡亂給他一個。永興節度 使 馮 胖 子要給他孩子捐一個,我沒工夫答理他。咱們自家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曆來。”賈珍就命人立即寫了一張紅紙履曆:


    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交給一個貼身小廝,吩咐:“迴去送給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明天我兌銀子送去。”他讓賈珍送一千兩銀子到他家就行了,賈珍感謝不盡。次日賈蓉領來官憑,賈珍就把各種儀仗換上五品職例,靈牌上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門前立兩麵朱紅銷金大牌,大書“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府門對麵的和尚、道士做法事的兩座宣壇上,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等字樣。上起親王,下至公、侯、伯、子、男及各官府的女眷紛紛來吊唁,寧榮街一片雪白,來往的都是各品級的官轎。


    賈珍雖對外麵的事心滿意足,但因尤氏犯了病,不能料理內事,一怕各位誥命夫人來了,禮數不周,惹人笑話;二怕丫頭、媳婦不盡心盡職,偷懶躲滑;三怕各種人役趁亂偷東摸西。寶玉說:“這有什麽難處,我薦一個人給大哥,讓她代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悄聲一說,賈珍拉上寶玉,迫不及待地往上房去。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等近親女眷正在說話,賈珍就要跪下請安。邢夫人見他身體不好,加上悲哀過度,拄著拐杖,忙命寶玉攙住他,又命人挪椅子讓他坐。他不肯落座,勉強笑著說:“侄兒有件事要求二位嬸嬸並大妹妹。”邢夫人等問:“什麽事?”賈珍說請鳳姐兒代尤氏料理內務。邢夫人說:“她在你二嬸家,問你二嬸。”王夫人推辭:“她一個小孩子,別鬧笑話。”賈珍說:“嬸子是怕大妹妹勞苦了?大妹妹從小就有決斷,如今在你們府裏管家,越來越老練了。除了大妹妹,我是無人可求。嬸子不看活人的麵子,看死人的麵子吧!”


    王夫人是怕鳳姐兒沒經過喪事,辦不好惹人見笑,見賈珍苦苦央求,就把目光轉向鳳姐兒。鳳姐兒最愛攬事,賣弄能幹,見賈珍苦求,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就說:“大哥如此懇切,太太就答應吧!”王夫人問:“你行嗎?”鳳姐兒說:“外麵的大事,大哥已料理了,不過是照管裏麵。有什麽不懂的,我問太太就是了。”賈珍賠笑說:“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先給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過去謝。”


    賈珍命人取來寧府支領錢物的對牌,讓寶玉交給鳳姐兒,說:“妹妹愛怎麽辦就怎麽辦,不必問我,也別為我省錢,隻要體麵就行。再者,對這邊的人和在那邊一樣,別怕人抱怨。”鳳姐兒不敢接牌,王夫人說:“你大哥如此說,你就照料吧!有什麽不懂的,多問你哥嫂。”寶玉把牌強塞到鳳姐兒手裏。賈珍問:“妹妹是住在這裏,還是天天來?”鳳姐兒說:“那邊也離不開我,我天天來。”王夫人仍有些擔心,鳳姐兒讓二位太太先迴去,她自會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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