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個子高,上小學的時候同伴們都被安排在前麵,隻有他坐在了最後一排,他心裏委屈,不平,去找老師理論。老師笑著對他說,你這麽高,坐在前麵,就要擋了後麵同學的視線。所以你不能隻想自己,還要想想別人。老師說得在理,他也沒再辯解,隻是有點沮喪,身高是無法改變的,在別人羨慕他身高的時候,他卻暗暗地羨慕著羨慕他的人。


    與教室的座位類似,每次上體育課的時候,他也是站在最後一個。但那時他已經沒有了煩惱,因為向後轉的時候,他就成了最前麵的一個。那時候他是快樂的,他覺得站在第一的感覺真不錯,他向前跑,後麵的同學就跟著他跑,他停下來,大家也都停下來。他充分享受到龍頭的快樂,他覺得這一輩子什麽事情也千萬別排在最後。


    但事情往往就事與願違,那年知識青年返城的時候,本來按他的條件是不應該排在最後的,可是因為他和當地大隊書記的女兒有了戀愛的關係,在父母的建議麵前他選擇了分手。這下可好,大隊書記開始百般刁難,結果大家都走了,隻留下他一個堅持到了最後。他氣惱,憤怒,但是沒辦法。雖然最後還是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可是他已經傷痕累累,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就業的機會。


    他想可能這就是命,人是無法與命運抗爭的,他想起自己小學時的心願,覺得似乎有一種宿命在裏麵。


    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越是怕什麽越是碰上什麽。返城後招工,本來已經和一家燈泡廠說好了,也已經報了道,可是偏偏就有了變化。那家燈泡廠要改產品,說用不了那麽多人,眼看著他們這批剛剛入廠的職工又成了待業青年,他簡直有點痛心疾首,他罵街,說髒話,可是什麽也改變不了,他隻好另找生路。


    後來他終於在一個鋼鐵廠穩定下來,娶妻生子,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可是他沒有文化,雖然工作在最艱苦的崗位,但是他並沒有消沉下來,他努力地鑽研業務,學習了大量的專業知識,他很快就成了那個部門的技術骨幹。有一年,他幫助廠子裏解決了一個技術難題,但是獲獎證書下來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排在了最後一位,前麵大大小小的都是清一色的領導。他感覺不公平,就去找主管領導理論。那位領導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笑了笑說,事情都是這個樣子的,如果把你排在第一位,這獎項根本就評不上。他默然。領導的話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幹什麽不都是集體的力量,靠你一個人,能幹什麽啊。想明白了,他依舊我行我素,後來又有幾項科技攻關,但他已不在乎什麽名字的排位了。


    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會塞牙。在他快五十歲的時候,國家開始關閉小鋼鐵廠,毋庸置疑的是他所在的鋼鐵廠被列其中。下崗,多麽令人傷心的字眼啊。可是沒辦法,這次沒有先後,大家一鼓腦的拍屁股迴家,誰也別看誰的熱鬧。


    一次次的求職,一次次的碰壁,有時他真的不想再去找工作了,可是一想起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和也已經下崗在家的老婆,他就又一次次地鼓起勇氣,混跡在那些年輕人中間,看著人家的眼色,推銷著自己,但是他一沒有文憑,二來年紀也大了,就像那年返城一樣,處處碰壁。後來他也學著年輕人那樣,每一次找工作,就羅列出一大堆自己原來獲得的證書,什麽先進生產者,優秀黨員,還有科技攻關的。開始還有人認真地看一下,後來就有人笑話他說,這樣的證書自己都能做。他對人家辯解說,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一點水分也沒有。人家又說,是真的又怎麽樣,那隻能代表你的過去,不能代表你的將來。


    那天在又一次失敗之後,他失望地坐在台階上,然後拿出那一大摞的證書。他開始撕,一個一個地撕,他覺得隻有全部撕掉才能消除內心的痛苦。自己都成廢人了,要這些無聊的東西幹什麽啊!他瘋狂地撕扯著那些證書,直到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個人說,大哥,先別撕,讓我看看你的證書。他怔了一下,才看清阻止他撕證書的那個人,年齡比他小,戴著眼鏡,很知識分子的樣子。那個人仔細地看著他的證書,似乎很驚訝,連連說,這些證書都是你的嗎?他平靜下來,他覺得那個人很奇怪。他說是啊,這上麵有我的名字,他指給他看那些排在最後一位的名字。他說,沒用的,要是排在第一就好了。不,那個人打斷他說,你如果不嫌棄,跟我走吧,我那裏正需要你這樣的人。他有點懵懂,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人。


    那個人卻說,排在前麵的都是領導吧?他點頭。活是不是你幹的?他依舊點頭。這就是了,我也是從國企裏出來的人,我知道那裏麵的奧妙,跟我走吧,我那裏有你發揮的天地。


    他楞在那裏,那些排在最後一位的名字,忽然讓他有了一絲久違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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