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愛上了周碧輝。


    母親說,孩子,你錯了,咱做下人的,哪有愛上少爺的道理,趁早死了這份心。


    可是我不甘心,我喜歡周碧輝,喜歡他來去匆匆的身影和陽光一樣的笑容。


    饑荒年代,周碧輝竟然和父親對抗起來。我目睹了他們爺兒倆爭吵甚至動粗的全部過程。周碧輝說,外麵那麽多的災民,我們應該把家裏的糧食都拿出來分給他們。老爺被他的話氣黑了臉,怒氣衝衝地說,你這個敗家子,那些糧食都是咱自己一粒一粒攢起來的,拿去給別人,你吃什麽!周碧輝不甘示弱,他揮著手臂,腦門上的筋都繃起來,我看得心都疼起來。哼!你如果拿給他們,我寧可不吃!你這個混蛋!老爺拿起一個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那些碎瓷片飛起來,像綻開了一朵美麗的花。你滾,滾!老爺已經氣得語噎了。滾就滾!周碧輝一轉身,他的眼角從我的臉上劃過,我看到了他那憂鬱而氣憤的眼神。那一刻,我恨不得跟著他一起滾。


    從此一連好幾年,我再也沒有看到周碧輝。隻是在他走的那一夜,老爺家裏的糧倉被盜了。老爺從此一蹶不振,發誓不再認他這個兒子。


    這幾年,我也過得六神無主。母親說,不要再想入非非了,即便是周碧輝也喜歡你,可是這個家庭會接受你嗎?我知道母親說的沒錯,可是我的心已經無法收迴了。


    我日夜思念著周碧輝,他會去哪裏呢?外麵的世界那麽亂,聽說日本人已經打進來了,我真替他的安全擔心。


    這年開春的時候,周碧輝迴來了,而且不是一個人迴來的,有日本人,還有一大群的隨從。


    周碧輝看到我,臉上現出久違的笑容。他說,英子,你還好嗎?


    我羞澀地低了頭,依舊是那樣的身影,依舊是那麽帥。我喊一聲少爺,便激動地再也說不出話來。我真想知道他這些年去了哪裏,又怎麽跟日本人攪在了一起?


    周碧輝跟老爺和好了,他規規矩矩地向老爺認了錯,那謙卑的樣子,變得讓我陌生起來。


    以後的日子,周碧輝成了漢奸。連母親也憤憤地說,沒想到周碧輝會變成這樣。我掉淚了,因為周碧輝,也因為自己。


    我努力的想忘掉以前的一切,可是我痛苦地意識到,越想忘記過去的時候,周碧輝就越會強烈地占據我的記憶,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那個有血氣的青年漢子。


    我努力的不再喜歡周碧輝,他那奴顏婢膝的樣子讓我厭惡到了極點。


    有一次,周碧輝攔住了我。他板住我的肩膀,直直地看著我,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說。我掰開他的手臂,冷冷地說,少爺請自重。


    周碧輝縮迴了手臂,似乎有些哀傷地看看天空,然後歎口氣,好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有一天,你們會理解我的。


    我沒再搭話,冷冷地走開了。鬼才知道,誰會理解他!


    那時候,母親因病去世了,我也心灰意冷,想離開周家,但我又不知道往哪裏去,況且老爺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放我走的。


    我硬著頭皮找到了周碧輝,我想他如果念在舊情上,也許會幫這個忙。


    出乎意料的是,周碧輝不僅爽快地答應了,而且還幫我聯係了去處。他的殷勤就像對日本人一樣,可我並不感激他。


    臨走的時候,周碧輝非要送我一程,我擰不過,就隨他了。他一邊囑咐我到外邊的注意事項,一邊又說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再相見。他的話有些傷感,又有些留戀,期間他幾次要拿過我肩上的包裹,但都被我拒絕了。分別的時候,他忽然從懷裏拿出一本書說,有時間看看吧,千萬別弄丟了。後來他不放心似的,又親自把那本書放進了我包裹的最裏麵。


    周碧輝走了,望著他的背影,我從心底揮揮手,道一聲,永別了。


    我去的地方是一個小客棧,老板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後來他問我是不是有周碧輝的一本書,我驚詫於他信息的來源,他答應看完後馬上還我。


    緊接著,我就聽說,八路軍打了一個勝仗,殲滅了上千個日本鬼子。


    後來我嫁給一個三輪車夫,遠走他鄉了。


    再見周碧輝,已經是很多年以後了。那一年我參加了一個千人的批鬥大會,在批鬥台上,我忽然看見了周碧輝的名字,而在那個名字的後麵是打了叉的大字:漢奸、賣國賊。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直到人們大喊“打到漢奸周碧輝”時,我才知道,這個周碧輝可能就是那個周碧輝。


    是的,我認出了他,即便他再老,即便他被折磨得再沒有人樣,我還是認出了他,他就是周碧輝。


    打到漢奸周碧輝!人群中,我艱難地舉著手,可是聲音卻小的連我自己也聽不見了。


    我想起了那本書,想起了被消滅的上千個日本鬼子,其實我早就什麽都明白了。


    他,周碧輝,既不是漢奸,也不是賣國賊,他是英雄,是勇士。可是誰敢給他證明呢?


    我,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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