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唐灼的話,盤庚並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因為在來的路上,唐灼就已經把嘉蘭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他。


    唐灼笑了笑,繼續說道:“自從幾天前,姐姐告訴了我合作的事後,我就一直想著和你見一麵。今天,我可是特地來見你的。”他的最後一句話,說的曖昧無比。


    “我也一直打算和你見上一麵,好好商議一下合作的事。畢竟,唐家現在是由你做主。”聽到唐灼的話,嘉蘭的表情沒有變化。嘉蘭隻是平靜地說道,“我們去一邊談吧。”


    嘉蘭轉過身去,剛往前走了幾步,盤庚就叫住了她。


    “嘉蘭,你不打算和我說些什麽嗎?”


    “果然,你都知道了。”嘉蘭麵無表情,眼珠稍微轉動了一下,看向盤庚,“知道得越多,你就越不安全。有些事,你還是別插手的好。”


    “我知道,你是不想把我卷入你們的事中——你們,都是站在權力上層的人,而我和你們的世界,隔得太遠了。”盤庚歎了口氣,“我很清楚,一旦踏入了你們的世界,我將麵臨著怎樣的危險和挑戰……但我不怕。”


    嘉蘭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隔了許久許久,直到盤庚都以為嘉蘭不會再迴應他了,嘉蘭才悠悠開口:“既然清楚,你為什麽還要趟這趟渾水?你應該很清楚這麽做的後果,你可能……會死。”


    “我從不怕轟轟烈烈的死,我隻怕庸庸碌碌的活著。”要是真的怕死,他當初就不會去當傭兵了。盤庚朗聲笑了笑,“如果是為了一個友人去死,我很樂意。”


    “盤庚,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嘉蘭轉過身,麵對著盤庚。


    “我確定。英雄男兒選擇戰死沙場,也是一個不錯的歸宿。況且,我也不一定會死,不是嗎?”盤庚輕鬆地笑了笑,目光中無所畏懼,眼神是磐石般的堅定,“我啊,我想去到強者雲集的世界,大幹一番!”


    生亦肆意,死亦無懼。不求苟全性命於亂世,隻求聞達於諸侯!


    他要的,是金戈鐵馬,是浴血狂戰,是鑄就輝煌!


    “我明白了。”嘉蘭伸出手,握住了盤庚遞過來的手,“那麽,歡迎你的加入。未來,我將與你共享勝利與榮耀——請你努力活到那一天。”


    “我會的。”盤庚爽朗地笑了笑,無比灑脫。


    看到這一幕,唐灼會心一笑。


    唐灼很理解盤庚,因為他同盤庚一樣,同樣渴望著功成名就,想要鑄就輝煌。他和盤庚,懷著相同的想法:不怕轟轟烈烈的死,隻怕庸庸碌碌的活。


    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他和盤庚的區別在於,一個選擇在朝野上運籌帷幄,一個選擇在沙場上快意恩仇。他們的區別,隻是所投身的戰場不同。


    在中土王朝,唐家會繼續發展勢力;而南火王朝那邊,他也會把握好。他要確保,無論最終結果是中土王朝還是南火王朝勝了,唐家的根基都不會被動搖。


    不過,話說迴來,南火王朝是人類三朝中最強大的王朝。在唐灼看來,這場戰爭南火王朝勝利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中土王朝的朝廷上,夕柳公主與丞相軒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大權被帝王泊君、夕柳公主和丞相丞相軒三分。唐家的勢力再怎麽擴張,也很難超過夕柳公主和丞相軒。


    他不甘心隻做一個豪族的家主,他要,更多的權勢。


    他的野心,一個中土王朝滿足不了。


    若有一天,南火王朝真的統一了三朝,該是一副怎樣的場景?一個王朝的豪族之主,與一個統一了三朝的王朝的開朝功臣相比,後者似乎更吸引人一些。


    唐灼的唇角向上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也含著笑意。


    “接了來,該討論正事了。”唐灼笑著說道。


    大殿內,此時一共有六人:嘉蘭、盤庚、唐灼、唐晚月、伯槐以及黑蝶。


    嘉蘭告訴唐灼,她在山吹巷買了一座大宅,宅子裏藏有一張敖岸城的詳細地圖。嘉蘭讓唐灼照著這張地圖臨摹出一份放在唐府,至於這張原圖,她要送迴南火王朝那邊。


    記下地圖所藏位置之後,唐灼告訴嘉蘭,禁衛軍的副統領夏芒是他的人,夏芒可在關鍵時刻調動部分禁軍,此外唐家也握有一些兵權。他打算暗中將這些兵力終的部分,調到地圖上所繪出來的要塞處。


    唐晚月則是告訴了嘉蘭,尤姬已經同意和她合作了——尤姬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在被陛下冷落了一段時間後,尤姬就主動來找她尋求合作了。


    在嘉蘭和唐家姐弟交談的時候,黑蝶也告訴了嘉蘭一些情報。黑蝶作為“暗影刺客”的時候,刺殺了許多與夕柳公主政見不合的官員貴胄,因此,她知曉許多權貴見不得光的秘密。


    盤庚……好吧,其實盤庚隻是在全程活躍氣氛。姑且按下他不提。


    伯槐拿著那盞人皮燈籠,全神貫注地上著色。他的畫技很高超,繪畫的速度也很快,受傷的手臂絲毫不見遲疑。


    燈籠上一共繪了四幅圖,每一幅的主角都是他自己——他要將這四天,他所受到的屈辱,統統用他手中的毛筆記錄下來。他會一直將這盞人皮燈籠帶在他的身邊,以時時警醒自己。


    色彩鮮豔的色塊在皮上濃鬱地渲染開來,使這盞燈終於達到了最圓滿的程度,由半成品變成了完成品。


    這是一件絕美的藝術品。伯槐還特地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四日燈。


    伯槐凝視著四日燈,過了許久許久,終於開了口:“嘉蘭,我會把我知道的有關泊夕柳的一切,告訴你。”


    最可怕的敵人,往往是那些曾經親密無間的人。


    自己身邊最親密的人變成了敵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對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而在決裂以後,那些曾與對方共享的秘密,都將成為會傷害自己的武器。


    伯槐長舒了一口氣,看向窗外。這個偌大的的敖岸宮裏,今夜不知又有多少人失眠,無法安睡。不知此刻,又有多人人同他一樣緘默著,看著這樣的夜。


    看向窗外,眼前是一片黑暗,濃烈得化不開的夜色似一塊黑幕,將殿外的一切籠罩遮蓋。


    此刻月光也已經消失了,隻有北鬥星還在散發著一小點光芒。指明方向的北鬥星,是暗夜裏僅存的光明。


    在敖岸宮,很多人都是睡不安穩的。


    枯元殿內,黎秋河透過鐵欄杆看著這樣的夜,突然想起了嘉蘭——這樣深邃的夜空,真的很像嘉蘭的眼睛。


    黑暗雖廣闊得沒有邊際,但總歸還有一點光亮存在;光芒雖然隻是渺小的一點,但在廣袤黑暗的承托下才格外顯眼。嘉蘭的內心,也是這樣的啊。


    花開生兩麵,人生佛魔間。善惡往往隻在一瞬間。她最終,到底會選擇走向何方呢?


    他雖然能看透人心,但他終究隻是個凡人,並不能看穿人的未來。黎秋河微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遊走在黑白間的亡魂,希望你能在時代變更的潮流中,獲得解脫。”


    嘉蘭是活死人的這件事,黎秋河是知道的。


    明明要往生的靈魂卻被強製拘留在了身軀之中,這樣的行為,可以說是逆天改命,簡直是聞所未聞。


    活死人並不等於長生不死,世間是沒有真正不朽的東西的——滄海桑田,連大地都會改變,更何況是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呢?亡魂屬於地獄,不應該在人間行走,作為越界者的嘉蘭,到底該何去何從?


    嘉蘭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活死人,或許也是這世上唯一的活死人。活死人能活多久、其力量的極限在哪裏、當大限來臨之際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這些問題的答案,恐怕沒有人知道。


    即使是嘉蘭本人,也無法迴答這些問題吧。因為,連她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靈魂是這世間最神秘的東西,沒有人參破過它,四族從來都沒有完全懂得靈魂的奧秘,隻能粗淺地運用與它有關的力量。四族對靈魂的了解,終究隻是冰山一角。


    嘉蘭她,是否會像此刻的自己一樣,擔憂著未來……她的內心,應該一直都是很不安的吧。想到這裏,黎秋河突然覺得胸口一陣發悶。


    但黎秋河卻說不上來,自己為何感到惆悵。


    夜已經很深了,此時已到了最暗的時刻。即使是天空中最明亮的北鬥星,在今夜的夜空中,也隻是發出了微弱的光。


    今夜,很多人都是睡不著的。


    而有的人,則是不需要睡覺,也睡不著覺——嘉蘭就屬於這種情況。


    攬月殿內,嘉蘭在和唐家姐弟、伯槐還有黑蝶交談了一番,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後,便獨自走到了窗邊。她現在想一個人靜一會兒,順便梳理一下已知的情報訊息。


    然而,看著這樣漆黑壓抑的夜空,嘉蘭卻感到心越來越亂了。


    在太過寂靜的夜空下,她反而會感到有些不安。就像處在黑暗中的人,會恐懼黑暗中的未知事物一樣,她也會對未知的未來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


    這樣安靜的環境是很適合人思考,但正是這樣的環境給人的思考空間太多了,反而會讓人想起一些不願麵對的事。比如,她是活死人這件事。


    沒有人知道,活死人能多久;除她以外也沒有人知道,那種連自己為何能存在的原理都不清楚,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她不會老去,無須進食,也不用睡覺。她沒有痛覺,但她能感受到刀刃刺入她的身體時,她的肌肉組織在斷裂與抽搐。


    她這樣,真的算是活著嗎?嘉蘭的眸子暗了暗。


    “嘉蘭,你在想些什麽?”盤庚走到嘉蘭的身邊,詢問道。


    “沒什麽。”嘉蘭搖了搖頭。


    “切,不說就算了。”盤庚雙手撐在窗台上,手臂用力,一個翻轉就坐到了窗口上:“你知道嗎?我其實挺佩服你的。”


    “噢?”嘉蘭抬起頭看向盤庚。


    “你這個人呢,實力很強,又有頭腦。我一直都我一直都覺得,似乎……沒有什麽能難倒你?”


    “能難倒我的事,其實並不少。”嘉蘭說道,“比如,怎麽才可以讓你變得聰明一點。”說完,嘉蘭不由得笑了笑。


    “你才傻呢!我這叫天真而又單純,懂嗎?”


    “以你的年齡,應該說是幼稚。你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了。”


    盤庚笑罵了一聲,原本要落在嘉蘭頭頂的拳頭在半途中頓了一下,旋即鬆開。下一秒,盤庚寬厚的手揉了揉嘉蘭的頭發,把嘉蘭柔順的頭發揉得有些淩亂:“你應該多笑笑,這樣顯得有活力。別老是一臉的呆相,死氣沉沉的。”


    熟絡了以後,嘉蘭的麵無表情,在盤庚心中就被替換成了“一臉呆相”。至於對方空洞的目光?現在的他敢在心裏用“目光呆滯”來形容。


    果然,不能太慣著盤庚的脾氣,真是給他三分顏色他就能開染坊,給他一根鞭炮他就敢上天。嘉蘭黑著臉推開了盤庚的手。


    “我覺得……”盤庚剛毅的臉上,有溫和的笑容綻開,“你比起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更像一個人了。怎麽說呢……當時你給我的感覺很不真實,一點活人的氣息都沒有。”而在瑞水河上的她,又仿佛是一頭混入了人群的兇獸——另類得讓人心生恐懼之餘,卻又覺得她很孤獨。


    “那現在呢?”嘉蘭問。


    “現在啊,我發現你笑起來很好看。我指的笑是你剛才的那種笑,是發自內心的、輕鬆的笑容笑容,而不是皮笑肉不笑。”


    “是麽。”嘉蘭微微抬起眼瞼,“我第一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率性,愛憎分明,是一個標準的狂野獸人。”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從過去到現在,她對他的看法沒有過改變。


    “我也覺得我是這麽一個真誠的漢子。”盤庚毫不臉紅地誇獎著自己。這時,盤庚發現他的身後帿後早已亮了起來,“嘉蘭,天亮了。”


    窗外,陽光透過雲層,不知何時已投出了第一縷曙光。光芒照耀著大地,人間再次重現光明,驅散了寒意。


    黎明前的時刻總是最黑暗的。如今,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是黎明的時代。


    嘉蘭將目光迎向了天空,這一次,陽光終於鋪滿了她的雙眼:“是啊,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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