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外徘徊來、徘徊去,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時間段該不該進去。


    下午三點多,應該是工作繁忙的時間段吧,隻有她這個沒工作的人才會在外麵遊蕩……這樣說自己有點可恥啊……莫沾捂住臉,除了歎氣還是歎氣。


    今天父親請朋友介紹了一份工作給她,麵試的時候沒說什麽,和父親同齡的主管隻向人力資源部部長介紹她幾句,人資部長看她的眼光立即不同起來。隨後將她安排到企劃部,等企劃部經理出差迴來見見麵就可以上班了。薪水聽起來也不錯。


    可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受這份工作,感覺太施舍了。


    和父親一起午餐後,她借故買書先一步離開,留下空間給兩位父輩談天。漫無邊際地走啊走啊,居然讓她給走到又思工作的醫院來。


    雖說她不是很看好又思在醫院玩別人的命,可……


    她是不是太黏又思了?這樣到底好不好?還是迴去吧……腳尖用力一旋,她才轉身,眼前突然一片白茫茫,額頭……好像撞牆了。


    現在還有南牆嗎?


    她捂著額頭後退,看清被她撞到的是一位白褂醫生,“對不起……”趕快道歉。


    “我記得你叫沾沾,來找燕醫師嗎?”白褂醫生不介意地笑了笑,似乎和她很熟。


    她因為這話多打量了幾眼,腦汁絞盡還是想不起他是誰。


    白褂醫生從她的表情看到了困惑,釋然道:“我姓蔡……”


    “啊,你是小歐的主治醫師。”她想起來了,因為他今天沒戴眼鏡,難怪覺得陌生。


    蔡醫師苦笑,“你不記得了嗎沾沾,小歐的主治醫師已經不是我了。”


    “……”其實她一直沒把又思當成主治醫師過。


    “燕醫師這個時間應該很忙,不如去那邊等。”他揚揚手中的飯盒,“我去吃午餐。走吧!”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他技巧地抬起手臂,在不觸碰到她的前提下將她引到醫院邊的小公園。找了條樹陰下的長椅坐下,他取出午餐盒,叫她的名字,“沾沾……”


    “我姓莫,莫沾。”她無聊地玩著手指,飛快說。


    他愣了一下,平凡的麵容上揚起了悟的笑,“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叫你沾沾嗎,莫小姐?”


    “……都可以。”她禮貌微笑。


    “你和燕醫師是同學吧?”蔡醫師狀似隨意地問。


    “嗯。”她輕輕點頭,向他手中的午餐看了一眼,不由感歎,“你這麽晚才吃午餐啊……”又思應該不會。


    他點頭,“今天有人來醫院砸場。”


    “……砸場?”她扁嘴。這是醫院不是黑社會好不好?


    “好像是因為一幅油畫吧……”他塞了小小一口炒飯,細嚼慢咽,牙齒磨著米粒,一顆一顆,像在吃頂級餐廳裏的vip大餐。不過,還有一種感覺就是——難以下咽。等他咽下這一小團米飯,見她耐心地抬頭看著繁密的樹葉,眸光淺淺一蕩,將完美的側顏盡收眼底,“燕醫師今天很忙。”他說完這句,便見她偏頭看過來,深色的瞳眸亮晶水潤,仿佛月光下被燈火吸引的螢。


    果然嗎……他垂下眼簾,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又思在忙什麽?”她忍不住開口。


    他含著微笑,沒說什麽。


    她卻開始聯想,“你剛才說有人來醫院……鬧事,因為一幅油畫?”


    吊足了她的胃口,他的笑更開心了,對她娓娓道來:“對,油畫還在主任辦公室裏。好像是昨天送來一位姓武的病人,被人捅了十二刀,居然救活了。今天一群人衝進特護病室,吵著要拔了他的氧氣管,結果與守在外麵的保鏢發生爭執,一言不和打了起來。”他攤攤手,“就這樣,醫院多了18個重度傷者。8個需要開刀,1個需要接手指,5個需要正骨,另外4個吊了石膏在床上扮木乃伊。”


    她捂嘴,“為什麽不報警?”


    “有啊,警察來的時候,已經都躺下了。”他用雙眸鎖住她的眼睛,微笑,“幸好今天有燕醫師,不然很多醫生護士都會被打鬥波及。”


    “嗯?”


    “燕醫生學過武術嗎?真看不出來,好厲害!”蔡醫師臉上像突然鍍了光的銀器,閃啊閃啊,“他一腳踢飛兩個壞蛋救出護士,又把他們趕到病室外的空地,避免更多在場人員受傷,而且啊……那些骨折的家夥應該都是燕醫生放倒的。”


    她突然向後倒,捂眼低歎。我拜托,他說話的落差不要這麽大行不行,害她從心跳加速一下子降到心跳直線,受不了……


    “燕醫師讓雙方人馬各自迴去請老大,不到半個小時都來了。想不到另一方人馬是有黑道背景的商業钜子唐淇冰,姓武的那位病人也是有國際背景的亞法財團亞洲負責人,武安。兩幫人一見麵就吵,唐淇冰還將帶來的一幅油畫扔到武安身上,說這就是騙他的下場。燕醫師等雙方冷靜下來後才問到底怎麽迴事,原來,這幅油畫本是亞法財團拍賣的商品這一,拍賣前唐淇冰曾請人鑒定過,確定是真跡無誤他才會買下來,沒想到油畫到他手裏後居然變成了贗品。從油畫出櫃到一路押送到唐淇冰家裏都沒問題,他隻能懷疑武安騙他。人類嘛,吃了虧自然要討迴來,所以他的手下將武安捅了十二刀,偏偏傭人發現及時送來醫院,唐淇冰怒火難滅,所以跑到醫院來發脾氣。”


    “油畫……”她若有所思。


    他合上飯盒,將幾乎沒動過的午餐扔進兩米遠的垃圾桶,向醫院大門方向看了一眼,突問:“沾沾懂油畫嗎?”


    “啊……會一點……”她陷入沉思,隨意應著。


    “沾沾,你適合過一種很平凡但又很幸福的生活。”他突然握起她的手,“雖然半路插隊不太道德,可是,如果我不道德地想追你,你會不會接受?”


    她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這人發什麽神經?


    “我突然發現我愛上你了……”蔡醫師話沒說完,肩頭一緊,被人拎著衣領扔到一邊。而她的手也被另一隻牽住。


    “哎,燕醫師啊!”蔡醫生笑得無辜極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說得很欠扁,“大家公平競爭,沒什麽不可以吧!”


    殺氣淩人的俊美青年寒意滿麵,下巴淺抬,如深海冰棱般的暗眸狠狠一眯。


    她聽到身後有些喧鬧,轉頭一看,醫院裏不知為什麽湧出一大群人,以衣著來看,有醫生有護士,還有病人和黑西裝的家屬……為什麽那麽多家屬穿黑西裝?


    算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可是,眾目睽睽之下,隻聽他用所有人都能聽清的聲音惡狠狠罵道——“你個尾脊幻視者,滾!”


    蔡醫師的笑漸漸冷下,雙手插進白褂口袋,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


    被這麽多人盯著,她漲紅了臉,急扯他衣角,示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是說這麽高調不符合她腐宅的行事風格啦。


    “我蘋果你個花花!”他居然結出大懺悔印……


    她嚇得顧不得什麽高調低調了,趕緊握住他結印的手連臂膀一起抱住。她不知道這個蔡醫師是什麽,可她感覺得出來他不是人類,他身上有一種和珍貴相似的氣質,從撞上他的時候她就覺察到了,可是,她也感覺不到他的惡意,所以才會閑聊一下。誰知道蔡醫師哪根筋錯位說愛上她,誰又知道他突然就出現在旁邊,還帶了一大票觀眾。


    想到觀眾,她頭痛地低叫:“又思,冷靜,冷靜,你是醫師!你現在是醫師!這裏是醫院!”


    “那是背景。”他殺氣全開。


    這是人身攻擊……她趕快指指觀望的一票醫、護、病、屬,“有人呐……他們……”


    “那是背景的一部分。”徹底無視。


    “……”她不生氣,但她想那些觀望的人會生氣。


    尷尬之際,黑西裝刷刷讓出一條道,中間走出一名衣衫休閑、容貌陰狠的男人。陰鷙地掃視三人,他以一種極度壓抑的聲線說道:“我來這裏不是看你們爭風吃醋的。”


    燕又思瞟都不瞟他,“沒人讓你跟來。”


    “如果不是你說話說一半突然跳下樓,誰會跟來?沒人可以浪費我唐淇冰的時間!”男人陰冷的視線鎖在他身上:這個燕醫師從三樓窗口直接跳落地,毫不停留直衝大門,讓他們以為發生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料卻是這種酸酸甜甜的戲碼。


    燕又思“嘖”了聲,輕屑又不耐。莫沾的眼睛睜大了些,她看到風雷小鬼跑到唐淇冰腿邊,伸出小腿欲絆倒他……


    “不行!”她急叫出聲。眾人的眼神“刷”一下子向她集中去。臉更紅了,她瞪著站在唐淇冰腿邊的風雷小鬼,輕輕勾手指,在旁人看來卻是局促不安,手足無措。


    “油畫!”她急中生智,“你們不是說油畫嗎?我可不可以看看?”


    “哼!”唐淇冰用鼻子發音,嗤笑,“小姐,我用最先進的鑒賞科技都找不到那幅畫真在哪裏,你看看就能找到?”


    “我隻是想看看……”她嘟嚕著縮到自家男友身後。


    “沾沾你想看油畫?”燕又思突然轉身,恍然大悟般,“對哦,你是學西歐神學的,曆史、文化、文學、古跡、古器都可以分辨吧。”


    沒有那麽厲害啦……她用手背按住臉。


    “走。”他扯了她往醫院走去。


    大概是見識過他的厲害,黑西裝紛紛讓路。唐淇冰陰冷地看著這一切,不出聲。


    走到一半,他突然迴頭,眸子往眼角一移。不是特定看向某個人,但眼角的風情卻煞氣十足,“離她遠一點,你可以活得長一點。”


    言畢,迤迤遠走。


    唐淇冰看向蔡醫師,唇角勾起一縷無聲的冷笑,轉踵跟在兩人身後。雙眼注視前方牽手的兩人,陰鷙的眼底居然有一絲欣賞——他聽得出來,燕又思不是在放狠話,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觀眾漸漸散去,蔡醫師慢慢轉身,盯著恢複正常的醫院大門,驀然,垂頭一笑。


    背光的陰影下,那笑,竟然生出纏綿眾生的妖豔。


    提起意大利的曆史,最負盛名的,第一時間跳入腦海的大概是“文藝複興”。這場從意大利佛羅倫薩刮起,風靡整個歐洲的思潮風暴,在撞開黑暗曆史的同時,也培養了無數藝術家和文學家。


    波提切利就是其中之一。


    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十五世紀意大利著名畫家,肖像畫的先驅者。他的聖母子像畫得非常出色,這是公認的事實。《春》和《維納斯的誕生》更是耳熟能詳。其實,他還有一幅畫舍得玩味——


    《誹謗》!


    那是一幅以羅馬聖殿為背景的劇情畫。


    在雕刻著神祇和正義的圓頂宮殿裏,長著驢耳朵的國王高坐其上,站在國王身邊的是“無知”和“輕信”兩位華裙女子。國王的腳下站著身披灰袍的男子——“誹謗”。與“誹謗”一起前來的是三名漂亮的女子和一名**青年。三名女子分別是“背叛”、“虛偽”和“欺騙”,**青年則是“無辜”。“誹謗”牽著“背叛”的手,“背叛”扯著“無辜”的頭發,兩人將“無辜”交給國王審判,並極盡誹謗之能事。大殿左側,**的“真理”以美麗的女性形態展現,“無辜”向“真理”求救,“真理”卻一手遮掩身體,一手指天,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在**青年“無辜”和**女神“真理”中間,站著黑袍的“懺悔”,佝僂著腰,雙手交叉放在腹部,迴頭瞥看“真理”。


    其實,這幅畫的場麵很混亂,各派自說自話,和醫院現在的場麵差不多——這是莫沾見到畫的第一感覺。當她以自言自語的聲音低喃:“難道你們是寫實派……”站在她身後的唐淇冰聽得一清二楚。


    “我喜歡真理。”這位商界钜子終於露出了出現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微笑。


    “是啊,真理總是**的。”她專注在畫上,下意識地迴了一句。


    唐淇冰走到畫的側麵,直視她,“你看得出來這幅畫是真是假?”


    “第一感覺是假的。”她直言不諱。


    “哦?”唐淇冰有了興趣,“為什麽?”


    她瞧了瞧他腿邊一點,輕道:“這幅畫現在應該在意大利的美術館裏,就算真品流出來,也會是在某個收藏家的安全密室裏,絕對不會出現在這兒。”


    “所以,它是假的。”唐淇冰的聲音沉下。


    “不盡然。”她歪頭,湊近了些,聞聞畫布上的氣味,扭頭看向抱臂站在一邊的男友,“又思,我要放大鏡。”


    “給我十秒。”燕又思警告地瞪了唐淇冰一眼,飛快走出去又飛快走進來,送上放大鏡。


    她舉著放大鏡在設為背景的圓頂建築上看了一圈,在右側殿柱的方位停下,表演認真,似在思考,似有所得。


    唐淇冰注視她的臉,不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在她臉上,他清楚地看到驚訝、愕然、不信、懷疑、沉思、嚴肅,以及鬆懈。“怎樣?”他忍不住問,心底其實並不相信她可以分辨油畫的真假。


    她舉著放大鏡,指著畫麵柱子浮雕上的一點,“看這裏。”


    唐淇冰湊過去,從鏡麵的放大中看到幾道不規則的劃痕,“是什麽?”他不明白。


    “簽名。”她笑嗬嗬,“波提切利的簽名。”


    唐淇冰慢慢挺直腰,陰鷙又開始在眼底聚集。如果她以為這樣就可以耍他,他不介意給她一點教訓……才想到這裏,背脊倏地一寒,仿佛被地獄的厲鬼猛拍了一下。他迴頭,身後是自己的下屬,哪有其他人。


    這種感覺讓他心情更差,臉色也趨向難看。


    “又思又思!”她拉過自家男友,一點也沒察覺到唐淇冰的陰毒心思,“你看,是波提切利的簽名。這幅畫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燕同學的表情也是霧沙沙,“哪裏真?”


    “每一位藝術家都會在自己的作品上簽名,無論有沒有人知道。”她興奮得快要跳起來,發現真跡了啊——“最直接的當然是寫上自己的名字,但隱藏的簽名卻可以各種各樣,有的是花紋,有的是曲線,有的是一塊幾何圖案,有的是某些東西的組合。波提切利喜歡將自己的名字縮寫變化成曲線組合,他傳世的每一幅畫上都有這種組合。你看!”她指指放大鏡擴大的畫麵一點,“sb。”


    俊臉一抽,他不確定她是不是在罵人。


    室內安靜一片。


    隔了好久,眾人才聽他虛弱地問:“沾沾,你怎麽知道阿波會簽這種名……”


    阿波……唐淇冰臉皮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太兒戲了……


    “彧告訴我的。”


    彧?他凝起眉頭,漂亮的眼簾徐徐闔下。垂眸片刻,他忽爾笑起來,看向陰臉的唐淇冰,“她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要不要迴去再驗一驗?”


    “我憑什麽相信你的一麵之辭。”


    “我沒要你相信。”他隻是相信沾沾的話。還有,他要找彧算賬,什麽時候教了沾沾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唐淇冰奪過放大鏡,來來迴迴看了十幾遍,倏地將放大鏡向後一扔,兇狠地盯著他們,“好,我再拿迴去鑒定一次,如果發現你們說謊,這家醫院可以關門了。”向手下丟去一個眼神,一名黑西裝立即上前將油畫包好,帶走。


    唿啦啦,一群人刹時走得幹幹淨淨。


    事情……好像告一段落。隻是,莫沾從沒想過今天發生的事竟然成了她人生的轉折點。當然,這是後話。


    大約三小時後,莫沾收到一通道謝的電話。當晚,一名灰西裝送來一張支票,六位數字看得全家一愣。第二天,她晨起溜旗魚座,兩名黑西裝突然從車裏跳出來,強行將她和旗魚座一起塞進車裏,轉眼來到一處豪宅。出來迎接的人是唐淇冰,他帶她觀賞他的收藏,走完一圈後又拿出一張支票,說要聘請她當他的古畫鑒賞師。她嚇了一跳,自然不敢接第二張支票。唐淇冰也不勉強,讓她好好考慮考慮,又差人送她迴家。


    早在她被強行擄走的時候,鄰居第一時間告訴了父母。父母不知如何是好,她推開門的時候,隻看到滿屋警察。尷尬解釋了事情的始末,警察離開,父母麵麵相覷。


    迴到房間,她瞪著六位數的支票坐了四個小時,掙紮得好厲害。不是為唐淇冰的話,而是……


    她好像找到了職業的方向。


    世界上大多數藝術品都和曆史、神學、哲學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在醫院她肯定波提切利的真跡,正是因為她看到油畫表麵有一層淡淡的韻光,相信又思也看到了。如果要她形容,那層光就像在燭光中欣賞一幅畫,畫的表層朦朦朧朧,有一種微微起霧的視覺效果。


    就算唐淇冰不向她道謝,她其實也很高興。金錢是行走社會的必要工具。職業的方向已經困擾她好久,盡管她不追求名牌,衣服鞋帽也隻要夠穿就好,可她總不能在父母的庇護下過一輩子啊。


    首要問題,她必須有能力養活自己。


    拿起支票,迎光端詳了片刻,心頭有什麽東西落下。


    一槌定音。


    圖書館。


    “……啊,千粉你要出國……嗯,又思在醫院。沒錯……嗯,我也不知道他會玩多久。好,待會見。”莫沾收了電話,托托手裏的一疊書往借閱台走。


    這些書上都有一層密密的灰,想必是長久無人借閱的品種。登記時,記錄人員一邊拍打書上的灰一邊奇怪地看了借書女子一眼:斯文美豔的女孩子居然讀這些生僻難懂的鑒賞學,真是罕見啊……


    莫沾抱著書出了圖書館,下台階的時候迎麵撞上一個人,她抬頭正要道歉,整個人突然呆住。


    好漂亮的人……還是男人……她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形容詞。應該是東方人,頭發和眼睛是黑色,發絲微長,但又不是搭上肩的那種,兩片黑發垂掩在頰邊,映得五官輪廓異常精致。他穿著淡粉色襯衣,栗色休閑褲,身高……大概和又思差不多。


    “哎呀,沾沾果然喜歡這種類型呢!”男人歡叫著撲上來,繞著她轉圈的同時自己也繞了幾圈。


    “對不起……”她不記得自己認識此人。


    “重新自我介紹。”漂亮的男人蹦蹦跳跳在她麵前站定,優雅地鞠了鞠腰,“在下蔡凋,職業是醫師,年齡28,身高188。沾沾,我一定會尊敬你、保護你,愛你就像愛女王一樣!”


    她驚疑不定地打量眼前的漂亮男人,沉默良久良久,小心翼翼試叫:“蔡醫師?”


    “是我!就是我!”漂亮男人執起她的手,“沾沾,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不道德好一點。”


    “你的樣子……”他原來的那張臉呢?


    “這才是我真正的樣子啊,沾沾……”漂亮的臉貼過來,幾乎吻上她的臉。啪!一本書拍上他的臉,順便讓他吃了滿口灰。


    她正色地看著他,“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麽目的,你真的、最好離我遠一點,至少你可以保命。”又思對非人的殘酷她又不是沒見過。雖然不覺得蔡凋有惡意,但如果被又思撞到可就麻煩大了。


    他捂臉嗤笑,“你是說那個養了幾隻小鬼、會一點法術就臭屁上天的燕又思?嗬嗬……我才不怕他咧!”


    那是因為又思還沒發火——她在心底反駁,不過對蔡凋的外表還是很喜歡……她恨死自己腐宅的個性了。


    將她的沉默當成默許,蔡凋突然打橫抱起她,一邊下台階一邊說:“我為你準備了盛大又奢華的婚禮,你一定會喜歡的。”


    她駭然瞪大眼,一疊書拍到他臉上,尖叫:“你有病!放我下來。”


    他被拍得暈了一下,被她掙脫下地。見她不顧一切往前疾走,他輕彈手指,疾走的纖影立即定住。他微笑著走過去,卻見清靈美麗的臉上一片憤怒。


    “怎麽了,我真的很喜歡你呀……”他不解地摸摸她的臉。


    她氣得全身發抖,偏偏手腳不聽話,聲音也吼不出來,感到他的手指摩挲唇角,她想也不想一口咬上去。他吃驚地收迴,卻看到她滿眼濃得化不開的——厭惡。


    “真的那麽討厭我麽……”他重新抱起她往路邊的一輛銀藍轎車走去,叨叨念著,“沒可能我的**術會失效啊,雖然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用**術不道德,不過……不管啦,反正你以後也會喜歡我的,我們結婚之後,我保證你把燕又思忘光光。”


    她氣得差點暈過去。非人的婚姻觀和人類有這麽大差別嗎?荒謬,她根本不認識他,結個屁啦。


    你最好快點放了我,不然我讓又思劈你一百遍——她隻能用眼睛表達自己的憤怒。難怪又思對非人不留情麵,是的,完全不需要給他們情麵。


    “你瞪眼的樣子真可愛。”蔡凋突然在她臉上印上一吻。


    轟——她炸血管。


    被美人吻她是很高興啦,可是,被吻的前提必須是她心甘情願。這個……這個……心跳因憤怒而劇烈,無數個深唿吸後,血液裏有什麽在叫囂,在鼓躁,然後她發現自己的手腳居然能動了。意識支配行動,她一拳擂上他的臉,在他驚愕的目光下用力踩上刹車。


    車身一陣顛簸,他極快從驚愕中迴神,哀求:“別踩,沾沾我求你不要踩我的腳!我停車,我馬上停車。”


    她剛鬆了口氣,驀地見他唇角揚起狡猾的笑,心頭驚駭,轉身想推開車門。可是,在她的手扶上車門的一瞬間,隻聽彈指一響,意識漸漸麻木起來。


    這個混蛋……


    睜開眼,眨了眨,迅速坐起來,莫沾看到滿室的輝煌。


    仿佛走錯了時空,巨大的殿頂上雕著盤龍飛鳳,無數輕紗垂蕩在四周,光亮不知從哪裏傳來,整體大殿一片白灼。在她前方,兩排統一裙飾的女子站出一條長長的甬道,一名漂亮得不像人的男人正緩緩向她走來,一身考究的白色燕尾服,黑發黑眸,宛然從畫中走出來一般。


    “沾沾,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男人向她伸出手。


    她揉揉眼睛,“蔡凋?”他幹嗎穿得像百合花一樣?不理他的手,她垂眼,倏地跳起來,“我的衣服……”


    她明明穿的牛仔褲和中袖t恤,怎麽變成了蓬紗曳地裙。


    “我幫你換的。”蔡凋撩了撩頭發,歪頭一笑,笑得背後啵啵啵猛開玫瑰花。


    “你……”她抖著手指頭點他,“你幫我換……你……我……”那豈不是把她看光?


    卑鄙——氣紅了臉,她脫下鞋向他扔去。一隻不夠,兩隻一起上。扔完了鞋,她拿起手邊能扔的東西拚命向他砸。


    “誤會了,誤會了。”他一邊接一邊躲,還要一邊解釋,“我沒有脫你衣服……啊呀!”被她甩來瓷器砸中。


    “沒脫我怎麽會換衣服!”她吼。


    “變的。我變的。”他趕快彈指,白色燕尾服刹時變成黑西裝。指指自己,他急道:“看,我變的,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她冷笑,“就是怎樣!”


    “沾沾你聽我說……”


    “不聽。”她舉起一隻小雕像正要砸過去,視線突然被他身後一點吸引。慢慢收迴小雕像,她冷笑,“你、死、定!”


    蔡凋旋踵轉身,看清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後,吃驚地張大嘴,“燕又思?”


    “蔡醫師……”輕輕吐出三個字,不知是稱唿還是告別,燕又思手中早已舉起焰火槍,食指一扣,一顆金焰色子彈以光速射入蔡凋眉心。


    蔡凋發出高亢的尖叫,四肢劇烈抽搐,可尖叫過後,盤於他眉心的焰火居然慢慢熄滅,而那該死的家夥完完整整站在原地,黑西裝又變成了白色燕尾服。


    “雕蟲小技!”他摸摸額頭,負手嗤笑,並不將燕又思放在眼裏。


    “道行很深。”燕又思轉指收了焰輪,靜立不動。


    不知是誰先動手,莫沾隻見兩道身影眨眼間纏在了一起,拳腳交錯,快得根本無法在視網膜成像。


    “沾沾!”有人扯了她躲到牆角。她睜大了眼,“千粉?你怎麽在這裏?”


    “我在圖書館外麵看到你有麻煩,趕快去找又思了。”沈千粉打量她的新形象,點頭,“衣服很漂亮,很適合你。”


    “是嗎?謝謝——”她捧住臉甜甜一笑,瞬間沉下臉,“現在不是讚美的時候。你看到我有麻煩居然不來幫忙?”


    沈同學扁嘴,“我會癢。”


    “……也是。”她點頭。事實就是如此,也沒什麽理由責怪千粉。


    兩人在不礙事的牆角嘀咕,燕又思和蔡凋卻打得難舍難分。幾次攻守之後,他凝起眉頭。蔡凋不但不怕地獄味火,還能輕易化去他的法術攻擊,這家夥到底是幾千歲的老妖怪?


    不過,就算他是萬年老妖,他也要把他拆個徹徹底底。


    若有所思地垂下手,他淡淡開口:“你多大?”


    蔡凋眯眼一笑,向遠遠的莫沾送去一個飛吻,轉而以睥睨的眼神注視燕又思,笑得很欠扁,“秘密,不告訴你。”


    俊眸顏色一沉,燕又思垂頭,“我警告過你,是你不聽。”原本張狂四逸的殺氣開始聚合,漸漸迴到體內,就如從後往前放映的原子彈爆炸,從劇烈歸於平靜。


    很靜。有那麽兩三秒,聽不到一點聲音。


    漸漸,遠遠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哢隆!哢隆!漸離漸近,卻不知方位,給人一種來自地獄深處的幽昧。


    蔡凋皺起眉頭,暗暗防備。他不知道燕又思接下來會怎樣,為防萬一,他將自身的保護結界設了三層。


    燕又思冷冷看著他,長腿微抬,緩緩向前邁了一步。他的氣息很平靜,全無侵略感,就像風景怡人的天山麗池,水平如鏡,隻有微風打起淺淺漣漪。


    是的,很平靜,平靜到詭異。


    蔡凋眯眼,雙手成拳。


    “無郎——”喉中飛出清質的音節,“飛結!”


    轟!屋頂炸響悶雷,一道電光垂直劈向蔡凋。結界動蕩,但所幸擋下了閃電的傷害。


    轟!轟轟轟!接二連三的雷電毫不客氣地到訪,完全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結局巨震,那雷霆之怒仿佛就炸在耳邊,震蕩耳渦,直達脊椎的最深處。


    蔡凋重新設起保護結界,一滴冷汗滑下額角。


    雷電他不是特別怕,可眼前這人竟然能召來九天之上的雷火,這絕對不是普通法師能夠做到的,到底什麽來頭?莫非……他小瞧了他不成?


    轟轟轟轟轟!雷如急雨,閃電就像設定了精確坐標的導彈,無論蔡凋躲向何處,總能最直接地劈中他。當不知第幾道閃電劈下來的時候,他隻覺頸後一寒。暗叫不好,正要遁地引去身形,卻已經……


    來不及了。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霹靂像一盤被頑皮小兒掀倒的彈珠,叮叮咚咚,劈哩叭啦,一個不漏地砸向蔡凋。


    莫沾和沈千粉捂著耳朵躲在一邊,被眼前的畫麵驚到目瞪口呆。


    “劈……了多少……你有沒數……”她問千粉。


    千粉搖頭。


    等一切重新迴歸平靜後,殿中央的地板上隻剩一具焦黑的、幹癟的、無法形容的人形炭塊。


    皮焦肉糊……莫沾和沈千粉彼此對望,從對方眼中看到同一個詞。


    詭譎的景象是,人形炭塊居然還能動。剛開始是手腳抽搐,然後“唿啦”一下子炸屍坐起來,嚇得兩人抱成一團。


    更詭異的在後麵——炭化的肉塊發出龜裂聲,咯啦咯啦剝落在地,先是手臂,然後是軀幹、大腿、小腿,最後是臉。當所有外殼掉落幹淨,一具骷髏出現在三人眼中。


    晶瑩雪白的骷髏!


    骷髏頭動了動,黑洞洞的眼向莫沾“看”去——他真的可以看到嗎?


    “哎呀!”骷髏用白森森的手骨捧住腦袋,慌張地說,“讓沾沾看到我的真身了。”


    莫沾嚇得躲到沈千粉身後。


    “咦,靈芝人啊!”骷髏撫掌,“好想吃一口……”


    沈千粉嚇得轉躲到莫沾身後。


    “不行不行,我早就不吃人了。”骷髏叉腰……是說他叉腰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腰隻剩一條脊椎骨後,嘴角可疑地撇了下去,將手骨轉扶到盆骨上,側身再道,“燕又思,你有些能耐啊……居然能打出我的真身。嗯……我不該輕敵……”


    “何方妖孽!”燕同學皺眉低斥。


    “重新介紹。”骷髏昂起頭骨,鼻孔朝天,“……”想了想,他又低下頭,拍拍骨頭上假想的灰塵,對著莫沾的方向說,“在下白骨妖,姓蔡名凋,男,妖齡2911歲,人齡28歲,現在的職業是醫師,獨身。獨身!是獨身!”強調似的重複。


    三人的嘴角同時一抽。


    “在下可是一個名傳古今的大妖呢……”骷髏沾沾自喜地說,“很多文人都為在下寫過賦哦……”


    有又思在,莫沾大膽問:“哪些文人為你寫賦?”


    “哎呀哎呀,這說起來可就多了。”蔡凋數起他的手骨頭,“像莊子啊,張衡啊,曹植啊,李康啊,呂安啊,都是花心人物耶。而且,我是一個有品格、有教養的白骨妖,沾沾,嫁給我你絕對不會後悔。”


    還沒死心!燕又思眼角一跳,再不留情。暫靜的雷霆驀地劈空而來,重重劈在白骨妖的天靈蓋上。


    受此一擊,白骨妖牙齒打顫,搖搖欲墜。


    “哢!”輕微的龜裂聲響起。


    白骨妖僵硬,“呀……”


    關節就像被一組重槌同時擊打,轟然倒塌——白骨支離破碎,散落一地。


    “沾沾,千粉,快走。”燕又思扯起兩人,結出符界迅速離開。這裏陰寒之氣過重,生人待久了會沾上鬼氣,影響健康。白骨妖他稍後再來解決,先送他們出去。


    莫沾隻感到又思拉著自己在跑,眼前完全沒有光亮。而且,在離開宮殿大門時,她好像聽到白骨妖委屈委屈的抱怨聲:“混蛋燕又思……我的蝶骨呢……混蛋,還差一塊脊椎……”


    ……難道說蔡凋在組裝自己?


    真是夠詭異。


    莊子,張衡,曹植,李康,呂安,他們都寫過《骷髏賦》或《骷髏說》。難怪白骨妖的鼻孔翹上天,莫非他們行文中遇到的那具大言不慚的骷髏就是白骨妖?


    無逸無塵的青年坐在欄杆上,望著空中不知名的一點,不知想什麽。微昂的頭和白皙的頸在深色建築的襯映下勾出天然優雅的線條。


    對蔡凋他並沒有留情,居然劈不死他,倒真讓他有些吃驚了。第二天在醫院撞到蔡凋,仍然是一副平凡人類的模樣,大概是骨頭剛接好,扶著腰不敢靠近他,卻站在遠遠的地方瞪了他幾眼。


    骷髏不是應該“合體自然,無情無欲”嗎?


    活了兩千多歲的白骨妖,算是吉光片羽了。那家夥的妖氣很醇和,如果不是擄了沾沾,他也不會把他劈散。


    想到沾沾,他深深吐口氣。唐淇冰找過沾沾,他知道,結果是沾沾完全迷到古物鑒賞裏去了。帶她離開白骨妖宮殿的時候,她還惦記從圖書館裏借來的一疊書。


    古物鑒賞,挖掘曆史,做這些事會不會有趣呢……


    五師兄打著哈欠從側院走過來,眯眼看到晨光中的剪影,抬手招唿:“早,又思……咦,你今天不去醫院?”據他所知,他這個小師弟現在正沉迷醫師工作。


    “不去了。”燕又思垂頭,“不好玩。”


    五師兄打完哈欠,抱臂靠在廊沿的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自然的靜默在兩人之間徐徐蕩漾,五師兄的視線一直在他身上,淡淡的注視,仿佛隱藏在陰影中的守護者。


    “五師兄……”他輕輕開口,“你在這裏悶不悶?”


    “還好。”


    “……”


    五師兄歎氣,“沒有其他事想要告訴我嗎?”


    “……我不適合當醫生。”他盯著地麵,“可以救活的生命,無常卻早已經站在床邊等著收魂,不需要生存的生命,卻可以安然無恙地離開。”


    “嗯。”


    “人體裏盡是一些奇怪的東西,腦袋裏麵裝金屬很好玩嗎?”俊美的雙眉攢了起來,“一個女人長兩個子宮,男人體內長卵巢,半邊大腦全是液體還能活蹦亂跳,內髒裏麵還有內髒……”


    “好了又思,我知道了。”五師兄打斷他的話,臉色有點菜青。他還沒吃早餐好不好,再聽小師弟講下去,他午餐都可以省了。


    燕又思咧嘴一笑,從欄杆上躍下來。清亮的口哨響起,單車滾過來。


    “我出去一下。”他跨上單車向五師兄道再見。


    “去哪裏啊?”五師兄在他身後問。


    “買東西。”


    五師兄撇撇嘴,轉身。三個小時後,他瞪著由又思帶迴來的“新品種”,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繞著新品種走了一圈,五師兄不太明白地問:“怎麽突然買這個?”


    這個……


    一輛挾著強烈流線質感的銀灰色跑車停在院子裏,血紅十字和綠色食人蛇的標誌在陽光下熠熠相映,即經渭分明,又不分彼此。


    alfa romeo,一輛身姿皎潔的金屬猛獸。


    俊美的青年迎著陽光眯起眼,笑容仿佛無垠無際的海洋,悠悠的話隨風蕩漾:“啊……我要去環遊世界。”


    讓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自己也會喜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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