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流水,浮華似行雲。不知不覺,便是四年多過去。


    新建的燕朝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步地安定了下來,步上正軌。而深宮中的履霜,也陸續添了一兒一女。


    這一天,竇憲下了朝,迴福寧宮。剛走近殿門,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聽裏頭傳來數個孩子的吵嚷聲、歡喜大笑聲。他聽的頭痛,轉頭問,“裏麵有幾個?”


    “迴陛下,六個。”守宮門的蔡倫掰著手指頭數,“太子、連昌公主、二殿下、含山公主、江都郡主、郭四公子。陛下要進去嗎?”


    竇憲聽的頭更痛,搖著頭說,“算了,讓他們玩吧,等會我再過來。一會兒他們走了,你記得去叫我。”


    蔡倫點頭應下,打算送他離開。但殿門忽然地打開了,兩個孩子打打鬧鬧地跑了出來。


    在後麵的七八歲左右的男孩,一眼望見了竇憲,有些慌,忙停了追趕,過來行禮,“臣郭芹,參見陛下。”


    在他身後的五六歲女孩子卻渾然不怕,臉上掛著笑,很響亮地喊,“爹!”一下子撲了過來。


    她的力氣頗大,竇憲被撞的小小後退了幾步。他唉聲歎氣地將女兒抄了起來,“石榴,你的怎麽力氣又大了?早上是不是爹不在,你又貪吃了,嗯?”


    她嘻嘻笑著,說沒有。


    但郭芹忍不住嘟囔,“有的。皇後說,連昌公主早上吃了三個流沙包,還有一大碗粳米粥。”


    石榴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貓一樣,一下子炸了,“我沒有,沒有!”


    “好,沒有就沒有吧。”竇憲笑著拍她,扛著她往裏走,又叫郭芹也跟上。


    殿內不出所料,已是一片狼藉,孩子們都在玩鬧尖叫,尤其以他的二兒子竇帆聲音最響。


    見皇帝皺起了眉,蔡倫咳嗽了一聲。那幾個孩子眼見竇憲進來,忙都收住了,來他跟前請安。


    他一眼看見江都郡主,竇宗的女兒腦門上都是汗,招手把她叫了過來,拿帕子給她擦。


    竇帆在旁邊看的有點嫉妒,撇著嘴。


    竇憲耳朵裏刮到一句什麽,轉過臉沒好氣地說,“瞎嘟囔什麽呢?”


    竇帆嗆他,“我根本沒說話!”一轉身,跑到裏麵去找他母親了。


    竇憲也沒在意,和顏地問江都郡主,“你爹爹近來好嗎?”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叮囑,“迴去,代我向你爹問好。再帶一件白狐裘走。”


    江都郡主竇婉今年快四歲,已經曉事了,聞言搖著頭說,“謝謝陛下。但是爹爹說了,不許我再拿您的賞賜的。”


    他欸了聲,“一家子骨肉,這叫什麽話?”


    石榴在旁邊伶牙俐齒地接口,“那是我爹送給你爹的。就像我送你扇子、你給我手帕一樣,怎麽叫賞賜呢?”


    竇婉年紀小,分不清楚賞賜和送,聽她這麽說,好像挺有道理,糊裏糊塗地就點頭了。


    竇憲又依樣對郭芹說了類似的話,稍後招手讓竇武過來。竇武今年已有十六歲了,抽節似的猛長,身量幾乎要趕上父親。竇憲看的很感慨,拍著兒子的背說,“衣服怎麽穿那麽少?不冷嗎?”不等竇武迴答,又道,“還有啊,同你說了多少遍,把脛衣紮進靴子裏。”


    見他蹲下了身,嘴裏猶在嘮叨,竇婉和郭芹都偷偷笑了起來。竇武麵上有些作燒,彎下腰製止著,“知道了,爹,我自己來吧。”


    但竇憲不許他動,把他的腳緊緊地握住了,另外一隻手仍給他理著脛衣的下擺。一直到整理滿意了,才抬起頭說,“好了,你現在去送他們倆迴去吧。”


    竇武答應了一聲,一手拉住了一個,打算出門。


    但竇憲忽然道,“慢著。我,我突然想起,待會兒還有事找你。這樣吧,你送他們到宮門口就好。”


    竇武覺得古怪,“什麽事啊?”


    竇憲含糊地說,“朝上的事。好了,去吧。”


    竇武也隻得點點頭離開了。


    等他們三人一出去,石榴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竇憲瞥了她一眼,“幹什麽?”


    她拖長聲音說,“我知道,爹是不想讓大哥去見宗叔叔。”


    他想不到石榴會一眼看穿,窘迫地說,“什麽話?你爹是孩子嗎?”


    石榴哼了一聲,扮了個鬼臉,說,“你就是。你喜歡吃宗叔叔的醋,我早看出來了。”一扭身往內殿裏跑了。


    他在後麵追著說,“慢點,竇茵你慢點。”


    等進了內殿後,他一眼望見石榴和竇帆都依在履霜身邊,一個在嘲笑他,一個在告狀。見他進來,也不怕,還在說。


    他不由自主地長長歎了一口氣,“哎,看看你們倆,怎麽這麽忤逆?一天天的騎到爹頭上。”伸手把履霜懷裏的小女孩抱了起來,“還是彤彤最乖最好。”


    竇彤聽了,露出一個害羞的微笑。她和竇帆是一對雙生兄妹,出生於四年以前。


    據履霜說,竇帆的性子頗肖竇憲少年時候,但竇憲對這樣的話嗤之以鼻。在他看來,竇帆素日裏調皮搗蛋,是兄妹四個中最鬧的一個。而且他有其他孩子都沒有的一個毛病:愛告狀。所以四個孩子裏,他最不待見竇帆。


    此刻竇帆仍然不改本性,扭著母親的胳膊撒嬌,“娘,娘,爹他欺負我嘛。”


    履霜滿頭滿臉地摩挲他,“沒有,爹和你鬧著玩呢。”


    但竇帆不依,還在說,“你打他,打他嘛。”


    竇憲嗤笑了一聲,也不理他,自顧自地梳理著竇彤的長發。這個最小的女兒,是所有孩子裏最安靜的一個,也是最像履霜的,總是讓他覺得憐惜。


    因此他每每和竇彤說話,聲音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柔,“早上做什麽了?”


    竇彤細聲地說,“看娘刺繡。”


    他忍不住笑,摸著女兒的腦袋說,“你也多和哥哥姐姐們出去走走。”


    竇彤很聽話地答應了。竇憲誇她,“真乖。”


    竇帆見他今天對誰都很好,給竇婉擦了汗,抱了石榴,給竇武理了衣服,還誇了彤彤,唯獨不理睬他,心裏很生氣,有意博取他的注意力,拉高了嗓門喊娘,把他今天早上做了什麽,大聲地說了一遍,時不時偷偷瞄一眼竇憲,看他有沒有在聽。


    履霜察覺到了,很好笑地看著丈夫。竇憲當然也知道兒子的這點鬼心思,故意做出迴憶的樣子,問兩個女兒,“嗯...我記得,前幾天,有個誰問我要蟋蟀的,是不是?”


    竇帆馬上就想說是自己。但竇憲先道,“是阿武對不對?”


    見竇帆馬上轉過了臉,氣鼓鼓的。履霜攬著他,對竇憲道,“不是,阿武不玩蟋蟀。”


    竇憲又道,“那是石榴?”


    石榴搖著頭。


    竇帆的耐心已經被磨光。鼓著小嘴站了起來,“娘,我要迴去了。”


    在他快要離開時,竇憲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並一把將他攬了過來,“好了,好了,逗你的,知道是你。”他變術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了一個蟋蟀籠子,“你看看。”


    竇帆一下子拿在了手裏,驚喜地說,“是壽星頭。”


    石榴向他做著鬼臉,“你這麽知道,那剛剛爹來的時候,你怎麽沒聽見蟋蟀叫?”


    竇帆一啞,辯解說,“那時候蟋蟀沒發聲。”


    石榴說不,“我就聽見了。”


    竇帆迴不出話,跺著腳走了。過了一會兒,又跑了迴來,指著竇彤說,“我帶彤彤一起去玩。”


    竇憲把小女兒的手給她牽著,“那你別帶彤彤摸髒東西。”


    竇帆隨口應了一聲,拉著妹妹走遠了。


    石榴見他絲毫不迴顧,跳下了椅子,有點急地喊,但竇帆記仇,裝作沒聽見。石榴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好在竇帆在快出門時,到底還是記起了他,有意停在了門口,也不迴頭,也不說話。但石榴就是知道那是在等她,很開心地就跑過去了。姐弟三人牽著手玩去了。


    履霜看的很欣慰,“你看,他們幾個玩的多好。”


    “是啊。”竇憲看著他們的背影,道,“而且這幾個孩子的性子,也是越大越不一樣了。好比石榴,小時候那麽愛笑,誰抱都願意,我總以為她大了是個傻姑娘,不長什麽心眼的,將來爹娘要多操心。想不到她大了,倒很有些狡黠。”


    她說是,“帆兒是像你,活潑潑的。”


    說到這個兒子,他一下子沒了好聲氣,“是活潑,有一股子聰明勁,但老三太貪玩了,比起他哥哥來是差遠的。”


    她推了他一把,“不許這樣瞎比較孩子,沒的叫他們聽見,心裏不自在。”


    他自悔失言,道,“知道了,隻是私下裏和你說說。孩子跟前,我不講那樣的話。”


    她鬆了口氣,但還是忍不住抱怨,“你還說帆兒呢,你每天讓他念那麽多書,晚上又老考問他。他才幾歲?人家家裏這麽大的孩子,都還在玩呢。我看你對老三也太嚴了。瞧他剛才拿了個蟋蟀出去玩,那高興壞了的樣子,我看的真是心酸。”


    他沒有否認,解釋說,“他是皇子,履霜。又是男孩子。如果不從小嚴厲對他,那將來他是要長壞的。”又道,“他身邊的乳母、宮人,你也要記得每隔十日就召見一次,不要讓孩子身邊,出現帶壞他的人。”


    她點點頭,說省得。


    當年竇憲繼位的時候,迫於無奈,讓她頂了郭氏女的身份封後。那麽竇武和石榴,兩個當時已經十二歲、一歲的孩子,就沒法作為她的兒女了。否則,要怎麽對天下解釋呢?


    所以在外人看來,“郭皇後”隻生育了兩個孩子:二皇子竇帆、含山公主竇彤。太子竇武和連昌公主竇茵,都與她沒有關係。


    一年多以前,侍奉二郎竇帆的婢女,雖屢屢眼見皇後和太子“情同母子”,但內心總覺得並非親生,一切都是擺擺樣子,私下教著竇帆和大哥離心。又慫恿他仗著童言無忌,去問父母,為什麽大哥不是母後生的,也能被立為太子?


    當時他一句話問出來,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但竇帆無所察覺,天真地還在問。一家人好好的相聚就那樣草草結束了。


    過後,竇憲雖打殺了那個婢女,竇武也一直在說沒關係,但竇憲敏銳地感覺到了,大兒子心裏坍塌了一個地方。畢竟一弟一妹都有了身份。而他,在玉牒上是一個母不詳的孩子。這份失落,即便父母給他再多的愛,老早就封了他做太子,也永遠無法補償。


    那麽,就隻能讓這樣的事不再發生。


    竇憲親自重新選看了侍奉四個孩子的宮人。並且讓履霜每隔十天,務必給那些宮人們敲敲警鍾。


    他作為皇帝以來,一直是很有人情味的:放出大批宮女,恩命剩下的在年滿二十五時出宮。又下旨,黃門一職有傷天和,從今之後,內廷黃門最多留七十人。而那項舉措卻顯得古怪,幾乎是在懷疑盤問了,宮人們一度叫苦不迭,但他始終堅持。好在日久年深,那些宮人們也明白了他的忌諱,勒令自己和身邊人決不可犯。而時間,也衝淡了竇武內心的一點陰影。


    她真心誠意地說,“其實竇憲,你作為父親,比我好很多很多。”


    “沒有。”他搖頭,“我一向不比你有耐心。像帶孩子這種事,一個我還能管管,四個六個放在一起,我就受不了,要躲了。”


    她把臉靠在他胳膊上,“你做丈夫,也比我做妻子好很多很多。”


    四年多前,在他違製,將她遷來福寧宮共住後,朝臣們一度很恐慌。他們是知道皇後郭氏的真實身份的。而到目前為止,皇帝為她做的實在太多。這讓他們嗅到不詳。


    於是相約上書,以皇後無子為由,請皇帝博選良家女,以廣胤嗣。


    當時履霜在懷第三胎,一度傷心難過。這麽多年,他們之間沒有插入過任何人。所以她根本無法想象,如果有別的女人在他們之間,會怎麽樣。更可怕的,是他那一次沒有像過去一樣,迅速就下決定拒絕,反而拖著。這讓她絕望。她是明白的,做了皇帝以後,很可能許多事他明明不想做,但無法自主。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而竇武很惱怒,對她說,“和爹鬧!如果這樣他還敢納妾,那娘,你把肚子裏的弟弟生下來,讓他跟著你姓謝。我也姓謝,以後再也不叫他一聲爹。我們去別的地方。”


    她聽的搖搖欲墜,但一直沒答應。直到後來,見竇憲始終態度模糊,終於還是忍不住爆發,去找他,很大聲地把竇武教的話都說了一遍。


    那時候他哈哈大笑,幾乎讓她懵了。


    後來他說,等她那句話已經很久了。要不是逼一逼,她永遠不會提出自己的所求。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而他已經調整好了神色,誠懇地說,“夫妻之間,原本就該有什麽說什麽。我希望你以後也是這個樣子。”


    納妃的事就那樣被他漠視掉了。


    後來朝臣們不甘心,又伏殿而求了幾次,但他始終置若罔聞。


    她有些後怕,問他要不要緊?這樣一意孤行,會不會動搖君臣關係同國基?他果斷地說,這算什麽事?一個要靠納妾同大臣們打好關係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庸君。


    終不肯從,隻是在朝政上花了更多的時間和心思。那些大臣們見他這樣,何況之後履霜又生下一子一女,慢慢也就懶的提了。


    到現在,說起此事他都很得意,常常吹噓,“知道嗎,在民間那些婦孺都稱頌我,情誼忠誠,不別廣恩澤,畢生無別幸,與皇後相得甚歡。”


    她想起前朝的皇族,多是怨偶:顯宗和馬皇後、劉炟和宋月樓、泌陽公主和舅舅......


    其實錯的並不是身在皇家,隻是他們每個人都有太過晦暗的一麵。或是自私或是偏執,所以都無法在感情中善始善終。而她何其有幸,遇到的人是竇憲。


    她這樣想著,握緊了他的手。


    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他們將有長久相伴的完滿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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