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很快就到了。按照羅清照父親羅一貴的意思,是要坐火車來的,老人家的想法,能節約一分就是一分,反正自己又不趕時間。可是羅清照堅決不肯,說坐火車太辛苦了,讓他們坐飛機來。再說,二老這輩子還沒有坐過飛機,正好也體驗一下。以前坐飛機都要到省城去坐,從去年開始,羅清照老家的縣城開了個支線機場,正好有航班飛來,於是羅清照就在網上幫他們訂好了飛機票。那邊由弟弟送上飛機,自己這邊到機場去接。


    羅清照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大學畢業後迴到了縣城裏工作,弟弟比她小七歲。姐妹倆在羅一貴轉戰縣城從村裏出來時,弟弟還沒有出生,後來到了縣城才有的。羅一貴夫婦把他當成寶貝一樣,溺愛得不行。從小他弟弟就貪玩不愛學習,初中畢業後就不上學了,跟著父親一起混江湖。後來,羅一貴找人托關係把他弄進了一個事業單位,給領導開車。弟弟結婚早,父母現在一直住在弟弟家裏。


    小縣城的飛機場,離市區很近,羅清照弟弟開車不到一刻鍾就到了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和行李托運。小地方熟人多,弟弟直接把父母送到了飛機的舷梯底下。第一次坐飛機的老兩口顯得既興奮又緊張,尤其是飛機起飛的時候,空姐都迴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機艙裏除了機器的轟鳴聲,沒有別的聲音。噪音越大,越顯得寂靜,羅一貴緊張得緊緊抓住座椅的扶手,眼睛不敢從旁邊的窗戶往外看,死死地盯著前方。等到飛機飛行平穩後,看見空姐上來送茶水和點心,才慢慢放鬆下來。眼睛一點點移向窗外,透過薄薄的雲片,看見群山萬壑,從腳底飄過,頓時覺得十分好玩。拍了拍身邊的老伴,老伴還是不敢看。羅一貴輕蔑地說道,“瞧你那點膽子,沒見過世麵。”


    “你膽子大,剛才把我手都抓出手印了。”老伴迴頂道。


    羅一貴還想說什麽,正好空姐送茶水飲料到了。服務員問羅一貴喝什麽,羅一貴以為要錢,於是搖了搖頭,說自己不渴。


    聰明的空姐似乎是看出了羅一貴是第一次坐飛機,微笑著說道,“先生,喝的是免費的,您喝點吧,坐飛機的時間挺長的。”羅一貴一看前麵,果然大家都要了。


    “免費的啊,不要錢?”羅一貴有點吃驚,還有這麽好的事,於是不放心地再確認一下。


    “是的,先生,您看您喝點什麽呢?”


    羅一貴用眼睛掃了一眼,心裏盤算著,茶水、礦泉水太便宜,平時也老喝,既然是免費的,得喝貴一點的。可是他又不知道哪個是貴的,又不好意思問空姐。便指著自己平時沒有見過的那個包裝飲料說道,“就那個吧。”


    “好的,您稍等。”空姐熟練地給他倒上了一杯。老伴本來張嘴要喝茶的,羅一貴用肘子一拐老伴,搶著說道,“給她也來一杯我這個。”


    兩個多小時後,飛機穩穩地降落。羅清照早早地就到機場等候,並且托了機場的朋友,直接上飛機上去接下來,然後去取托運的行李。汪秋水本來要跟著來接的,羅清照不讓。骨子裏還是比較傳統的羅清照,認為自己還沒有正式給父母說過汪秋水的事,所以要直接讓汪秋水跟著去接,她覺得有些別扭,也怕父母誤會好像自己已經和汪秋水怎麽樣了似的。


    老兩口大包小包拿了一堆當地的特產。羅清照又好笑又心疼地說,


    “你們老兩口這是要把家搬來呢還是想讓你女兒好好當家庭主婦啊。”


    “叫你做你也不會做啊。”母親說。


    “你媽就是怕你想吃家鄉的東西,特別是你小的時候吃的東西。所以專門到外麵去買的,有的平時縣城商店裏都買不到,隻有到趕場的時候才有。”羅一貴說。


    “還是我媽心疼女兒,也最知道女兒的心思了。”羅清照撒著嬌,心裏暖暖的。


    “這小嘴巴,從小就吧嗒吧嗒的會說,要不生來就是當律師的料,用嘴吃飯。”母親愛昵地說。


    “媽,你可有點誤解律師了,你光看見律師在庭上巧舌如簧,善言雄辯,其實,他們更多的功夫是在庭外。所以光嘴厲害是不夠的。”


    “行行,媽也不懂這個,你就別給我上課了啊。”


    一家人聊著,不覺來到停車場,羅一貴圍著羅清照的車子轉了兩圈,東摸摸西敲敲,不斷地點著頭,像是在鑒賞一件物品一樣,嘴裏說著,“嗯,好,不錯。”


    “這老頭兒,你以為這是牲口啊。你懂嗎,知道這是什麽車嗎,就好好,不錯不錯的。”羅清照母親說道。


    “我怎麽不知道,這不就是那個什麽,四個圈嗎?”羅一貴說。


    “爸,這叫奧迪,不是叫四個圈。”羅清照抿嘴一笑。


    “怎麽不是四個圈,你數數。”羅一貴爭辯道。


    “你看看,不懂裝懂,還死強死強的。”羅清照母親說。


    “好好,四個圈就四個圈吧。咱們趕緊上車吧。”羅清照道。


    “我坐前麵,好看看風景。”羅一貴搶先坐到了副駕駛上。


    “跟個小孩似的。”羅清照母親嘟噥道。


    “你懂什麽,這叫觀察仔細,下次再來就記得住路了。大城市,你以為像你住那小縣城,左腳站在城東頭,右腳跨一大步,就到了城西頭了,巴掌大塊地。”羅一貴似乎很有經驗地說。


    羅清照微微搖了搖頭,老小孩老小孩,真是不假,父母就跟兩個小孩似的,一路鬥著嘴。


    走在路上,羅一貴邊走便四處觀望,然後迴頭對羅清照母親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啊,這車和牲口是一樣的,有的外麵雖然好看,但內瓤子不行,好不好用,還得看內瓤子。你看我們搞那牲口生意的,為了賣個好價,往往要先把牲口的外觀好好弄一番,不懂行的買主恰恰就被這牲口的表麵迷住,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用,就能痛快的花錢買走。這賣車跟賣牲口。。。。。。”


    “你天天就叨嘮你那牲口生意沒完了,你好多年不做了,早就不是你那時的黃曆了,清清靜靜坐著,別打擾人家清照開車。”羅清照母親打斷羅一貴道。


    羅一貴果然住了口,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盯著前方。


    羅清照記得父親以前在家裏很少說他生意上的事,現在突然變化了,說明父親真的老了。人一老,就愛迴憶以前的事,而且喜歡拿出來顯擺顯擺。想到這裏,羅清照伸出右手,抓住羅一貴的左手,摸了摸,摸到的竟然是又幹又瘦、青筋股股的一隻手,全然不是自己記憶中父親那寬大厚實、溫暖有力的大手。


    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留在羅清照印象中的父親還是滿頭黑發,自己需要仰望的高大形象。誰曾想現在已經悄然間被歲月打磨白了發,駝了背,曾經在眼中的高大如今卻變得瘦小,就像坐蹺蹺板似的,自己在一天天長高,而眼中的父母卻反比例地在一天天變矮。一股說不上來的淒涼湧上心來,羅清照感覺眼窩有些隱隱的濕潤,手不覺用勁抓著父親的手。


    有一段時間了,蔣涵玉又想起來要張羅給汪秋水約海歸女博士見麵。這下她汲取了以前的教訓,要先把汪秋水這邊的時間給定死了,才好去約對方。前麵汪秋水的幾次爽約,讓蔣涵玉不得不謹慎些,再因汪秋水的原因沒見上,那就真的對不起人家海歸女博士了。


    在她心目中,自己雖然和海歸女博士從來沒有見過麵,而是通過朋友介紹知道的,但是通過朋友的描述,和這幾次汪秋水爽約後人家不急不惱的表現,她覺得海歸女博士一定是一個非常賢惠善良的女孩,所以她就有一種強烈的願望,一定要把她和汪秋水撮合上。蔣涵玉知道,別看自己現在婚姻不盡人意,但是,她和汪秋水二人是絕不可能舊情再燃的,他們可以親的比一家人還親,甚至可以為了對方心甘情願地舍棄、犧牲自己任何東西。


    汪秋水卻一直以工作忙沒有時間為由推辭,他不好意思向蔣涵玉說明自己已經有了心動的女孩,他怕蔣涵玉誤會。你不是心裏有魔障嗎?不是過不去那道坎嗎?怎麽又自己有喜歡的人了呢?是不是你之前根本就不喜歡我,而是編了個謊話來騙我,讓我跟你分手?他怕蔣涵玉知道了會這樣問他。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可事實上他沒有騙她,他心裏確實是有魔障,確實有一道坎過不去,然而隻要一遇到羅清照,好像魔障就消失了,坎就沒有,他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反正就是沒有了。你讓他如何向蔣涵玉解釋?


    既然不好解釋,就先瞞著吧。瞞一天算一天,瞞不過去再說。


    因此,汪秋水反倒是反過來勸蔣涵玉,“涵玉,你別老為我的事操心了,你還是好好和你們家老王談談,別老是這樣,日子怎麽過啊。”


    “不能過就不過唄。現在離婚還算個事啊。你沒看見,一兩個月不見的朋友,再見麵時,對方原來是兩口子的,你可別還認為是兩口子,有可能人家跟咱倆似的,已從愛人變閨蜜了。現在的人,結婚和離婚就是兩張紙,多一張紙,就結婚了,撕掉這張紙,就離婚了,非常的簡單,誰也不在意。”


    “話不能這麽說,畢竟兒子都六七歲了,你們痛快了,離婚了,有沒有考慮過兒子怎麽辦,他的感受是什麽?”


    “考慮過啊,要不是因為兒子,我都跟他離過十迴婚了。”


    “涵玉,你就這嘴上不饒人。以後離婚二字別老掛在嘴上,傷感情。”


    “反正我倆也沒有感情了,怕什麽。”


    “你們倆又沒有什麽大事,怎麽就沒有感情了?”


    “誰知道呢。也許是人們說的已經由愛情變親情了,或者是什麽所謂的七年之癢吧。反正就是沒有當初戀愛結婚時的感情和感覺了。”


    “這樣吧,涵玉,迴頭我找個機會和你們家老王聊聊。”


    “隨便,你願意聊就聊唄。”


    “或者你找個時間和他坐下來好好交交心,把隔閡去除。”


    “再說吧,看我有沒有心情。”


    羅清照把父母接迴家,晚飯本來準備到外麵去吃的,羅清照的母親堅決不去,說要親自下廚給女兒做頓飯。羅清照說,“媽,你又不是在這裏住一天就走了,以後有的是時間給我做,今天坐飛機累了,就去外麵吃吧。”


    “外麵吃一個是貴,另一個你都好長時間沒吃我做過的飯了。”羅清照母親說。


    也是,人就是這麽奇怪,小的時候總是喜歡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而且總覺得自己家做的飯菜沒有別人家的好吃。等到長大了,尤其是遠離家鄉的時候,對家鄉最為想念的,除了親人以外,恐怕就是小時候母親做的那些飯菜了。


    如果套用一下大家都很熟悉的歌詞的話,那就是:不管你官多大,不管你走多遠,到什麽時候也忘不了,咱媽做的菜。


    汪秋水就聽莫文標說過,他管的寫字樓是一家單位的辦公樓。那家公司的老總是外派幹部,一日三餐都在單位的食堂吃。那個老總是南方人,就愛吃家鄉的口味,而且就想吃他母親做的那個味道。


    莫文標的物業公司也負責大樓的餐飲,那個老總人很好,平時對物業也很關心。莫文標也覺得外派幹部常年舍家在外不容易,很難吃到家裏的飯,就專門從那個老總的老家找了個廚師來。把那個老總高興得不得了。


    羅清照出來這麽多年了,確實還是十分喜歡吃家鄉的飯菜,特別是在美國上學那幾年。披薩是美國食品的一個縮影,它方便快捷,容易填飽肚子,而且非常便宜,另外完全根據個人喜好定製。這個由麵粉團、胡椒、蘑菇和番茄等烹製而成的東西,也成了羅清照的家常便飯。但是,對於羅清照來講,也就是僅僅用於果腹充饑而已,根本談不上美食。所以每次羅清照給家裏打電話時,都會跟母親撒嬌說想吃她做的飯了。


    母親也就把羅清照的話記在了心裏,所以一到家,就惦記著趕緊給女兒做頓飯吃。


    “好吧,我幫你。”羅清照隻好說。


    一頓豐盛的家鄉晚餐很快上桌。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邊吃邊聊起家鄉的事情來。


    “媽,咱們老家現在怎麽樣了,你們迴去過嗎?”


    “那可變化大了,我迴去都有些認不得了。”母親說。


    “什麽變化啊?”


    “人唄,現在村裏都沒有什麽年輕人了,都出來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好多都在縣城裏來修房子住,村裏好多房子都是空著的。”


    “那村裏人比以前少多了吧?”


    “是啊,迴去有時都找不到路了,以前村裏麵那些路,現在好多很少人走了,長滿了野草,看不出來是路了。以前迴去的時候,一進村口,一大堆老人孩子、年輕小夥、俊俏媳婦就圍了過來,一吃飯就是好幾桌,可熱鬧了,也很親切。現在迴去,半天見不到個人影,偶爾遇到一個,要麽七老八十都快認不出人來了,或者就是兩三歲的小孩子。”


    “那村裏的地還有種嗎?”


    “大部分都荒著呢。”


    聽著母親描述老家的情況,與自己朦朦朧朧記憶中的小時候可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了。


    羅清照還記得小的時候春天鋤田耕地季節,時不時地聽見對麵山上傳來的薅草鑼鼓和對山歌,覺得好聽極了。羅清照隱隱約約記得,前麵是一陣鑼鼓點:咚咕隆咚鏘鏘鏘,然後有一個人就開口唱,歌詞大概是:對門山上垮白岩,文官去了武官來;文官提筆講天下,武官提刀點將台。就連大人犁田時吆喝耕牛的聲音都是那麽的婉轉悅耳。羅清照想起前幾天和朋友到一家餐館吃飯,那傳菜的服務員每次傳菜時,都要吆喝一聲,“山哥幺妹上菜了。”然後那些男服務員女服務員就會齊聲答道:“要得。”當時,羅清照聽見這聲音,就特別有一種家鄉的親切感,那吆喝聲就有點像對山歌。


    到了夏天的夜裏,稻田裏的青蛙此起彼伏,像是為戰勝難眠酷暑的催眠曲一樣。而在白天,漫天飛舞的各色蜻蜓、蝴蝶,逗得小夥伴們拿著竹枝做的笤帚四處追撲。逮住的蜻蜓又成了他們玩螞蟻搬家遊戲的最佳道具。先是找到一隻螞蟻,然後將掐死的蜻蜓往它前麵一放,那螞蟻就小心翼翼地靠近,確認是美食以後,先是自己試一試能不能弄動,顯然蜻蜓對於它來說是龐然大物。螞蟻是一種善於分享的動物,找到美食後絕不獨自貪食。於是便趕緊迴去找同伴。不一會就一群螞蟻浩浩蕩蕩地來到蜻蜓旁邊,似乎是早有分工似的,螞蟻們井然有序地分布在蜻蜓的各處,好像沒怎麽用勁就搬動了蜻蜓,朝著他們的洞穴而去。


    秋天,小孩子們會跟在大人收打水稻的鬥後麵,然後撿拾散落在在稻田裏的稻穗,拿迴家或者喂雞,或者積少成多打成大米。山風陣陣,掃落片片樹葉。像長長衣針一樣的鬆樹葉,鋪滿地上,滑滑的,一踩跐溜好長,躺在上麵,軟軟的,舒服極了。


    冬天裏最有意思的就是一進臘月,家家戶戶開始準備年貨,有準備湯圓麵的,有準備糍粑的,最有吸引力的就是殺年豬。家家戶戶無論大與小,至少得殺一頭,到春節前那一個月,就聽見村裏一會這家豬叫,一會那家豬又叫。於是村裏人就相互走東家串西家吃庖湯肉,所謂的庖湯肉有點像東北的殺豬菜一樣。整個月份裏,就數殺豬匠最忙,而給羅清照印象最深的,就是殺豬匠那兩隻油膩膩的手,人長得也有些兇相,所以每次見到他,羅清照都要往大人後麵躲。村裏殺的年豬,一般要用來吃上一年,所以他們會把一隻整豬進行肢解分割,有的用鹽醃上做成醃肉,有的用香樟樹枝熏烤成香飄四溢的臘肉,腸子基本就做成了美味的香腸。


    如此美麗的童年生活和畫麵,在母親的描述中顯然已經不再有了。羅清照聽著母親的講述,不覺頻頻唏噓感慨。她不知道這種變化,雖然是證明了人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大部分人都城鎮化了,但這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反正心裏有些淡淡的遺憾和懷念。


    “對了,爸,我堂爺爺怎麽樣啊?”羅清照所說的堂爺爺就是從小照看羅一貴長大的堂叔。


    “他挺好,還住在老房子。前幾年,他還和鄰村的張嬸生活在一起了。”


    “哪個張嬸?”


    “你不認識。鄰村的,她丈夫去世後,她去縣城兒子家住了一段時間,和兒媳婦合不攏,就自己一個人又迴村裏來了。後來,在別人的介紹下,就和你堂爺爺住一起了。”


    “爸,我不是聽你說堂爺爺因為小時候偷吃豬腳,永遠找不到媳婦嗎?”羅清照調皮地問道。


    “這個嘛,可能是又吃什麽東西給化解了吧。”羅一貴說。


    “你聽他瞎說,他一輩子就愛信這些東西。”羅清照母親在旁邊說道。


    一家三口團聚,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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