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西,一輛不起眼的普通兩輪馬車顛簸在崎嶇的山路之間。


    此地距離聖京城已是數百裏開外,位於宛南郡的一片崇山峻嶺中。


    趕車的是趙安,不過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車把式,手中拿的不再是能翻江倒海的拂塵而是劈啪作響的馬鞭,倒是有模有樣。


    汪柔坐在車中一直將姬澄澈攬在懷中不曾放手過,這幾天他時而昏迷時而蘇醒,渾身滾燙麵呈緋紅色。


    不過好在他的傷勢正在逐步恢複中,高燒從昨晚起也有了好轉,慢慢地開始退落。


    汪柔日夜不眠不休,冷豔的容顏略顯憔悴,心神更是高度緊張不敢有須臾的放鬆。


    為了避開大隊人馬的搜索,趙安走了一條極偏僻隱秘的路線,馬車始終行駛在山間。奇怪的是一路上三人居然沒有遭遇到任何哨卡盤查,更不曾被追兵趕上。


    起初汪柔還頗為疑惑,畢竟運氣再好也不至於接連數日暢行無阻。但到後來,她已經明白過來,猜到這其中必然有人在暗中早早布置,才能如此順利地避開追兵和包圍圈。


    即使這樣,汪柔也不敢放鬆警惕。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項麟的厲害,哪怕是有趙安為姬澄澈保駕護航,也絕對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姬澄澈一日不痊愈,她的心便一日懸著。


    她凝視著姬澄澈熟睡的臉龐,為他輕輕撥開垂落在額前的發絲,眼中暗暗垂淚道:“都怪我不好,本以為是玩笑話,誰知竟一語成讖,害你這次竟傷得比上迴還重。”


    她隱隱約約曉得一些姬澄澈的心結,也多少能夠猜到一點兒他為什麽一定要冒險潛入聖京城。


    然而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卻是汪柔無論如何也未曾預料到的。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迷失了本心,求你千萬要記得我!”


    她俯低在他的耳邊輕聲向沉睡中的他一遍遍默默哀求,這樣的心曲她從不曾向他訴說過,更不曾在清醒時教他明了。


    這世上有一種感情,原本就隻能永遠沉澱在心湖,不教他知道。


    “可是我不想讓這樣的事發生。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


    汪柔合上眼簾,一顆晶瑩的淚珠滑下來滴落在姬澄澈的耳側。


    不曉得過了多久,姬澄澈睜開了眼睛,愕然地注視著她。


    汪柔一醒,從車裏取過水囊道:“口渴嗎?”


    姬澄澈點點頭,她將他的頭靠枕在自己的臂彎裏,打開水囊湊近在他嘴邊。


    姬澄澈喝了幾口清水,精神一振道:“我在什麽地方,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們在一輛馬車裏,正往北迴返。”汪柔迴答說:“你和項麟在炎霧山裏打了一架,你失血過多昏死過去,他退走不知去了哪裏。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沒有提龍化的事,姬澄澈躺在她溫暖柔軟的懷抱裏腦袋有些發暈,仔細迴想自己昏迷前的事情,隻覺得亂七八糟昏沉沉地記不太清楚。


    “你是怎麽躲過追兵的?”片刻後他詫異地問道。


    汪柔道:“是趙公公把我們帶出來的,這一路很安全。”


    “趙公公?”


    “他是彰武宮的太監總管,是項翼跟前的人。”


    聽到項翼的名字,姬澄澈的臉色立刻變了,沉聲道:“停車!”


    馬車在山道上戛然而止,就聽趙安的公鴨嗓子在車前問道:“澄澈殿下,你醒了麽?”


    姬澄澈吸一口氣強撐著坐起身,問道:“誰叫你用馬車送我過境的?”


    趙安笑道:“陛下吩咐,令老奴送澄澈殿下安然無恙地脫出重圍。”


    “不必了,”姬澄澈冷冷道:“既然我已醒了,便不勞駕趙公公了。”


    趙安道:“可陛下吩咐老奴送您到太嶽山。”


    “不需要,我自己有腿能走。”姬澄澈掀開車簾,對著趙安的背影道:“迴去告訴你的皇帝陛下,我命大死不了,總有一日會重迴聖京城拜訪諸位!”


    趙安不以為然地咧開嘴幹笑道:“澄澈殿下的怨氣好大啊。陛下這麽做也並非覺得虧欠了誰,或想求得誰的感激與原諒,他不過是希望澄澈殿下能好好活著。”


    姬澄澈嘿然道:“不勞操心,沒有他我會活得更好。”


    趙安道:“陛下當然也知道澄澈殿下錚錚傲骨必不肯受人恩惠,因此命老奴帶一句話給你——今日你失去的,他日必會得到更多。”


    姬澄澈扶住車轅下了車,一步步往前走道:“同樣的話請轉告你的皇帝陛下——今日他得到的,來日必會失去更多!”


    汪柔聽著兩人的對話,默不作聲地伸手攙扶姬澄澈緩步前行。


    趙安坐在車上沒動,勸道:“澄澈殿下,陛下暗中安排保護你的人手俱都認車不認人。即便你不願老奴護送,也請將馬車帶走。”


    姬澄澈嗤笑道:“馬車你便自己留著吧,年紀大的人腿腳不便,這一路迴去省得勞累了!”


    趙安道:“殿下,你勇氣可嘉令老奴佩服,卻未免過於年輕氣盛。依老奴看,離開這輛馬車,你會寸步難行!”


    姬澄澈懶得理睬,人已走出十多丈遠。


    趙安叫道:“汪姑娘,你應該勸勸澄澈殿下,你應該比他更清楚老奴所說的絕非恫嚇之詞。”


    汪柔淡淡道:“如果你的皇帝要你從一旁的峭壁上跳下去,不知趙公公會怎麽做?”


    趙安歎氣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汪姑娘……”


    “那就是了,”汪柔打斷他道:“他是我的主人,我聽他的。”


    趙安無奈道:“怎麽兩個死腦筋碰在一塊兒了?如此老奴唯有祝澄澈殿下一路順風來日再會。”


    姬澄澈一步步向前,再不理會身後的趙安,趙安也果然沒有再駕車跟來,留在原地目送兩人離開。


    當下行到傍晚時分,姬澄澈已然力不能支,隻能尋了處僻靜的地方停下歇息。


    這地方位於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中,旁邊有條小溪流水潺潺。


    趁著天色未黑,汪柔打來一隻獐子洗剝幹淨,架在火上燒烤。


    姬澄澈依靠在樹幹上望著汪柔手腳麻利地烤獐子,紅彤彤的火光映照在她羊脂玉般的臉上,說不出的明豔動人。


    他心頭一動歉疚道:“我拒絕趙安護送,是不是幹了件傻事?”


    汪柔抿著嘴翻轉獐子,半晌鼻中輕輕一“嗯”算是迴答。


    “知道我在被人追殺還來找我,”姬澄澈微笑道:“你是不是比我更傻?”


    汪柔不答話了,姬澄澈等了半晌連嗯也聽不到一聲,以為她生氣了,忙解釋道:“我是在和你開玩笑。”


    “我知道。”


    “沒想到這麽快又能見到你,其實我很開心。”


    “我不開心。”


    “為什麽?”


    “你差一點兒就死了。”


    “哪能呢,我命大得很,從兩千人的鐵陣裏衝出來也能活得好好的。”


    汪柔輕咬櫻唇道:“自欺欺人。”


    姬澄澈哈哈一笑,道:“來,讓我嚐嚐你的手藝。”


    汪柔用龍陽神劍割下一小塊烤熟的獐子肉,喂給姬澄澈。


    姬澄澈吃了口,遺憾地歎道:“要能喝口酒,這滋味就更好了。”


    汪柔默默地又割下一小塊獐子肉喂給他,“等你傷好了,想喝多少都有。”


    姬澄澈又吃了兩口,搖頭道:“我飽了,你吃吧。”


    汪柔一言不發地吃著肉,眸中忽然泛起了點點淚光。


    姬澄澈怔了怔道:“你做什麽?”


    “你……吃了幾口?”


    “你沒那麽小心眼兒吧?我才吃了兩口就要哭,萬一我把整隻都吃了,你不得哭出一條河來?”


    汪柔搖頭道:“我還記得剛從北荒迴返經過雲門關的時候,你帶著我逛集市,四處亂吃一通的事。”


    姬澄澈笑道:“我當然也記得,叫你吃串冰糖葫蘆,結果像要砍頭似的。”


    汪柔道:“你現在連多吃幾口獐子肉都吃不下,教我怎麽不傷心?”


    姬澄澈一愣,突然覺得自己蒙了。


    “砰!”汪柔猛然將整隻獐子遠遠丟開,奔到小溪旁俯下身背對著姬澄澈清洗手指。


    姬澄澈張張嘴,終於認識到自己錯了:“是我不好,不該惹你生氣的。要不麻煩你再打一隻獐子來,我保證吃得幹幹淨淨連骨頭都不剩下。”


    汪柔不理他,捧起溪水潑在臉上。


    自父親敗亡之後,她很少出現過情緒失控的時候,可是不曉得為什麽今天就是忍不住。


    “好吧,我說實話。”姬澄澈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是你的手藝實在太差,害得我沒胃口。其實我現在餓得能吞下八頭牛——”


    話音未落,汪柔霍然迴首,溪水將她黝黑的眉毛畫成兩條驚人的弧線。


    “我隻想你好好的,你就不明白嗎?!”


    姬澄澈盯著汪柔梨花帶雨的容顏,臉上早已分不出是溪水還是淚水,但她眼圈泛紅珠光閃閃的模樣還是第一次看見,當即吃驚得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忽地展顏一笑道:“我剛才說的是真的。等我再睡一覺,親手打一隻獐子烤來給你吃,你就知道什麽是差距了。”


    汪柔一動不動盯著他,半晌後神情恢複了清冷,說道:“早點兒休息,我們還要趕路。”


    說完,她便在溪邊盤腿而坐,眼觀鼻鼻觀心凝神入定,運功修煉起來。


    姬澄澈有些心神不寧地望著汪柔,不自覺地迴想起林寒寺將她送給自己做女奴的往事。


    “你會做飯麽?”


    “我、我……”


    “不會啊,那你會洗衣服麽?”


    “……”


    “沏茶呢?”


    “劈柴生火呢?”


    “收拾屋子總幹過吧?”


    “那你總會學吧?”


    “我……我願意學,我保證很快就學會!”


    “那好你留下,先從洗衣服學起——不是我的,是你自己身上的這件。”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裏,他感到自己的眼皮愈來愈沉愈來愈重。


    “最後到底還是把你留了下來,這麽多年過去,你做飯的本事其實已經很棒了,至少不比天都城裏大廚的手藝差……”


    他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又長長地歎息,自言自語道:“我不知道你還記得這些,早曉得多吃幾口就沒事了,一定不惹你哭。”


    說著說著,他睡了過去。


    這一宿,山外草木皆兵風聲鶴唳,他卻睡得很沉很沉。(83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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