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冬日的清晨格外清爽,太陽剛剛露出小半邊臉來,那邊的鷺鳥已比肩齊飛早起覓食。


    姬澄澈坐在太液池邊的石岩上,聽項璵嘰嘰喳喳興奮地講述她如何勇鬥那五名刺客的故事。


    雖然姬澄澈自己早已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但還是聽得津津有味饒有興致。


    項璵正說得興起,忽見菡光軒外來了兩個人,項翼一襲便衣走在前頭,趙安埋著頭躬著腰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姬澄澈怔了怔,站起身來施禮道:“陛下!”


    項翼點點頭算是還禮,項璵蹦蹦跳跳地上前叫道:“父皇,您是來看澄澈哥哥的嗎?”


    項翼道:“魚兒,我有事要和他說,你且去看看你娘親,陪她說說話。”


    項璵一愣,不高興道:“幹嘛要趕人家走,什麽事搞那麽神神秘秘的?”


    項翼不答,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項璵縮了縮脖子,無奈道:“那我就呆在一邊,保證不偷聽。”


    項翼沉聲唿喝道:“趙禹!”


    “奴才在!”趙禹一路小跑奔了過來,叩首道:“奴才趙禹叩見陛下!”


    項翼吩咐道:“皇後已經睡醒想見公主殿下,你頭前為她引路。”


    “遵旨!”趙禹磕了個頭起身,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奴才為您引路。”


    項璵心頭疑雲大起,尋思道也不知父皇有何要事需要單獨和澄澈哥哥談,居然連自己也不能聽。正好娘親已經蘇醒,不如去探視一番,說不定還能從她那兒打聽到兩人談話的內容。


    想到這裏,她對小太監說道:“不用你帶路,我曉得懷瑾殿怎麽走。”


    趙禹知道這位公主,出身皇家卻難得的天真爛漫心思單純,雖深得楚皇寵愛,卻從不恃寵而驕,更不曾過分為難身邊的太監宮女。但若她陽奉陰違躲在一旁偷聽惹出事來,卻也叫人大大的頭疼。皇帝叫自己跟著公主殿下,必是有這層意思在裏頭,他哪敢偷懶,趕忙追著她去了。


    項翼等項璵和趙禹走遠,迴頭打量姬澄澈,語氣放緩道:“你的傷勢如何?”


    姬澄澈迴答道:“已無大礙。”


    兩人說話時,趙安已遠遠地退開到十數丈外。


    項翼緩緩道:“昨天發生了一件大事,朕的皇後與小公主在離原狩獵遊玩時突然遭遇刺客追殺,幸虧有人及時趕到舍生相救,最終不幸戰死。好在那些刺客無一漏網,他們的首領也被生擒活捉,暫時囚禁於彰武宮中等候處置。”


    姬澄澈大吃一驚道:“陛下此言何意?”


    項翼的目光中看不出一絲喜怒,始終注視著姬澄澈的麵容,說道:“救人者是大皇子項癸,而那個刺客首領就是你。”


    姬澄澈以為自己聽錯了,驚異地看著項翼,卻發現對方木無表情絲毫不像是在跟自己開玩笑的樣子。


    他的心不由沉了下去,旋即一團無名怒火直衝腦際。項翼話裏的意思很明白,並不深奧,作為大漢皇子的姬澄澈當然不難想通其中曲折。


    隻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楚皇霸聖居然會做出這樣無恥卑鄙的事來。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弑母殺妹大逆不道的項癸華麗轉身竟然成為了奮不顧身慷慨成仁的英雄,而原本是九死一生仗義救人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刺客頭目。


    “這是你的決定?”姬澄澈已出離了憤怒,他不想歇斯底裏地喊冤,更不想搶天哭地地求饒。


    他的心裏突然產生一種極其荒誕可笑的感覺,望著項翼不見喜怒卻一直迫視自己的眼,非但沒有半分恐懼,反而忍不住想哈哈大笑。


    項翼看懂了姬澄澈眼裏的怒火,同時也明白了他的選擇,但仍然一口氣不停接下去冷冷道:“你可以選擇留在彰武宮,隻要不出宮門,我可以絕對保證你的安全。而你一旦離開半步,就會立刻遭遇圍捕,那時怕我也無能為力。”


    姬澄澈嘿然道:“你終於找到足夠的理由北伐大漢了,是麽?”


    項翼不置可否,又繼續道:“如果決定離開,我可以命趙安送你過江。”


    姬澄澈冷笑道:“何必那麽麻煩,你直接一刀殺了我豈不更加省事,不僅死無對證還能博個為子報仇的美名。”


    項翼不動聲色道:“我還不能殺你。”


    姬澄澈終於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邊笑邊道:“項翼,你這個狗娘養的!”


    一言即畢不再廢話,昂首走向菡光軒外。


    一旁侍候的趙安大驚失色,厲聲喝道:“姬澄澈,大膽!”晃身便欲出手擒拿。


    “他要走便走!”項翼語意寒冷如冰,“朕口含天憲一語既出,絕無翻悔!”


    “遵旨!”趙安順勢退開一邊讓出去路。


    姬澄澈的確是可以這樣昂首闊步走出彰武宮,但他是不可能逃出重重天羅地網北歸大漢的,無非是多活一刻兩刻而已。


    他偷眼瞧看,隻見項翼目視姬澄澈的背影喃喃道:“朕是狗娘養的,那你又是什麽?”


    “趙安!”


    趙安瞠目結舌正感頭暈目眩之際,猛聽項翼在唿喝自己的名字,慌忙躬身道:“老奴在!”


    “下旨,半個時辰後擺駕迴城,朕要親自為大皇子守靈發喪。”


    “遵旨!”


    雖然趙安是昨夜懷瑾殿在場的四人之一,遠比其他人知曉更多的內情,可愈是如此就愈發不敢多嘴,唯恐會一著不慎引火燒身。


    那邊姬澄澈已蹬蹬蹬頭也不迴地大步走出菡光軒,果如項翼所言這一路之上無人阻攔,甚至感覺不到周圍有禦林軍把守。


    他越走越快一步也不想在彰武宮多停留,雙目如電掃視四周單等著哪個不長眼的倒黴蛋跳將出來,好讓自己大卸八塊稍消胸中塊壘。


    忽然,他放慢了腳步,看到前方道路上孤零零地停放著一架鳳輦。


    虞妃兒神容憔悴麵色煞白半躺半靠在軟墊上,令人心顫的眼神凝視著他,輕輕喚道:“澄澈——”


    她的話語甫一出口,熱淚已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虞姨,別難過。”姬澄澈在鳳輦前站住腳步:“這不是您的錯。”


    虞妃兒搖頭,哽咽道:“不,是虞姨害了你。我是沒臉在九泉之下見你娘親了……不過你莫要太絕望,我相信陛下,他答應過我,絕不會置你於死地。”


    姬澄澈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我姬澄澈,何時需要仰他人鼻息?虞姨,小侄先行一步,若能不死他日必來探望您和魚兒!”


    “澄澈!”虞妃兒看著姬澄澈俊挺的臉膛,不自禁想到了靈犀公主,越加的心如刀絞,強行咽下一口翻湧上來的氣血,掙紮從鳳輦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說道:“你等等,虞姨和你一起走,看哪個混蛋敢攔阻!”


    “虞姨,您快坐下!”姬澄澈眼疾手快扶住虞妃兒,深吸口氣道:“您這樣子連走路都難,如何陪我闖關?”


    “我不管!”虞妃兒像個任性的小姑娘,咬牙道:“大不了我陪著你一起死!”


    姬澄澈心中感動,卻還是搖頭拒絕道:“虞姨,誰能擔保那些截殺我的人裏麵,沒有人是衝著你來的?萬一再出現項癸的餘黨,你是要我自顧自逃命呢,還是拚著性命留下來保護你?”


    虞妃兒一愣,頹然倒在軟墊上,黯然神傷道:“說到底,我就是個累贅。”


    姬澄澈微笑道:“我這次聖京之行最開心的事,便是認識了您和魚兒。”


    虞妃兒勉力笑道:“你這孩子,就像你娘親當年一般,最會逗人開心。”


    她從身下吃力地取出半截紅色的火燭,遞給姬澄澈道:“收好它,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虞姨,這是什麽?”姬澄澈詫異地接過那半截紅燭,凝目打量。


    “魅魂燭。”虞妃兒道:“可惜隻剩下這麽小半截了,你省著點兒應該也夠用。”


    姬澄澈驚愕搖頭道:“虞姨,我用不上,還是您自己留著!”手捧魅魂燭便要推還給虞妃兒。


    虞妃兒墜淚不止淒然道:“你對我母女有大恩,卻連我這點小小的心意也不肯收下麽?”


    姬澄澈見此情形著實不好再拒絕,隻能珍而重之地將半截舉世僅存的魅魂燭收起。


    他想起一事說道:“虞姨,我將兩個朋友留在了江北的荒山中,尚請您設法命人護送一程。這是我的信物,他們見了自會相信來人所言,不過卻未必肯聽話北歸。”


    虞妃兒怔了下,旋即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慨然允諾道:“你這兩位朋友盡管交給我,我一定把他們平安無事地送還給你。”


    “多謝虞姨!”姬澄澈退後兩步向虞妃兒躬身一拜道:“我走了。”


    “澄澈!”虞妃兒剛止住的淚水又情不自禁奪眶而出,伸手想抓住姬澄澈,心裏卻知道自己做什麽都是於事無補。


    她即左右不了夫君的決定,更不可能說服姬澄澈選擇屈服,從此駐足在彰武宮,唯有顫聲道:“讓虞姨抱抱你好麽?”


    姬澄澈遲疑了下,走上前去俯身輕摟了摟虞妃兒冰涼顫栗的雙肩,低聲道:“保重!”


    他站直身軀闊步走過鳳輦,目光直視前方更不迴頭。


    虞妃兒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氣力,癱軟在鳳輦中,雙手死死捂住櫻唇泣不成聲。


    姬澄澈昂首前行,胸中的怒濤波瀾跌宕不可抑製。


    從他在虞妃兒的鳳輦前擦肩而過的那一刻起,即已鐵板釘釘成了殺死楚國大皇子項癸的兇手,不僅如此,他還背負起刺殺大楚皇後和小公主殿下的大罪。


    此刻,彰武宮中風平浪靜感受不到一點山雨欲來的殺氣,而在彰武宮外千軍萬馬正在集結,張開天羅地網等他來投。


    縱如此,又如何?


    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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