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黑,玉兔東升。


    皎潔的月光映照在汪柔的側臉上,泛起一層清冷玉光。


    清輝裏,她就像一尊完美無瑕的玉雕,卻是任人間的鬼斧神工亦無從雕琢,唯有來自於上蒼的精心傑作。


    她走得很慢,任由姬澄澈牽著自己的手,任由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漸漸變得溫暖。


    姬澄澈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問題,偏偏不曉得該怎麽開口。


    忽然汪柔在海邊停下步子,道:“把左臂伸出來。”


    “幹嘛?”


    汪柔沒吭聲,轉過頭一雙漆黑的眸子燦若晨星地看著姬澄澈。


    “女人越大越麻煩。”姬澄澈咕噥了聲,乖乖伸出了左臂。


    汪柔低下頭,一抹笑意偷偷閃過唇際。她從袖袂裏取出一隻黑色的小方盒,打開方盒,將盒中的藥膏輕輕塗抹在了姬澄澈的傷口上。


    一股清涼的感覺從傷口傳來,姬澄澈痛感大減,不禁奇道:“這藥膏好靈驗,哪裏來的?”


    “是鬼師的秘方。”汪柔又取出兩塊絹帕,小心翼翼地將姬澄澈左肩和指骨的傷口包紮起來,冷道:“你越來越愛和人打架了。每迴見到你,身上總是帶傷。”


    姬澄澈咕噥著辯解:“老天作證,不是我愛打架,而是愛和我打架的人越來越多。我若不打,隻能投降,你願意嗎?”


    汪柔哼了聲不理他,姬澄澈活動了下胳膊,道:“舒服多了,你的手藝見長啊。”


    汪柔道:“你要是再多打幾架,我的手藝保證會更好。”


    姬澄澈開心地笑道:“嗯,我一定努力爭取。”


    他乍見汪柔,知她安然無恙心下愉悅之極,隻顧著和汪柔有說有笑,早把項麟要他命的警告拋到了九霄雲外。


    忽然身後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消失,姬澄澈迴頭望去,卻見山頂上空蕩蕩不見一人,項麟已失去影蹤不知去向。


    汪柔在旁淡淡道:“那家夥小肚雞腸不好惹,你最好別惹他。”


    姬澄澈嘿嘿一笑道:“我這家夥也睚眥必報不好惹,是他先惹我的。項麟莫名其妙重傷步大哥,我不卸下他一條胳膊已算手下留情了。”


    汪柔低頭道:“你要小心,他有幾個極厲害的手下,這迴出海沒有隨行。下次萬一遇上,一定要記得避開。”


    她向來惜字如金,很少會一口氣跟人說那麽多話,這次千叮嚀萬囑咐,顯然是深知以姬澄澈不服輸的性格,一旦遇上對手,自己的提醒隻當是耳旁風。


    果然聽姬澄澈道:“項麟那家夥到底吃錯了什麽藥,硬說我搶了他的東西,瘋狗似地到處亂咬?”


    汪柔抿著紅唇像沒聽清姬澄澈的抱怨,道:“我們走吧,師傅該等急了。”


    兩人踏海淩波登上停泊在鳴沙島邊的那艘小舟。


    這是姬澄澈第一次見到鬼師。盡管此老名滿天下,甚至有人說項翼能夠崛起於草莽定鼎半壁江山,其中大半的功勞要記在運籌帷幄的鬼師頭上。然而真正見到過鬼師的人少之又少,他幾乎從不在公眾場合露麵。


    姬澄澈猜不透鬼師的來意,更不清楚他找自己究竟有何事。


    照道理來說,自己剛剛和他心愛的弟子大打出手,如今師傅出麵,要麽說和,要麽是為徒弟找迴場子。


    可汪柔隻字未提鬼師的意圖,而且還親自帶自己登舟拜見。從這一點看,鬼師似乎並沒打算為難自己。


    姬澄澈走到近處,驚訝地發覺鬼師的臉上戴著一副以假亂真的人皮麵具。


    姬澄澈心想,就憑他在汪洋中救起汪柔,自己拜上一拜也是應該。於是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道:“晚輩姬澄澈,拜見鬼先生。”


    雖說鬼師戴著人皮麵具,卻沒有給人任何陰森恐怖的感覺,反而顯得清俊儒雅道骨仙風,微微一笑道:“老朽百死餘生之人,澄澈殿下不必多禮,請坐。”


    姬澄澈依言坐到鬼師對麵的甲板上,汪柔緊隨在他身邊跪坐下來。


    鬼師的目光近距離審視姬澄澈須臾,道:“楊大夫將他珍藏的七珍十寶金丹酒全都送給了你,果然重情尚義名不虛傳。”


    姬澄澈聽他一語道破自己功力大增的緣由,卻口吻平和並無任何責怪楊天羽、宮天巍夫婦的意思,暗自鬆了口氣,問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鬼師搖搖頭道:“指教不敢當。老朽聽汪柔說,她是你的奴隸?”


    姬澄澈怔了怔目光直直轉向汪柔,汪柔垂下眼簾望著船舷外動蕩的海波,也不知在想什麽。


    “她早已是自由身,我隻當她是我的好朋友。”姬澄澈毫不遲疑地道。


    “你當她是朋友,”鬼師微微一笑:“於她心中卻是再親近不過的人了。所以,我有打算將她帶在身邊悉心調教,不知澄澈殿下準允麽?”


    姬澄澈欣然道:“隻要汪柔願意,我就願意。”


    他剛才和項麟酣戰數十迴合,可謂一波三折險象環生。弟子如此,當知師傅又是何等的厲害。


    汪柔早年曾接受過外婆軒轅魔君的酷練,假如日後再身兼鬼師絕學,著實前途無量。這樣的好事,姬澄澈為她歡喜還來不及,豈會阻攔。


    但一想到從此便要和汪柔天各一方相見無日,心底裏情不自禁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說著話,他不自禁地扭頭又望向汪柔,似在等待她做出最後的決定。


    汪柔沒讓姬澄澈等太久,很快便輕啟朱唇道:“我願意。”


    她這三個字說得簡短利落又極平靜,顯然早已深思熟慮過,絕非一時的衝動。


    隻是她明知姬澄澈在看著她,目光卻自始自終不曾迴望過姬澄澈一眼,隻顧凝眉看著海麵上的點點玉光,


    “那就這樣決定了。”鬼師道:“老朽替汪柔謝過澄澈殿下。”


    原本因為項麟的緣故,姬澄澈對鬼師多少有點兒不爽。但聞名不如見麵,此人的氣度胸襟遠非傳聞中所描繪的那般陰冷可怕,反而教人如沐春風。


    他盤腿坐在甲板上,微微躬身道:“不敢。”


    “方才老朽見你和麟兒在鳴沙島上鬥法,奇招妙手層出不窮,老朽也情不自禁地擊節叫好。想你還如此年少,未來成就不可限量,破聖境如翻掌爾。”


    鬼師含笑道:“澄澈殿下,我看你最後用的那一刀大開大合剛猛無雙,莫非是大先生近年新創的招數?”


    姬澄澈撓頭道:“鬼師誇獎了,這是我閑來無事胡思亂想瞎捉摸出來的。”


    “這麽說此招是你自創的?我不如禹天則!”鬼師的臉上浮現起一縷驚異之色,話鋒一轉道:“隻是澄澈殿下不覺得你的刀太快了一點兒麽?”


    姬澄澈一怔道:“太快了點兒?”


    “或者說,還不夠快。”鬼師悠悠道:“快的極致,不是更快,而是恆靜。一如我們頭頂的日月,你幾乎覺察不出它的移動,實則逝者如水不可追迴。”


    他見姬澄澈露出深思的表情,笑了笑道:“不要以為靜慢是停滯而無用的,你看我手裏的釣竿,雖然它一動不動地落進波濤洶湧的海水裏,卻能成功地釣起鯊魚。所以,快的確可以彰顯慢,但反之亦是同樣的道理。”


    姬澄澈身軀巨震,如醍醐灌豁然開朗,心悅誠服地一揖到地道:“有勞先生指點!”


    他的腦海裏緩緩迴放適才與項麟激鬥的景象,對方以慢打快的招法令人印象深刻,險些教自己萬劫不複,全憑豁命使出斬天裂才堪堪穩住陣腳。


    兩下一印證,他對鬼師的話領悟又深一層,好似猛然推開了一扇窗戶,見到室外海闊天空的全新景色,心中觸發靈機隱隱又有了新頭緒。


    鬼師看著姬澄澈兩眼發光出神沉思,也不出言打擾。


    所謂當頭棒喝點石成金,他的神通之玄妙亦著實教人歎為觀止。


    過了許久,姬澄澈如夢初醒,道:“先生,我懂了。”


    鬼師頷首一笑,道:“他日來南方,歡迎澄澈殿下到寒舍做客。”


    姬澄澈明白鬼師是要結束今晚的談話了,當下道:“定當再到先生座前聆聽教誨。”


    鬼師合上眼吩咐道:“汪柔,替我送澄澈殿下一程。”


    汪柔輕聲應了,起身與姬澄澈步下小舟往岸上走去。


    兩個人默然無語踩著浪走迴到岸邊,腳下的浪花一陣陣湧來,踩碎了又退迴去消失無痕。汪柔不舍地停駐腳步道:“主人保重,你我就此別過。”


    “叫我名字。”姬澄澈認真地道:“別理會外婆的禁令。”


    汪柔垂首道:“我們北地的女子,永遠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今生今世,無論去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的主人。”


    姬澄澈聽她口口聲聲畢恭畢敬隻以主人相稱,隻得道:“那你記得,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會去南方看你。”


    汪柔身軀一抖,突然想到他來南方必定是為了見唐雪落,說不定是為求親來的。至於來看自己,不過就是順道而已吧。


    “你忙,就不必來了。”


    “我一定要來。”


    “不用……掛念我。”汪柔調頭往小舟行去,察覺到姬澄澈依舊站在岸邊,一頭霧水地目送自己。


    她強忍住迴頭奔迴岸邊的念頭,反而加快了腳步遠遠離開。


    一腳跨入船倉,她的魂魄似乎也同這船一起飄飄蕩蕩起來,背對著海島坐下來,口中喚道:“師傅,我們走吧。”


    鬼師收起釣竿,慢條斯理地問道:“你真的不告訴他,打算一直瞞下去?”


    汪柔道:“他不會答應的。”


    “你這樣心甘情願為他付出,著實難能可貴。”鬼師輕輕歎了口氣道:“可他有唐雪落,你想過麽……麟兒這次找上姬澄澈,老朽為何不怪他?”


    汪柔雪白的玉頰上飛起一抹嫣紅,鬼師見她默然不做聲,抬眼望向兀自站在鳴沙山岸邊的姬澄澈,若有所思道:“兩個可以稱霸世界的男人——”


    汪柔詫異道:“您說什麽?”


    鬼師徐徐道:“我說,當年的姬天權和項翼——這兩個人後來都成為了皇帝,可是與他們坐擁天下共享富貴的人中,並沒有他們心愛的女人。”


    汪柔芳心震蕩,低聲道:“師傅,您今天好像沒釣到魚?”


    鬼師嗬嗬一聲低笑,小舟隨風而去,很快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了天盡頭。(83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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