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不緊不慢地隨風飄落,一道黑色煙柱猶如巨龍從天都觀中扶搖直上,在霧蒙蒙的天空中攢聚成一團滾滾蘑菇雲。


    天都城到處彌漫著刺鼻的煙火焦糊氣味,街頭巷尾的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是天道教遭了天譴,才引來天大的禍事。


    大批禁軍一刻不停地從四麵趕來,混亂的局麵終於被逐漸控製住。


    號稱天族千年第一盛事的齋醮大典便在飄飄灑灑的雨絲和爛磚碎瓦中草草收場,天道教揚名不成,反搞了個灰頭土臉聲望大損。


    那些萬裏迢迢趕來朝拜的信徒們望著滾滾衝向天際的煙柱,六神無主不知所措,比他們更覺悲慘無助的是那些天道教的道士。


    姬天權和天海真人關起門來在天都觀裏密談了一個上午,直至中午時分才擺駕迴宮。


    兩人之間交談的內容不得而知,隻是見到天海真人在送別姬天權時腳步變得愈發沉重,眉宇緊鎖心事重重。


    姬天權走後不久,金吾將軍孟海山便親自將隻剩半身殘軀的度燁真人送到了天都觀。


    除送人之外,還連帶送上三大箱控狀副本和度燁真人及其他白水觀弟子對地牢一事的供述。


    天海真人、天波真人、天池真人和海東青坐在靜室裏,一頁頁抖開這些資料翻看,俱都說不出話來。


    身為授業恩師的天波真人決計料想不到自己平日裏最看重的弟子竟瞞著自己做出這等令人發指的事來。


    雖然以往類似的傳聞也不少,而且包括天海真人在內的天道教首腦人物們亦多少知道白水觀中拘押著若幹囚徒,可一直以為是暴民在無事生非,哪曾想是白水觀在殘害天下善良!


    那三百多犯人的事此刻已在天都城的市井間散播開來。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用不了幾天,恐怕普天下的老百姓都會知道“白水觀”三個字,而天道教的聲譽勢必遭受重創。


    天海真人默視手中卷宗良久,忽然沉聲道:“早應該清理門戶了,此事不能再耽擱。”


    一旁的天波真人、天池真人和海東青齊齊點頭,心情沉重無心言語。


    於是在一片沉默中,一場席卷天道教上下的清洗風暴已然醞釀成形。


    相形於天都觀中的壓抑沉悶,上林苑中此刻卻是一派恬靜安寧。


    姬澄澈連日奔波,如今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


    洗澡,換衣,睡覺,鼾聲震天響,一直到傍晚時分,麻漢光來敲門稟報說天池真人來訪,姬澄澈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稍作洗漱前去見客。


    有丫鬟奉上香茶,天池真人永遠是一副懶洋洋睡不醒的樣子,慢條斯理地轉動著手中的杯盞道:“澄澈殿下,貧道是代表本教來向你致謝,同時也是向你賠罪來的。”


    姬澄澈搖頭道:“真人有話不妨直說,澄澈隻憑本心做事,不敢貪功。”


    天池真人點點頭,說道:“本教今日已經正式將卿天照、度燁等逆徒開革出山門。度燁移交天都郡官府依律懲治,有從其作惡助紂為虐者亦一並照此辦理。接下來本教將徹查各地寺觀,一旦發現有為非作歹的不肖弟子即刻嚴懲絕不徇情。其中若有觸犯我朝法典者,一律逐出門牆送交當地官府發落。”


    姬澄澈微笑道:“貴教若能如此,實是造福天下百姓。”


    天池真人輕輕啜了一口香茶,說道:“不知澄澈殿下何時得便,還望前往天道宮一行。”


    姬澄澈怔了怔道:“還有什麽事?”


    “想來澄澈殿下已經聽說,本教曾與唐仙子有過約定,現在到了履踐的時候。”


    天池真人道:“希望澄澈殿下近日能前往天道宮,在通源塔中靜修十日。”


    姬澄澈恍然大悟道:“有勞真人告知。”


    說完這句話後兩人相對無言,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滴落。


    暮色漸漸濃重,偶爾傳來幾聲鳥鳴啾啾愈顯清幽。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池真人手中的杯盞見底,將它輕輕放迴到桌案上。


    “貧道已然辭去天都觀觀主,明日起離開天都城雲遊天下。今日一別不知何年重見,澄澈殿下多保重。”


    姬澄澈愣了愣,站起身來說道:“我送真人出門。”


    天池真人笑了起來,慵懶蒼老的臉上忽而有了一絲暖意,向姬澄澈躬身一禮道:“賊道三癡拜別盟主。”


    姬澄澈恭恭敬敬地躬身還禮道:“山高水長,請君珍重。”


    天池真人振衣出門,迎著漫漫雨絲步入暮色深處,遙遙有歌聲傳來道:“獨上高峰望八都,黑雲散後月還孤。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天下都遊半日功,不須跨鳳與乘龍。”


    “偶因博戲飛神劍,摧卻太嶽第一峰。朝遊北荒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入聖京人不識,朗吟飛過太平湖。趯倒葫蘆掉卻琴,倒行直上臥牛岑。水飛石上迸如雪,立地看天坐地吟……”


    歌聲渺渺於煙雨中迴蕩,天池真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姬澄澈站在書房門外,始終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不起,遙遙送別又一位戰友踏上征途。


    他知道天池真人此去是為激濁揚清滌蕩汙垢,重新整肅天道教,並將真正的教義廣布於田間壟頭遠山僻壤。


    征途漫漫任重道遠,或許此一別後兩人再無相見之日。


    姬澄澈的眼眶微微濕潤,直到再也聽不見天池真人的歌聲兀自遲遲不願起身。


    大先生,花滿溪,巨將軍,鬼無邪,還有他和林隱……每個人都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卻因為共同的理想走到一起。


    有些人素未謀麵卻能以性命相托,有些人匆匆一會竟成訣別,四海八荒間因為他們,不知響過多少雄壯悲歌。


    “除天下之大害,興天下之大利。”


    會有人間大同的那一天——一定會的!


    所有人不分貴賤不論種族,不問出身不管貧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赴湯蹈火,甘之如飴。


    姬澄澈心潮澎湃熱血賁張挺直了身軀,不意望見一株開得正豔的桃花樹下,唐雪落手撐油布傘亭亭玉立,正凝眉含笑望著他。


    她身穿一襲淡綠色的鳳凰團花神袍,外麵披著一層金色薄紗,寬大的衣擺上鏽著紫色的聖紋。


    烏黑飄逸的長發插釵環,墜纓絡,雲髻堆翠,環佩鏗鏘,額前耳鬢用一片紅色和黑色相間的嵌花垂珠發鏈,偶爾有那麽一兩顆不聽話的珠子垂了下來,竟然更添了一份亦真亦幻的美。


    那吹彈可破的絕美俏臉上淡抹胭脂,頰間微微泛起一對梨渦,宛若一朵黑夜裏含苞欲放的曇花,白中透紅。一雙流盼生光的眸子清澈寧靜,令人望上一眼心便莫名地安靜下來,唇角蕩漾一抹淡淡笑容,如同煙花般絢爛空靈。


    人麵桃花相映紅,卻不知是花兒映紅了俏臉,還是俏臉映紅了花兒?


    “天池真人走了?”


    “嗯,他邀我前往通源塔靜修。”


    姬澄澈緩步走到桃花樹下,兩人麵麵相對四目相投,心中均充滿了寧靜喜悅。


    “給你。”唐雪落將浸潤著自己體溫的逆天命盤交到了姬澄澈的手裏。


    “這是巫教之寶,你給我做什麽?”


    “澄澈哥哥,你可曾聽說過號稱元界神奇之王的天元寶鏡?它十有**便藏在了與通源塔相連的地底幽淵中。”


    唐雪落一開口便令姬澄澈吃了一驚:“不過那幽淵處於一片混沌元氣的籠罩之中兇險異常,唯有依靠逆天命盤推演天機才有可能尋找到天元寶鏡的蹤跡。你這次前往通源塔閉關修煉機會難得,說不定福星高照能找到寶鏡。”


    姬澄澈迴過神來,醒悟道:“你此次前往天道宮做客,莫非是為了取鏡?”


    唐雪落輕點螓首道:“依我所見,天元寶鏡隻有歸你所有,才能物盡其用。”


    姬澄澈搖頭道:“你這樣迴去,如何向大巫祝交代?”


    “交代不了那便不交代啊,”唐雪落罕有地促狹一抿嘴,明眸猶如星光閃爍透著笑意,說道:“我反正什麽也沒做,什麽都不知道。”


    姬澄澈不由笑道:“可我猜,我是沒辦法將逆天命盤帶進通源塔的。那些老道又不是傻瓜,豈能任由他人奪寶?”


    唐雪落道:“澄澈哥哥忘了麽,我不是還有巫靈筆和隱形砂。”


    “你早已替我想周全了?”


    “你不是答應請人家吃飯麽,什麽時候兌現?”


    姬澄澈看了眼天色道:“現在就去,正好趕上飯點。對了,林隱那家夥呢?”


    “他去天聖堂了。”


    “他不好好歇息,又去天聖堂做什麽?”


    唐雪落抿嘴一笑悄聲道:“是海姑娘約他一起去的。”


    “海明月?”姬澄澈愣了愣,不由長長地“哦”了一聲道:“那家夥重色輕友,扔下我們自己快活去了。算了,不管他,我請你吃飯!”


    說罷他接過唐雪落的油布傘,兩人背影成雙依偎在傘下,沿著桃花香泥踩出的小徑往上林苑外行去。


    煙雨蒙蒙暮色蒼蒼,正是一年裏最美好的時節。(83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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