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下起了蒙蒙細雨,空氣異常清新,微涼的風濕漉漉地鋪麵,洗去路人一身的睡意。


    林隱已經和雪菱、景雲、姬澄澈前往皇宮候駕,汪柔還在榻上沉睡,上林苑裏變得格外寧靜清幽。


    姬澄澈陪唐雪落坐在馬車裏,他懨懨欲睡不停地打哈欠,連日裏積壓的疲乏一下全都泛上來了。


    唐雪落安靜地坐在他身旁,懷裏抱著逆天命盤,嫣然一笑道:“澄澈哥哥,你一清早起來不是去國子監辦差,卻跟著我們做什麽?”


    姬澄澈無精打采道:“這兩天國子監停課,所有博士和生員都在誦讀排演《道經》,準備下個月的齋醮大典,沒我什麽事。不如,我陪你逛天都城可好?”


    “可是澄澈哥哥,我有些擔心你的處境。”


    “沒事兒。昨晚從天都峰下來時,我已經想好了主意,要將那群老道士的野心和氣焰徹底打下去。”


    唐雪落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驚異之色,問道:“你可是想借這次齋醮大典做點什麽?”


    姬澄澈嘿笑道:“有人想辦得熱鬧,我豈能掃人雅興?自然要讓這場齋醮大典轟轟烈烈青史留名。”


    唐雪落沒有言語,垂下螓首將逆天命盤在大腿上放平,緩緩轉動起星輪。


    姬澄澈知道她要推演天機,身子往後靠倒在軟墊上開始閉目養神。


    馬車駛出了上林苑,直往下關方向而去。


    今天駕車的人換成了關應物,敖江海護送邱懸壺一家尚未返迴。


    竇虎被安置在林宗棠的府上養傷,雖有敖嬌跟了過去悉心照料,竇豹還是時常偷偷跑去探望。


    當馬車路過東市的時候,關應物稍稍放緩速度問道:“殿下,可要吃早點?”


    姬澄澈睜開眼迴答道:“咱們去下關,我知道那裏有家麵館很有名。”


    唐雪落微笑道:“睡醒了?”


    姬澄澈搖頭道:“睡不著,隻是將幾件事情在心裏仔細盤算了一遍。雪落,你剛才可推算出什麽來了?”


    “《道經》上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人的福禍吉兇瞬息萬變難以預料,我能推演的不過是無常之中若隱若現的那一點有常而已。就像一個人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無從看清楚腳下的道路,更無從知曉何處是彼岸。”


    唐雪落幽幽道:“這時候逆天命盤的推演便似黑暗裏突然閃過的一道光芒,可以讓人看見四周瞬息的景象。他會發現原來自己腳下的道路四通八達,看似背離目標的,或許最終能夠迂迴到彼岸;看似直通彼岸的,實則漸行漸遠……”


    姬澄澈怔了怔,笑起來道:“你這是怎麽了,為何嘮嘮叨叨對我說一大堆?”


    “澄澈哥哥,我有種預感。”


    唐雪落注視著姬澄澈,輕輕道:“你會成功的。”


    姬澄澈眼中煥發出自信的笑意,唐雪落卻知道自己說了謊。


    這些年裏,她曾經悄悄地一遍又一遍用逆天命盤推演與姬澄澈有關的一切事情,譬如這次宿命注定的重逢。


    但她怎麽也看不清楚姬澄澈腳下的路,仿似他是站立在萬仞峭壁的邊緣,無論朝任何方向邁步,都終將一腳踏空。


    命運多舛,旦夕福禍。原本她打算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如實告訴姬澄澈,但在話將出口的一瞬又改變了主意。看著姬澄澈俊朗燦爛的笑容,仿佛冬日裏溫暖和煦的陽光照耀在她的心底。


    如果,他的命運果真搖擺在黑暗未知的峭壁懸崖,與其這樣說出來徒勞無益,不如陪伴在他的身邊,成為那一束能夠照亮未來的光,因他而燃,為他而熄……


    她側著臉龐微笑著道:“大道在我,我命不由天。”


    冷不防旁邊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姬澄澈湊近到耳邊笑道:“好雪落,借你吉言。”


    唐雪落暈紅玉頰撥開他的手指,“你少胡鬧,趕快想想怎麽好生教訓那些老道。”


    姬澄澈哈哈一笑又靠在了軟墊上,道:“你便不怕惹怒了天道教,辦砸了自己的差事?”


    唐雪落嬌聲道:“砸了便砸了,反正我陪你到底。”


    姬澄澈微微收斂笑意,看著唐雪落認真地道:“一個人的眼界有多高,格局就有多大;心胸有多寬,世界就有多廣——這是師傅教我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大漢建國不過二十餘年,百廢待舉經不起大折騰。我卯上天道教固然是想幫助父皇穩固社稷皇權,更希望令這場衝突快刀斬亂麻及早化解,將損失和傷害降到最小,好讓千萬黎庶休養生息安居樂業免於兵戈戰亂。”


    唐雪落大膽迴視姬澄澈,心中波潮起伏欲語還休。


    家國天下,自己的澄澈哥哥心中裝著怎樣的情懷,怎樣的抱負?


    他從荒蕪的冰原迴歸,並不曾在繁華的中原迷失,卻欲將日月乾坤一肩挑,扛起百姓蒼生,扛起太平盛世。


    姬澄澈搖搖腦袋整理思緒輕吐口氣緩緩道:“興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雪落,千百年後即便你我都已逝去,大漢或也不複存在,甚至天道教亦早就煙消雲散,但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一定還在,億兆蒼生薪火傳承生生不息必會盡享大同!”


    唐雪落靜靜聽著姬澄澈傾吐豪情一抒胸臆,看著他的眼眸中閃爍著令人迷醉的光亮,感覺心中有支小小的火苗在盡情躍動升騰。


    “我一個人的力量固然微弱,可是有師傅,有林隱,有成千上萬誌同道合者,這夢想終將實現。雪落,這才是我所追求的彼岸。”


    姬澄澈自己也鬧不清楚為什麽,從未興起過要把這些話對人說的念頭,不意今日心血來潮於這穿行在鬧市中的馬車裏,向著唐雪落娓娓道來。


    “那是我們的彼岸……”話音落處,彼此的目光凝望交織,看到了對方眼眸裏的溫暖笑意與堅定執著,刹那心意相融,隻願將你心換我心。


    於是馬車裏的兩個人再不言語,聽著車輪吱呀吱呀碾過青石板路麵,顛顛簸簸進了下關;聽著車外鼎沸的人聲,還有滴滴答答雨珠打落在車頂的輕響——


    忽然之間,姬澄澈真希望馬車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不必擔心路有盡頭,不必擔心身旁的少女會離開去到天涯海角。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馬車在泥濘崎嶇的小路上搖搖晃晃,車裏兩個人砰砰的心跳聲就好似箜篌亂了心弦。


    天空中響起了滾滾雷聲,已是人間四月天。


    馬車突然停下,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嘩啦啦一擁而上,不等姬澄澈和唐雪落下車,便舉著破瓷碗堵住去路,口中嚷嚷道:“公子小姐行行好吧,賞口飯吃!”


    唐雪落見這些乞丐都是些未成年的孩童,全身髒兮兮滾著泥水,身上還多帶有殘疾,不禁心生憐惜。


    其中最小的一個頂多四五歲,也學著乞丐討飯的模樣,踮著腳尖高舉雙手捧起破碗,咿咿呀呀奶聲奶氣道:“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唐雪落從不曾到過這樣的貧民窟,看著眼前這群尚在幼齒卻已經自謀生路的流浪兒,不由自主手探入袖袂中拿出一錠小元寶來,輕輕放進了那個小乞丐的碗裏。


    麵館外的喧囂聲戛然而止,流浪兒們呆呆望著小乞丐碗裏那錠金光閃閃的元寶,其中一個膽大的少年忍不住問道:“你給的不會是假元寶吧?”


    唐雪落抿嘴一笑,取出自己的白絲帕輕輕拭去小乞丐臉上的泥垢汙漬,柔聲道:“和哥哥姐姐們買些好吃的,再添幾床被褥,晚上冷。”


    小乞丐愣愣地看著唐雪落,隻覺得小姐姐的手柔軟極了也美極了。


    突然,從四麵八方的角落裏像夜貓般湧出了更多的流浪兒,拿著碗衝向馬車。


    姬澄澈抱起那個小乞丐,口中吩咐道:“老關。”


    關應物心領神會,猛然甩手“啪”的一鞭揮出,將路旁一架廢棄的石磨抽得米分碎。


    眾乞丐驚懼收步,不甘地望著唐雪落。


    關應物丟下馬鞭,探手入懷掏出一串銅錢,繃著臉道:“不準吵,一人十文。”


    乞丐們大失所望,但十文錢對他們而言也算得不錯的收成,當下一個個感恩戴德地從關應物手裏接過銅錢。


    唐雪落見狀神色一黯,就算自己富可敵國散盡家財又能救得了幾個人?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大同夢,盛世夢,何時才能如陽光雨露普照播灑到每個孩子的身上。


    唐雪落忽然醒悟到姬澄澈領自己來下關的原因了。


    姬澄澈抱著那小乞丐推門進屋,一股渾濁熾熱的氣浪登時鋪麵而來。


    此刻正是早市最好的時辰,麵館裏亂糟糟坐滿了各色人等,高聲談笑說著粗鄙的關中土話,享受著屬於他們的快樂。


    望見姬澄澈進門,麵館裏立刻變得安靜了許多,無數目光投到了他醒目的紫發上。


    “小魔崽子來這裏作甚,滾出去!”一個赤膊大漢猛地一拍桌子,腳踩到長凳上高聲叫罵。


    姬澄澈若無其事,抱著小乞丐走進麵館,向夥計吩咐道:“四碗牛雜麵,多放蔥花香菜,兩碗要辣,兩碗不辣。”


    赤膊大漢勃然大怒,正想衝上前去找姬澄澈的晦氣,驀地眼光發直呆若木雞。


    隻見一位天仙般的少女氣質出塵不食人間煙火,身穿一件鏤金百蝶穿花雲錦襖外罩淡紫色的輕紗娓娓曳地,遮掩住白皙細膩的肌膚,一條玄色絲帶輕束細腰顯得嬌軀玲瓏高挑優雅。


    一瀑秀發雨露微潤隻用支精致的桃木簪子隨意挽起,披束到盈盈一握的後腰,眉如翠羽唇似點絳,膚若凝脂吹彈可破,微風拂過輕紗吹舞,好似一朵靜靜開放在春雨中的木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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