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思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把手中那個灰色的遙控器朝正在走格子的劉晃了晃,“總算是拚完整了——別瞪我,我用的是透明膠帶。”


    犯罪現場的任何小型破碎物在做還原時,都應該使用透明膠帶,而不是其他凝固程度更高的膠水,這是為了確保能從外觀上看出裂痕的走向,並且不會破壞斷裂處可能存在的微量證據——這些都有助於判斷它是從哪裏、因為何種原因、使用了何等力度而破碎的。


    劉又在地麵上畫了一個頂端沒有連接的△,站起身,揉揉有點酸痛的膝蓋,走過來看看那個遙控器,突然皺起眉頭,仰頭望著懸掛在吊頂上的兩台長虹牌電視機,“怎麽和電視機不是一個牌子的?”


    思這時才注意到,這個還原後的遙控器沒有任何長虹的標誌,倒是在背後的電池蓋上依稀可見“xindian”的英文,“新電?”思困惑地說,“應該是個雜牌子吧?”


    劉拿起放大鏡,更加仔細地把那個遙控器翻來覆去地看,“而且還很新,包括按鍵在內,都沒有長期使用的痕跡……這是怎麽迴事?思,資料夾裏的初偵報告對這個遙控器是怎樣闡述的?”


    思翻閱了一下道:“很簡單,隻說了一句‘在沙發下麵發現,應該是遙控包間裏的電視的’。”


    “應該?!”劉一下子火了,“應該的事情多了!最應該的是讓這個報告的撰寫人停職反省!居然使用這種貌似肯定、其實推脫責任的詞!”


    “你先消消氣。現在你已經不是什麽市局刑事技術處副處長,想撤誰就撤誰了!沒準此時此刻,京城裏處處都張貼著你的標準照,懸賞通緝你呢。”思冷冷地說,“卷宗後麵還有一句,在這個遙控器的外殼碎片上麵隻提取到一個人的指紋——李家良的。”


    “那就更不對了。”劉沉吟,“在ktv包間裏唱歌,主要的控製係統應該是控製間裏的那部電腦、平台,這個遙控器頂多是打開電視的時候用一下,這個活兒是辦公室主任宮敬做的吧,李家良為什麽會主動去開電視機?還握著遙控器不撒手?”


    思想了想,說:“剛才拚接的時候我看了一下,裏麵的集成電路板確實是遙控電器用的。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倒也糊塗了。難道是長虹電視機的原裝遙控器壞掉了,店家就補了個雜牌子的湊合著使?至於為什麽上麵隻有李家良的指紋,我可就真的猜不出來了。”


    劉突發奇想,將遙控器的按鍵逐個按了一遍,本來她以為能夠啟動什麽特殊的裝置,但結果毫無動靜。


    她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我國警方最常用的室內搜索模式有兩種:直線搜索法和網格搜索法。而在歐美等國,警務人員使用最多的是關聯搜索法。關聯搜索法是指根據犯罪現場、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和物證之間內在的邏輯關係進行搜索,比如在現場的地麵發現了煙灰,你就要去找煙頭,通過煙頭上殘餘的唾液dna尋找犯罪嫌疑人,還要思考為什麽這個房間沒有設置煙灰缸……這是一種按照一定的邏輯順序來進行勘察的搜索模式。


    腦海裏浮現出自己在中國警官大學授課時的話語。


    此外,在犯罪現場還存在著一種有趣的“吸鐵石定律”:有價值的證物之間仿佛存在著磁性,總是集中在某一兩個區域,如果你在這裏發現了物證a,那麽存在邏輯關係的物證b可能在附近,而毫無邏輯關係的物證c很可能也在附近。這往往是因為大部分罪行——尤其是室內罪行都是集中在某個狹小區域內發生的,證物也就相對比較集中。這就提示我們:在犯罪現場勘察中,特別是對證物的搜索中,要全麵、細致、一絲不苟。


    吸鐵石定律,有價值的證物之間仿佛存在著磁性,總是集中在某一兩個區域……


    她呆呆地看著靠西牆的那張雙人沙發,遙控器就是從它下麵找出的……有點別扭,說不出是哪裏,但就是覺得別扭,難道是視覺出現了偏差?她向前走了一步,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裏:這張雙人沙發的位置好像有點不大對,它和其他沙發一樣,背麵本來應該和西牆有著兩拳左右的距離,但事實上,它似乎比別的沙發往外多出了一點。


    她繞到了雙人沙發的後麵,蹲下來,發現滿是塵埃的地麵上,有一道灰白色的線露在外麵,很明顯,這張雙人沙發的“屁股”過去應該是蓋在這條線上麵的,但是最近向東挪動過,而且這個挪動還有意偏移了角度,向著包間窗戶的方向(南)略微傾斜。


    “思,你查一下資料夾的照片,從門口向南的overallviews(概覽照相),看看這個沙發的移動是犯罪現場的原始狀態,還是刑警們在勘察中造成的。”


    “原始狀態。”思查看後迴答。


    那麽,為什麽要移動這張雙人沙發?


    思看她一臉茫然,說:“也許,僅僅是那天晚上某個人喝多了酒,坐在這裏屁股不安分,造成的沙發移動。”


    劉搖了搖頭,“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一個人酒醉時,座位總是往後蹭的,而像這個沙發一樣往前移動,一般是清醒狀態下幹的事。”


    “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麽啊。”思說。


    的確,不能說明什麽,所有的單個物證都不能說明什麽,猶如從一根纖維不能看出整張地毯的全貌一樣,但是假如有無數根纖維,並把它們織在一起,就大不一樣了。


    下一次勘察從標記處繼續,猶如線頭相接。


    劉迴到△處,用腳抹去這個標記,蹲下身,繼續一點一點地走格子,聚精會神的樣子,仿佛利用最後幾分鍾驗卷的高考生。在那些留有血痕、玻璃碴子,特別是擱著黃色楔形卡的地方,都加倍仔細地用放大鏡反複查看,不時向思要資料夾裏的照片。


    不行,缺少得太多了!她心裏歎息著。由於缺少屍體和物證,這個犯罪現場等於既沒有連續畫麵也沒有聲音的電影幕布,她必須借助那些照片,在腦海中還原這裏的場景……這肯定是艱難的,實物的缺憾還在其次,最煩惱的是找不到感覺——那種一向為警界所驚歎的、隻要置身犯罪現場就可以察覺到異樣的天才。這可不能怨她,墳場遷移了、骨殖焚化了,磷火又從何談起?!沒有別的辦法,眼下就剩這個空蕩蕩的包間,全都在這裏了,她必須慢慢地觀察,每一個平麵都要當成三維立體畫來看,完全靠想象和直覺來破解謎題,這又談何容易!她知道,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思,其實一直在質疑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但是所有的刑事鑒識專家都是在和自我的搏鬥中,獲得那麽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成就的。


    當走格子徹底結束的時候,她還是沒有新的收獲。


    “完了?”思一語雙關地問,笑容中帶有一絲嘲諷。


    “你不像是我的1/3,倒像是我的對立麵。”劉冷冷地說。


    思聳聳肩,“無所謂,反正都擁有同一個影子——你想的話,我們可以馬上合體。”


    地上的影子顫抖了一下。


    暮色薄窗,四野冥茫,天地之間正一寸一寸地步入黑暗,寒氣從每道縫隙流竄進包間裏……也許是怕冷的緣故,思向劉走近了一步。


    “不!”劉厲聲嗬斥道。


    思一愣,怔住了。


    “勘察沒有結束之前,你和我不能合體!”劉咬了咬嘴唇,“整棟湖畔樓隻有劉思緲一個人!她千辛萬苦迴到這裏,目的不是憑吊、哭泣、哀傷、追悔,然後離開……從她走進大門的那一刻起,身份就不僅僅是一個受過傷害的女人了,而是一個科學家,一個在犯罪現場獨自開展鑒識工作的刑事專家!她沒有任何助手,沒有任何同伴,這種情況下她不能沒有你,她不能沒有一個質疑者——真理的求索過程決不能缺少質疑甚至否定!”


    思呆呆地望著劉。


    很久,很久,一抹苦澀的微笑滑上了思的嘴角,“好吧……可是這個包間已經搜索完了,除了那隻遙控器,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啊!”


    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你錯了。”


    一個優秀的刑事鑒識人員,永遠不會把犯罪現場看成一個平麵,尤其當案件發生在室內,你其實是走進了一個六麵體……


    所以,劉指了指頭頂,“我還沒有勘察吊頂。”


    她和思一起走出包間,挨個房間地找梯子,終於在樓道西頭的餐廳裏找到了一架鋁合金梯子,思正要抬,劉卻攔住了她,“這梯子上的落塵不多,似乎最近用過。”


    思說:“資料夾裏寫著對包間吊頂的勘察結果‘布滿塵土,沒有發現任何物證,也沒有觸碰跡象’——我想可能是鑒識人員在檢查吊頂的時候,發現忘了帶梯子,臨時用一下這個梯子。”


    “他們敢!”劉柳眉一豎,“勘察中使用犯罪現場的物品和設施,是嚴重的違紀行為!”她把梯子輕輕提起,指著牆上兩個相距三十五厘米的等高小坑說,“你看這兩個坑,是梯子長期靠在上麵造成的,假如警方真的用過,用完找個地方隨便一靠就行了,會這麽細心的‘梯複原位’嗎?我看,是某人存心不想讓警方注意到這把梯子被移動過吧?”


    劉把這架梯子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連梯柱與梯階間的縫隙也看了又看,卻沒有發現哪怕一個指紋、一根頭發,隻好和思一起把梯子抬到ktv包間裏,放在吊頂的通風口下麵。劉從現場勘察箱裏拿出手電筒,登著梯階上去,右手手掌一撐,推開了通風口,然後慢慢地將腦袋鑽了進去,立時聞到一股嗆人的塵土味。


    打開手電筒,隻見吊頂高約五十厘米,與樓道的吊頂相通,但由於中間垂下一道橫梁,所以看不了太遠。孱弱的光柱所照之處,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塵土,確實沒有人觸碰過的痕跡。


    下來的時候,劉歎了口氣,“我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警方勘察不細致,兇手是從吊頂離開的,現在看來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思沉默片刻,道:“我真的要勸你一句,還是放棄吧。無論是省廳法醫的鑒定報告,還是蕾蓉的複檢結果,都給出了明確答案,蒙健一等四人的確是死於心梗,這可以做出好多種解釋:比如蒙如虎喝多了酒要非禮焦豔,被蒙健一訓斥,惱羞成怒中追殺眾人,引起四個人潛在的心髒病集體發作,然後李家良在和蒙如虎的搏鬥中被殺,臨死前李家良用煙灰缸給了蒙如虎腦袋一下——總之,既然這個包間是一個密室,就不存在還有其他兇手的可能。”


    “不對,你這是自欺欺人。”劉搖了搖頭,“那四個人死於心梗,但為什麽會內耳出血,還沒有答案……李家良確實是被蒙如虎殺死的,而殺死蒙如虎的一定另有其人。”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思問。


    劉指著那個資料夾,“來的路上,我仔細研究過裏麵的每一份文件,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一個細節:砸死蒙如虎的煙灰缸上沒有發現指紋。”


    “注意到了。”思揚起手做出砸的動作,“也許是李家良戴著手套或用毛巾什麽的包著煙灰缸砸的——”


    手臂猛地停在了半空……


    思猛地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


    “警方的報告中,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在包間裏提取到手套或毛巾。我甚至都想過會不會李家良是拿紙巾包著煙灰缸砸的,然後將紙巾吞咽到了肚子裏,但蕾蓉也想到了這一點,在複檢報告上特別注明‘李家良的消化道中並未發現紙質纖維’——也就是說,手套或者紙巾被真正的兇手帶離了這個包間。”劉說著,走到窗邊,看著窗戶縫道,“可這裏門窗反鎖,兇手是怎樣離開的呢?”


    “如果兇手真的另有其人,那可就麻煩大了。”思苦笑。


    “嗯?”


    “因為那天晚上,這座湖畔樓裏除了那六個死者以外,隻有你一個人,而且還渾身是血地跑到草原上……”思說,“說來說去,你又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劉望著窗外,已經黑得看不清東西了。原野上的風越刮越大,殘蘆敗葦菅草枯茅織成一片廣袤的枯黃,不勝其寒地瑟縮抖動,猶如潛伏著巨獸的大海,一切都像極了那個可怖的夜晚。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緲呢,怎麽一直也沒有看見她下來?”


    兩個人一起上到二樓,走到緲住過的房間門口,門是虛掩的,推開,裏麵空無一人。


    “這人上哪兒去了?”思邊說邊往裏麵走,迴頭一看,見劉站在門口發呆,便問道,“你怎麽了?”


    劉的眉宇間掠過一道陰影,“沒什麽,想起了那個夜晚……對了,我記得,當天到達湖畔樓以後,所有人居住的房間都設在這一層吧?”


    “對,宮敬說人少客房多,就每人安排了一個單間,安全起見,都開在二樓了。”思指點著樓道裏的幾扇門,“喏,他們分別都住在那幾個房間。案發後做過鑒識,每個人房間的門把手上都有清晰完整的指紋和掌紋,能和屋裏的個人用品對應上……”她咬了咬牙,“隻有咱們這間屋子的門把手上的指紋比較亂。除了緲的,還有蒙如虎等人的,應該是他們闖進來的時候留下的。”


    劉的臉色頓時慘白如雪。


    思連忙把話題岔開,“看情形,到達這裏之後發生的事情,順序如下:緲因為發燒躺在房間裏休息,蒙健一和蒙如虎想侵犯她,被李家良阻止了,之後那六個人到餐廳去吃飯,因為沒有廚師,做飯很不方便,就索性每人泡了一碗方便麵,吃完後就齊聚到ktv包間裏,一邊唱歌喝酒一邊研究如何改進五行陰陽鏡,然後——”


    “然後發生了什麽,緲還沒有迴憶起來。”劉痛楚地說。


    窗台下有一隻橘紅色的耳塞,思撿起來看了又看,然後抬起頭,手指窗外,用毫無感情的口吻說:“我看,你還是去問問她本人吧。”


    順著她的手指向外麵望去,劉看到一潭粼粼的湖水,還有站在湖水邊的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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