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聽說:進了看守所的“新收”,無論男女,當天肯定要挨一頓暴打,最輕也是衝完冷水之後坐板兒背監規,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過一劫,要感謝三角眼手下留情。


    蔻子有點緊張。


    盡管在來刑警隊的路上,郭小芬反複告訴她“沒事,你隻要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向刑警們如實地說清楚就行”,但是真的走進爛尾樓一層的那間辦公室,真的麵對司馬涼那張像在油鍋裏炸過一道的黑臉孔,她還是十分緊張。她依舊穿著昨晚那身黑白橫條紋的襯衫和黑色牛仔褲,揣在褲兜裏的兩隻手一刻也不肯拿出,每說一句話就下意識地聳聳肩膀,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眨著,仿佛是一匹受驚之後躲在草叢裏的小斑馬。


    聽說在昨晚,除了“恐怖座譚”外,另外一個場所,也有一群人幾乎在相同的時間聽說了鏡子殺人的故事,司馬涼非常驚訝,臉色像突然在芥末鴨掌中吃到了死蟑螂一樣難看。


    “小郭姐姐講得一點都沒有錯。”蔻子說,“昨天晚上好多朋友在一起聚會,我確實講了那個鏡子殺人的故事,把大家都嚇得不輕呢。”


    司馬涼怔了半晌,才很煩悶又很無奈地說:“你現在把這個故事再給我們講一遍。注意,最好是你昨晚講的‘原版’,不要增加也不要縮水。”說著,向坐在辦公桌旁邊的預審員小張點一點頭,小張拿起一支黑色的三星錄音筆,用大拇指把右側的功能鍵哢地一撥,藍色屏幕變成了灰色,右上角的紅色提示燈緊張地亮了起來,提示著錄音開始。


    蔻子盯著錄音筆,咽了口唾沫,慢慢地把昨晚講過的故事重述了一遍。


    講完了,司馬涼問張偉:“和你昨晚聽到的一樣嗎?”


    張偉賠著笑臉:“差……差不多。”


    司馬涼把眼一瞪:“一樣就是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什麽叫差不多?!”


    “一樣!一樣!”張偉忙不迭地說。


    司馬涼接著問蔻子:“這個故事,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是小青講給我聽的。”蔻子說。


    “小青什麽時候講的?”


    “前天晚上……”蔻子想了想,很肯定地說,“沒錯,就是前天晚上。我去darkness酒吧玩,碰到了她,她請我喝酒。喝到後來,她有點醉了,就給我講了這個故事,說是要在‘恐怖座譚’上講出來,嚇到幾個人離座,然後讓樊一帆做件危險的事,至少要她半條命。”


    司馬涼十分沮喪,但還是不死心:“這麽說,小青非常恨樊一帆和楊薇嘍?”


    “對啊。”蔻子點點頭,“我們都特別討厭樊一帆和楊薇。”


    “你說的‘我們’都包括誰在內?”司馬涼問。


    “就是昨晚聚會的朋友們啊——我們聚會的地方就是阿累的家。”蔻子說,“阿累是樊一帆的老公,也是我們的好朋友,還是王雲舒的表哥,一個很博學又很質樸的人。他家境很好,不知怎麽的竟娶了樊一帆,很快就病死了,家產大部分都歸了樊一帆,就剩疊翠小區的一套三居室,留給他的媽媽和保姆小萌住。小青和阿累很要好,她恨死樊一帆了。不過……小青和我們的關係一般,她不是本市人,性格又很怪僻,和我們總隔著一層。”


    “‘你們’這一群人,和‘恐怖座譚’那一幫人,是什麽關係?”司馬涼問。


    蔻子搖搖頭:“沒有關係。我們完全是因為阿累才認識樊一帆的,曾經和她見過一兩次麵,發現那就是個拿自己和別人的命耍著玩兒的瘋子,跟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私下裏我們都議論阿累怎麽會娶她,簡直不可思議。後來慢慢地聽說了那個‘恐怖座譚’,更覺得荒唐了。老甫、夏流、周宇宙、楊薇這些名字我都知道,但沒見過本人。阿累去世後,我們幹脆連樊一帆都不聯係了。”


    司馬涼問:“昨天晚上,夜裏12點左右,你們那群人在哪裏?在幹什麽?”


    蔻子說:“我們在望月園玩捉迷藏,這是阿累活著的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玩的遊戲……”


    司馬涼打斷了她的話:“玩到幾點結束的?中間有沒有發生或發現什麽異常的情況?”


    這個問題,讓蔻子凝神想了半天,才說:“我們玩了兩輪就解散,各自迴家去了。要說中間發生的異常情況嘛,大概隻有他——”蔻子用手一指張偉,嚇得張偉脖子一縮,“他看見警車開進青塔小區,說肯定是出了事,非要下去看看,我們攔也攔不住,他順著草坡就開溜下去了。”


    張偉急忙分辯道:“馬所長,當時您可在場……”


    “行啦行啦!”馬笑中不耐煩地攔住了他的話頭,對司馬涼說:“現在,你可以放小青了吧?”


    拘留小青的基礎,是因為一個大前提——兇手就在“恐怖座譚”的成員之中。現在,有另外一群人也聽到了鏡子殺人的故事,而且楊薇被殺時,他們就在青塔小區相鄰的望月園裏玩捉迷藏,那麽這個大前提就在瞬間土崩瓦解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單驟然增加了許多。即使周宇宙證明小青昨晚進過青塔小區,但兩個人有過感情上的糾葛,這段證詞拿到法庭上法官未必會采信。更何況小青在審訊中一直強調自己從老甫家離開後直接迴了家,根本沒進過青塔小區——說起來都要怪那個昨晚12點前當門衛的趙老頭,好端端地害哪門子青光眼,否則如果他證明小青進過青塔小區,小青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說一千道一萬,現在,必須馬上釋放小青。


    司馬涼很不情願地對預審員小張使了個眼色,小張會意,給小青辦釋放手續去了。


    馬笑中對著郭小芬眨了眨眼,嘴角浮現出一縷得意的壞笑。


    司馬涼看見了,卻隻能當成沒看見,一雙凸眼珠子像魚鷹似的瞪著蔻子,蔻子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他,小心翼翼地問:“到底……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對於案情,無論郭小芬還是張偉,都沒有對蔻子透露分毫,所以她當然不知道,她現在已經進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單了。司馬涼沒好氣地把桌子上的審訊簿一推:“你把昨晚聽你講那個故事的所有人的姓名、聯係方式都寫下來。”


    蔻子嘟著嘴,在本子上刷刷地寫著,突然抬起頭問:“張記者的,還要寫嗎?”


    張偉擠出很無辜的笑:“我的當然就不——”


    “寫!”司馬涼大吼一聲,嚇得張偉趕緊上前,一把搶過蔻子手中的筆,把自己的名字、聯係電話都寫了上去。


    旁邊的郭小芬不禁偷偷一笑。


    “好啦,你先迴去吧,警方這邊如果傳喚,你要隨叫隨到。”司馬涼惡狠狠地對蔻子說。


    “得!老司,我也走了。”馬笑中從椅子上站起來,咧著大嘴笑嗬嗬地說,“我一定積極配合你,盡快抓住這個案子的真兇。不過,我要是你,我就盯緊了那個叫周什麽宙的,丫嘴巴肯定長墨鬥魚的屁眼上了,就知道噴壞水兒,作偽證害人!”


    司馬涼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蔻子還不大敢動,郭小芬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像被解了咒語一般,隨著馬笑中往外走。


    到了門口,她突然站住了。


    皓齒紅唇,銜咬片刻。鬆開之時,她轉過身說:“還……還有個事。”


    司馬涼抬起頭看著她。


    “我……”蔻子又猶豫了一下,才清晰地說,“您剛才問我,昨晚玩捉迷藏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情況。我剛剛才想起來,還有一個——我看到小青了。”


    此言一出,馬笑中和郭小芬頓時大驚失色。司馬涼緊鎖的眉宇,卻有如弓弦激射般啪地一敞,他三步並作兩步逼到蔻子麵前:“怎麽迴事?你快說!”


    蔻子嘴唇發抖,竟說不出半個字來。


    從蔻子的瞳孔中,司馬涼看到自己幾近獰惡的麵孔,知道她被嚇住了,連忙強擠出溫和的笑容來:“不要怕,不要慌,你慢慢說。”


    蔻子定了定神,說:“我昨晚看到小青了,就在望月園裏麵。時間……應該是在12點剛過吧,那一輪我本來都藏好了,又覺得換個地方藏身更保險,就耍賴偷偷往別的地方走。走到挨著望月園的那個草坡旁邊,看見小青正坐在一個石墩上哢吧哢吧地剪著指甲,那個石墩的上麵有一個蘑菇狀的路燈遮著,所以雖然剛下過雨,卻沒有濕。小青的臉色特別難看,慘白慘白的,好像剛剛做過或者見過什麽特別可怕的事情似的,眼神發直。我都走到她身邊了,她才看到我,看到我後神情一下子變得特別緊張,站起身匆匆忙忙地順著一條小路跑出了望月園。我本來想叫她,但是沒叫出聲。她那個樣子,就是要趕緊跑掉,跑掉,把一切都甩在身子後麵,八匹馬也拉不迴頭似的……”


    黑狗。


    馬笑中眼前清楚地浮現出了那條肥大的黑狗。


    被自己追打的黑狗,汪汪叫著跑向了遠方,本來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驅逐了它,但是它根本就沒有跑遠,現在又迴來了。


    它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後麵,神情陰鬱地盯著自己,目光中放射出冰冷的毒……


    司馬涼站在他的對麵,臉對臉,間距不到半米。


    黑狗。


    “馬所長,抱歉。”司馬涼冷笑著說,“看來,我關於小青殺人後順著草坡爬到望月園裏逃走的推論,成立了。”


    馬笑中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身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還夾雜著一個女子絕望的哭泣聲,像河麵上的冰淩一樣掠過,漸漸消失。他知道小青被帶走了,肯定是押到看守所去了。按照我國法律,看守所羈押的是依法被逮捕、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等待著她的隻有兩種結局:要麽是在看守所備受煎熬後,被判死刑或漫長徒刑,要麽是在看守所備受煎熬後,被判無罪——總之,她就像訂書器下的一張白紙,即便是能逃過一劫,身心也必然會被留下刺穿肺腑的痛。


    而他,卻無能為力。


    “馬笑中,馬笑中!”有人在耳畔不停地唿喊他的名字,他像從夢中醒來,使勁地睜大眼睛,終於看清郭小芬粉盈盈的麵龐上一滴焦急的汗珠。


    “對不起,沒幫上你的忙。”郭小芬愧疚地說,“可是,你要知道,一個案件發生了,我們必須理性和客觀地看待它,隻能依據證據,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想聽這些話,不想聽!總之小青是無辜的,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說小青殺了人,可是我馬笑中不信!就是他媽的不信!他像猛然提速的蒸汽機車,甩開大步,怒氣衝衝地向樓外走去,在樓道的盡頭,突然咬牙切齒地嘟囔了一句,好像是什麽“該死的黑狗”?


    郭小芬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胸罩,脫下來。快一點!底邊帶不帶鋼箍或者鋼托?”


    一個眼袋特別大,活像眼珠子下麵綴了兩個瘤子的女管教一邊問,一邊用手在小青脫下來的白色文胸的底邊捋了兩捋。


    小青站在看守所的管教室裏,兩隻手護住雪白的rx房,目光盯住桌麵上的那個牛皮紙資料袋,裏麵裝的應該就是自己的“罪狀”吧,一股非常荒誕的感覺從她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躺在了鍛造車間的液壓鍛錘下麵。


    “內褲。”女管教一指。


    小青慌了,她本能地低聲說:“裏麵,沒有什麽啊……”


    “讓你脫你就脫,哪兒那麽多廢話?!”女管教把眼一瞪,眼袋居然抖了兩抖。


    “脫。”身後的小張也不耐煩地說,那意思再明確不過:怕羞你就別犯罪啊。


    她隻好脫了下來,交給女管教,放下一隻手掩著下身。女管教拿著內褲正反看了看,命令道:“雙手抱頭,跳三下。”


    一絲不掛的小青臉漲得通紅,舉起兩隻手放在腦袋後麵,輕輕地踮了三下腳,趕緊又放下手遮住身體。


    對小青糊弄型的跳躍姿勢,女管教很不滿意,但是也確實看出她沒有挾帶什麽違禁品,這才從桌鬥裏麵掏出一個登記簿,問:“什麽事兒進來的?”


    小張說:“謀殺。”


    “我沒殺人!”小青立刻喊道。


    女管教大怒:“閉嘴,這兒輪到你說話了嗎?”然後又問她,“帶錢了沒有?這兒的東西得用錢兌換購物券之後才能買。”


    小青搖搖頭,她被捕時很匆忙,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


    女管教說:“把衣服都穿上吧。”


    “我這邊的事兒算辦完了,剩下的都交給你了啊。”小張跟女管教打了個招唿,走掉了。


    女管教把小青帶到庫房,拎了一床青色的薄被子,上麵的灰土嗆得兩個人都咳嗽了好幾聲,然後一前一後地走進了羈押區。


    兩排暗紅色的磚房就是監舍,一道道鐵門上都開著磚頭大小的柵欄口,一些沒有任何光澤的眼睛從裏往外看,暮色中像是穿行在爬行動物館。小青心中一陣發毛,抬起頭,高牆上架著的黑色鐵絲網像一大群蛻皮的蛇糾纏在一起,冷森森的。


    女管教打開6號監舍的鐵門,在小青的背上一推,她就走了進去。


    咣的一聲,鐵門在她的身後關上了。


    一股騷臭味兒像蠕蟲一樣鑽進鼻腔。小青皺起眉頭,看著監舍裏的一群人,她們大多盤著腿坐在用水泥台子墊起的通鋪上,無聲地盯著她。天花板上一枚熏得發黑的燈泡放出昏黃的光芒,照得這些人的臉都如同剛從柏樹皮上扒下來似的。


    “你把被子放茅坑邊兒上,然後過來。”靠牆坐著的一個女人說。


    小青抱著被子來到靠近茅坑的通鋪邊,看到長方形的坑沿上白花花的尿堿以及一些黃的紅的穢物,不由得一陣反胃。她把被子放下,往裏掖了掖,盡量離茅坑遠一點,誰知一個滿臉紅皰的女人一腳就把被子踢得一滾,被角撲的一聲耷拉進了茅坑裏麵。小青一下子火兒了,瞪起眼正要和紅皰理論,紅皰又飛起一腳,踹在她的小腹上,她就像膏藥一樣啪地貼在了後麵的牆上,疼得腦門上瞬時沁出一層冷汗,深深地彎下腰去,漸漸蹲在了地上。


    “小逼還敢鬧雜?找練呢你!”紅皰上前還要打,靠牆坐著的女人發話了:“先別動她。”然後對小青說:“你,蹲過來一點兒。”


    小青慢慢地挪了兩步,蹲在那女人麵前。這時她才看清,那女人長著一雙三角眼,滿臉的肉像男人似的硬成一團一團的,稍微有個表情都顯得十分猙獰。


    “聽管教說你火大啊?因為什麽進來的?”三角眼問。


    小青把牙一咬:“他們冤枉好人!”


    “我操,你牛逼大了!”三角眼把眉梢一吊,“你看這一屋子,個頂個都是好人,屁股比外麵人的臉蛋還他媽的白呢,你們說是不是?”


    號房裏響起一片嘲諷的笑聲。


    小青低著頭不說話。


    “把頭抬起來!”三角眼喝令道。


    小青很不情願地抬起了下巴。


    雪白的麵龐,縱使昏黃的燈光,也絲毫不能弱化眉宇間的一縷娟秀。


    “喲嗬!牌兒挺靚的啊!”三角眼的目光充滿了淫欲,“算了,晚上你睡我邊兒上吧。”


    又是一片吞咽般咕嚕咕嚕的怪笑,像是偷窺者終於扒開了一道牆縫。


    小青搞不清是怎麽迴事,她捂著肚子想,隻要別再打我就行。


    餘光一掃,看到紅皰那心有不甘的恨恨的臉,還有一個梳著不等式發型的中年女人也映入了小青的眼簾:她靠牆角坐著,兩條腿劈開得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煙,很愜意地抽著,時不時往一個疊得很精致的紙煙缸裏彈煙灰,感覺不像是在號房,倒像是在酒吧裏。煙霧嫋嫋,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小青覺得她一直在觀察著自己。


    熄燈了。


    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大多數人都躺下了,唯獨那個不等式還在抽煙,煙頭在黑暗中一亮一亮地閃著紅光。三角眼走上前去,居高臨下地瞪著她,但她卻無動於衷,仿佛眼前是一片虛無。三角眼無奈地蹲下身說:“秦姐,您今天下午進號,我這當號長的沒虧待您吧?熄燈了,您能不能把煙掐了睡覺,幫我省省心,萬一管教的聞著味兒找來,我可就麻煩大啦。”


    不等式一笑,撅起嘴,一口煙霧從雙唇間寒氣似的吐出,完滿地糊在了三角眼的臉上。


    三角眼大怒,唿啦一聲站了起來。紅皰像得到信號的惡狗撲了上來,提腳就要踹不等式,卻被三角眼一把攔住了。


    不等式輕蔑地一笑,把煙頭在紙煙缸裏掐滅,從口袋裏又掏出一支煙來,用火柴點燃,接著叼在了嘴裏。


    三角眼用充滿恨意的低聲說:“秦姐,算您麵兒大,我認栽。”說完迴到通鋪上,在小青的身邊躺下。


    小青十分驚訝,她以前聽說:進了看守所的“新收”,無論男女,當天肯定要挨一頓暴打,最輕也是衝完冷水之後坐板兒背監規,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過一劫,要感謝三角眼手下留情。但是這個秦姐比自己早進來不了多少,怎麽會有如此的派頭,連號長也不放在眼裏,她到底是什麽來頭?


    算了,不去想了,還不如想想自己的境遇。


    躺著,仰麵,瞪著圓圓的一雙眼,像死屍般凝視著極遙遠或極迫近的天花板。黑暗中,嗅到了不等式吐出的煙霧,漸漸產生了幻覺: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濃重的煙霧融化、分解,變成一團人形的鉛灰色顆粒,飄到了半空,俯視著躺在通鋪上的這個卑微如小白鼠似的小青。越看越覺得驚訝,覺得不可思議:這是怎麽一迴事呢?怎麽忽然就被抓進這裏?怎麽就要受這種罪呢?等待她的將是什麽?釋放、徒刑、還是……


    太可怕了!


    不可能!不可能!誰也不能不讓我活下去!


    ……


    誰說——不可能?


    有個人在她腦仁裏獰笑,刮骨一般尖刻。


    後背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又黏又濕,燥癢不堪。


    她翻了個身,側躺,依舊不能入眠。


    號房悶熱,猶如籠屜,將她的一切希望、欲念都蒸發出體外,靈魂一點點出竅似的……


    我,穿著白色的裙子,跪在黃色的土牆前麵,還沒有死,可是已經喪失一切知覺,非人,乒的一聲,天靈蓋頓時像沙丁魚罐頭的鐵皮蓋子似的被子彈狠狠地撕開!番茄汁般又濃又黏的血液,從已經被切割成碗一樣的頭骨邊緣溢出,流淌下我微張的嘴唇。身體僵持了一秒,抑或兩秒?終於緩緩地仆倒在地……


    撲倒。


    在地。


    “哎喲……疼死我了!”她齜牙咧嘴地唿著氣,左手扶地,右手揉膝,淺藍色開洞牛仔褲露出的小腿上,一片嚴重摩擦出的絳紫色,活像是被火燎了一把。


    這裏是darkness酒吧的後巷。


    固然,這後巷黑黢黢的,但畢竟走得很熟了,自己居然被絆了一跤,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迴頭一看,隱約辨出:有個人就坐在那把後背裂開而被扔掉的椅子上,伸出一條腿。她一下子火了,他怎麽連句對不起都不說?正準備大吵一架,卻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從那個人口中若有若無地飄了出來——


    “對——不——起——”


    三個字吐得很緩慢,字和字之間生了鏽似的,有些吃力。


    她想可能是喝醉了的客人,嘔吐之後坐倒在這裏醒酒——這種事對酒吧而言,就像垃圾中轉站的定時清運,每天夜裏都會重複上映不同貨色的相同一幕,不值得浪費精力。她正要繼續走自己的路,身後那扇鐵門嘩啦一聲打開了,隨著一縷藍盈盈的光被釋放,一個穿著黑色透視裝的女孩鑽了出來。看到小青,透視裝先是籲了一口氣,然後有些焦急地說:“你怎麽還沒走啊?那幾個老總我好不容易才給擋住。”


    “那幾個色狼都他媽的該被閹掉!”小青憤憤地說,然後指著坐著的男人說,“這個家夥絆了我一下,他可能是喝醉了……”


    話沒說下去,因為借著從酒吧裏泄出的藍光,小青看清了這個人的麵容:有點卷曲的短發,眉毛重得把一雙狹長的眼睛壓得有點內陷,挺拔的大鼻子下麵,是兩片有點外凸的厚嘴唇——像極了複活節島上那些暗紅色的火成岩石像,就連神情也一樣的冷漠和絕望。


    他沒有醉,因為他的眼神雖然茫然,但絕不紛亂。那他坐在這裏幹什麽?


    透視裝看了看那男人,連忙拉了小青一把:“阿累你都不認識?”然後走到阿累麵前,彎下腰,手拄著雙膝,用很溫柔又很同情的口吻說:“阿累,今天怎麽沒在前門等,反倒坐在這後巷裏啊?快點迴家吧,沒準兒她已經先迴去了。”


    阿累抬起頭,嘴唇嚅動了半天,想說什麽但又沒有說出來,目光裏包含著一種讓人心碎的痛楚,仿佛一隻老得走不動的狗在乞求骨頭。


    他的軀殼沒有移動,可是他的整個人在發抖。小青想。


    透視裝不忍地扭過了臉。


    阿累慢慢地站起身,中等個子,粗壯的身板像在小巷裏突然立起了一座石碑。他原地定了定,就跌跌撞撞地向巷子外麵走去。背影消失,但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卻不知怎的壓上了小青的心頭,不禁問:“他……怎麽了?”


    “唉!”透視裝長歎一聲,“他挺慘的……你在咱們酒吧裏見過一個叫樊一帆的女人吧?”


    “我知道,特別瘋的那個金魚眼嘛!我頂討厭她。”小青厭惡地說。


    “對,就是她。”透視裝說,“可是你絕對想不到,那個樊一帆就是阿累的老婆。”


    “啊?”小青大吃一驚,“我怎麽感覺,他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這事兒要說起來可就話長了……”透視裝突然想起了什麽,搡了小青一把,“你趕緊走吧,那幾個老總找不到我,萬一摸到後門看見你,可就麻煩了。你也真行,不陪酒就不陪酒吧,好端端地給人家一個耳光做什麽?要不是力哥麵子大撐得住,今晚咱們的場子非讓人家給砸了不可。”


    “那幾個渣滓是光讓我陪酒嗎?手在下麵胡摸了半天了!”小青的臉漲得通紅,“一開始我還不想理他們,一個勁兒地躲,後來那個肥膘來勁了,死抓我的手往他褲襠裏塞,我不抽他還等什麽?!”小青一麵往巷子外麵走一麵說,“謝謝你susan,我先溜了,要是酒吧炒了我,你給我發個短信,我明天就不來了,正好,姑奶奶不泡這碗雜碎湯了!”


    出了巷子口一直往北走。繽紛的小雨夾著一股寒意,從空中織下。小青把灰色針織高領衫的領子緊了緊,埋頭向公交車站走去,準備坐車迴家。一路上,雨絲像接吻魚的嘴巴似的,不停地在她臉上啄著。


    當她走近車站時,發現那裏隻有一個人,正是阿累。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著膝蓋,脊背彎得像一隻因殘破而倒扣在沙灘上的舊船。他的手裏摩挲著一張紙,打開,折上,再打開,再折上。雨絲偶爾飄過,將那張紙打得一片斑駁,但他還是那麽打開,折上,再打開,再折上。燈箱廣告的光芒將他的側臉映成青色,而他微微外展的小腿卻浸泡在鉛色的夜幕中,軀體半明半暗,仿佛他的整個人都已經被無數次地打開又折上,因此而憔悴不堪。


    他太沉重了,小青有點不敢走近,所以一直站在很遠的地方,任漸漸大起來的雨水打在身上。


    忽然,阿累把那張紙揉成一團,在掌心裏發狠似的攥了一攥,先塞進褲兜,又掏了出來,向三四米外一個不鏽鋼果皮箱的開口處扔去,但紙團投偏了,碰在外壁上,又彈迴了他的腳下。他皺起眉頭,拾起紙團,攏在掌心,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麵。一輛公交車笨重地駛來,停靠在車站,車門哐啷一聲打開。他歎了口氣,站起身,把紙團又往果皮箱裏一扔,蹬上了車。


    公交車依舊笨重地駛遠,很快消失於茫茫雨幕當中,像沉沒了似的。


    阿累沒有發現,他再次投入果皮箱的紙團,依舊撞在外壁上,不過這一迴,反彈在了小青的腳下。


    小青彎下腰,把紙團拾起,慢慢拆開:一張皺皺巴巴的、很薄的白紙,由於阿累揉搓得太多太狠的緣故,最上麵一行鉛印字都破損了,看不出到底是什麽單據,貌似發票,空白欄有圓珠筆寫的螞蟻爬一般的藍色字跡,完全看不懂是什麽意思。


    她呆了半晌,把這張紙再次揉成團,準備扔進果皮箱,餘光一掃,突然發現阿累坐過的那張椅子下麵有一個棕色的、鼓鼓的方形東西。走近一看,是個錢包,心頓時怦怦亂跳,撿起打開,裏麵有厚厚一遝百元鈔票,還有身份證、信用卡之類的,想必是剛才阿累從褲兜裏掏紙團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來的。


    剛進城那會兒,小青兩眼一抹黑,吃了上頓沒下頓,肚子常常餓得生疼。萬般無奈之下,她偷過幾個錢包,但她從來都認為做小偷絕對不是正道,所以在酒吧找到工作後,就再也沒偷過東西了。不過,眼下她剛剛惹了禍,沒準就要被炒掉,這1000元能救一時之急呢。把錢包還給阿累,還是自己“眯了”,她猶豫了好久,直到自己要坐的公交車來了,她跳上車,轉過身,透過被雨水淋濕的車窗,仿佛又看到了阿累那仿佛被無數遍的、滿是褶皺的身影,終於下定決心,還是把錢包還給他。


    迴到家,因為淋了雨的緣故,小青煮了杯薑汁可樂喝,然後打電話給透視裝,告訴她自己撿到了阿累丟的錢包,問她有沒有阿累家的聯係方式。透視裝找酒吧裏最紅的“少爺”要了樊一帆留下的家庭電話。小青按照號碼打過去,過了好久,電話才被接聽,一個低沉的、有點甕聲甕氣的聲音說:“喂……您好。”


    應該就是阿累,隻有他那挺拔的大鼻子才能發出這種鼻音。小青說:“你好,我剛才在車站撿到了你的錢包。”


    “哦?”阿累有些驚訝,但是隨即就平靜而客氣地說了一句“非常感謝”,仿佛那個錢包可有可無,他對丟或不丟都毫不介意。小青一麵想早知道我還不如把這錢包給“眯了”呢,一麵說:“你看我怎麽還給你?”


    阿累說:“你在哪裏上班啊?我明天過去取一趟吧。”


    小青估摸著不一定能再去酒吧上班了,於是說:“還是我給你送過去吧,你住哪個小區?”


    “水岸楓景,你知道吧?”


    水岸楓景是本市最有名的公寓之一,位置在二環以內,倚河而築,水柳坡楓,周邊商城林立、車水馬龍。業主自然多是富人。酒吧裏waiter開玩笑,說要泡哪個“公主”,被“公主”聽見,一般會瞪起眼睛罵一句:“有錢是吧?有錢在水岸楓景給我買套房啊!”所以,聽說阿累的家就在水岸楓景,小青頗為吃驚:“知道……我什麽時候去合適啊?”


    “明天上午吧,麻煩你了。”阿累說,“你到了,打我家的這個電話就行。”


    第二天,小青特意梳了個側邊垂的麻花辮,粉嫩的臉蛋上略施脂粉,鏡子裏一照,嫵媚而楚楚可人,然後挑了件最喜歡的白色繡花流蘇連衣裙套在身上,才出了門。


    來到水岸楓景的小區門口,望著那幾棟巧克力色的公寓樓,她心裏有點發慌,猶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往裏麵走,結果被保安攔住了,盤問她要去找哪位業主以及門牌號,她說不上來,差點想轉頭走掉,最後還是拿出手機撥通了阿累家的電話。


    又是阿累接聽的,禮貌中透露著一點不耐煩:“你來了?請稍等片刻,我馬上下去。”


    過了好久,也沒見到阿累,倒是有個穿著工裝褲和吊帶小花團連衣裙的女孩下樓來,四下張望著。小青和她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對方是在找自己,慢慢走近。


    “你是……小青?”女孩側著腦袋問,她的皮膚有點黑,兩腮各有一抹鄉村紅。


    小青點點頭。


    “我叫小萌,是阿累家的保姆。”女孩說,“他說讓你把錢包交給我就行了。”


    小青稀裏糊塗地把錢包遞過去,小萌伸出手剛要接,小青像被什麽咬了一口似的猛地又把錢包收了迴來。


    “這算什麽?”小青的臉一刹那漲得通紅,“瞧不起人?!”


    小萌有點發蒙,不知道怎麽迴事。


    “他沒長腳還是少條腿?難道不能下樓來當麵說聲謝謝嗎?”小青把頭一昂,對小萌說,“你告訴他,要是還想要這個錢包,就主動找我道歉。不然,他不缺這點錢,我們窮老百姓可當個大數——錢包我沒收了!”說完轉身就走。


    小萌一下子急了,快跑幾步擋在她麵前:“你誤會啦,我家主人是要下來當麵感謝你的,可是他正好有點事脫不開身……唉,我說了你也不信。好吧,你跟我迴家去看看,就知道是怎麽迴事啦。”


    跟著小萌坐電梯上了樓。一進門,玄關處一扇雙鸞口銜長綬紅木鏤雕屏風立刻映入眼簾,透過屏風,可見淺黃色牆麵的寬敞客廳裏鋪著佛堂似的紫檀木地板,主題牆上飾一幅精美絕倫的壁畫:一位古代仕女在垂柳下對鏡梳妝,在旁邊一尊橙黃色紗質燈屏的照射下,係於銅鏡鏡鈕上的一縷紅巾從女子纖纖玉手中垂下,豔如流霞。小青心中頓生愧意,覺得自己貿然闖進了這樣一個古意盎然的家庭,實在有點莽撞。正手足無措間,隻聽屏風後麵傳來一個女人嚴厲而又很有涵養地壓抑著情緒的聲音:“你一個男子漢,怎麽能這樣窩囊?才結婚不到半年,你看看咱們這個好端端的家都被她搞成了什麽樣子?”


    然後是阿累低低的迴答:“媽媽,對不起……”


    先是一聲歎息,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知道你也很為難。當初你和她結婚,我一直是不同意的……門當戶對這四個字也許迂腐,但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她配不上你,配不上咱們家。算了,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希望你早點下決心和她分開,財產方麵的事情我找陳律師來辦……”


    “不!”阿累突然喊了一聲,開槍般突然和響亮,連屏風後麵的小青都嚇了一跳。


    阿累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了,用低沉而歉意的聲音說:“媽媽,對不起,這件事,讓我自己來處理好嗎?”


    “我一輩子要強,沒想到你卻這麽懦弱!”女人無奈地說,“好吧,反正她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她,我還是迴疊翠小區去住好了。”一邊說一邊大步往門外走,阿累緊跟在後麵,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樣子。一繞過屏風,母子二人同時看到了小青,都是一愣。


    “你是?”阿累的媽媽滿臉狐疑地看看小青,又迴頭看看身後的阿累。


    “我……我叫小青。”小青微微鞠了一躬,“阿姨您好。”


    阿累呆呆地望著小青,入夢一般,半天才反應過來,對媽媽說:“她就是幫我撿到錢包的那個女孩子。”


    阿累的媽媽憂傷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對小青說:“謝謝你。”又囑咐阿累:“請人家好好坐坐,感謝一下。”


    “是。”阿累把媽媽送出了門,然後請小青在客廳的沙發上落座。小萌用一個托盤端來青花瓷的茶具,給小青和阿累各斟了淺淺的一杯茶,小青抿了一口,隻覺得從口到鼻都被香氣溢滿,舒爽極了,抬眼才發現阿累還站在一旁望著自己,目光依舊呆呆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站著幹嗎,坐啊。”


    阿累傻嗬嗬地笑了笑,離小青老遠地坐下,低頭咂了兩口茶,甕聲甕氣地問:“你……你是在哪裏撿到我的錢包的?”


    “車站。”小青從自己被他絆了一跤說起,一直說到撿到錢包,但是沒提那個紙團的事,“你昨天怎麽了?迷迷糊糊的,遇到了很麻煩的事嗎?”


    阿累一愣,眼睛裏浮起了霧一般的迷茫,片刻,慘慘地一笑:“不說這個了……你在darkness酒吧做什麽?”


    “我是駐唱。”小青說,“我在老家的藝術學校學鋼琴,不過唱歌也不錯,來城裏就找到了這份工作。”


    “哪天一定聽聽你唱的歌。”阿累說。


    小青很自信地一笑:“沒問題!”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小青突然想起了什麽,從衣袋裏拿出那個錢包還給阿累:“差點忘了正事。”


    阿累接過來,直接從裏麵抽出一遝鈔票遞給小青:“這些給你,小小心意,請一定收下。”


    小青搖搖頭:“我不要,我要是要這些錢,我就不還你錢包了。”


    阿累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好吧,你跟我來一下。”說著站起身,帶小青來到他的書房,指著一座黑漆描金的博古架說,“這上麵的鏡子,你隨便拿一麵吧。”


    小青看那博古架上擺著造型各異的青銅鏡架,有的是仕女托燭,有的是龍虎拱山,有的是犀牛望月,每個鏡架上架著一麵銅鏡,大多是圓形,也有鍾形和菱花形的,俱已鏽跡斑斑。她問:“這些都是你買的?”


    阿累笑了笑:“都是我家收藏的。”


    “不少嘛。”小青看了一遍,並沒有拿,而是迴身端詳起書房來。書房用一道月亮門分成裏外兩間。走進裏間,立刻聞到一股沉鬱的香氣。隻見牆上高掛兩道條幅,左題“菱芳耀日”,右書“冰光照室”,她琢磨不出什麽意思,便在金絲楠木的花板、琴幾、書櫃前細細地看,還不時地聳聳鼻尖嗅一嗅,最後坐在那把四出頭官帽椅上,晃了兩下身子,覺得並不舒服。阿累也不阻攔,隻微笑地看著她。


    最後,小青發現雕花書案上攤開著一本線裝書,上麵都是些銅鏡的圖譜,一麵圓形的銅鏡被當做鎮紙壓在書上,鏡紐是一隻伏獸,浮雕的紋飾華美異常:有各種獅子狀的東西在葡萄的枝蔓間嬉戲。


    小青拿起來看了又看,阿累上前道:“你喜歡這個嗎?喜歡就送給你好了。”


    小青點點頭說:“也就這個上麵的畫兒還看得清楚些……這個東西肯定挺貴的吧?”


    “這是唐朝的海獸葡萄鏡,值不了幾個錢。”阿累說,“這一麵的品相非常好,也就5萬元左右吧。”


    “啊?”小青大吃一驚,“這麽貴,我可不能要。”


    阿累說:“你還是收下吧。這書房裏,這麵是最便宜的了。”


    小青呆了半晌,嘀咕道:“我要這東西也沒有什麽用啊,說是鏡子,又照不出個人影兒來。”


    “哦。一般銅鏡的金屬比例是:銅占70%,錫約占24%,鉛約占5%,與其他青銅器比,錫的含量較高,所以宜於映照,即便如此,光亮度也絕對不能和玻璃鏡相比的。”阿累從書案上的象牙筆筒裏摸出一串鑰匙,打開旁邊的描金櫃,取出一把玉柄素鏡,遞給小青說:“你想要照得清楚的,就試試這麵清代的。”


    小青朝黃而發白的鏡麵中望去,自己的麵容仿佛浸在月光下的湖水中,恍恍惚惚的:“這個還是不大清楚啊。”


    阿累苦笑道:“也許,這正是中國古人的智慧吧。鏡子中的事物,本來就是不真實的,所以,不妨一切都模糊些……”


    小青凝視著鏡子,月光下的湖水突然顫動起來,鏡子中的她像被暴雨抽打的小船,一陣急劇的抽搐和變形之後,漸漸沉入湖底。她感到眩暈,緊緊地閉上眼,再睜開眼皮的一刻,鏡子、書案、琴幾、花板以及阿累在內的一切一切,都消失在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黑暗。


    黑暗有如混沌的夢。


    可是她知道,剛才的那一切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自從阿累去世之後,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完全無力自拔。她想念阿累,想念到了骨頭裏,許多個夜晚,她靠著冰冷的牆壁一直哭泣到天明,她唯一驚訝的是,一向堅強的自己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淚水。透過淚水的折射,往昔的影像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從她被阿累絆倒,從她撿到錢包,從第一次走進阿累的家門,直到……她想忘記這些錐心般痛苦的迴憶,可是根本不可能。曾經多少次,下班後,她坐車迴家,在沒有開燈的公交車上,她瀕死般麻木著,靈魂和軀體猶如懸吊著的拉環,隨著滾滾車輪,毫無知覺地搖搖蕩蕩。黑暗中,唯有阿累的笑容那樣真切和清晰,她望著他,不知不覺間,哽咽成淚人。直到售票員大聲叫她,甚至拽她的衣服,她才迴過神來,慢慢地走下車,發現已經是終點站……


    此時此刻,這囚室,和公交車一樣黑暗,甚至更黑暗一些。二者的相同之處還在於,她都是被禁錮在一個鐵的或石頭的匣子中,無可脫逃,不知道會被悲慘的命運載到什麽地方。


    怎麽迴事?


    有點涼,從小腹往上。


    迷糊的頭腦一時還無法分辨究竟,rx房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摩擦,小青想也許是反複的翻身把文胸弄錯了位。但又覺得不對,那種摩擦是從文胸和rx房之間插入後進行的……更像是一種揉搓。


    接著,她聽到了一種聲音,從背後傳來。


    這聲音熟悉而惡心,是她偶爾經過酒吧的包廂外麵,聽到裏麵傳出來的那種極其淫蕩的呻吟。


    仿佛突然嚼了一大口超醒強力薄荷糖,小青的意識猛地清醒過來,是三角眼把手伸進她的衣服,撫摩她的rx房,小青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個母獸的另一隻手,一定在撫摩她自己那肮髒的下體。


    小青一把抓住伸進文胸的那隻手,狠狠地拽出去,然後唿啦坐了起來,痛罵了三角眼一聲:“你他媽的變態啊!”


    有人在偷偷地笑。


    三角眼還在手淫中,猛地被打斷了快感,第一反應竟是狗一般的哀求:“噓噓……聲兒小點,聲兒小點……”


    “不要臉!”小青又罵了一句,抓起小被子就要挪身。她想,我寧願去茅坑邊打地鋪,也不能在這個三角眼身邊睡了。


    然後,她就看到三角眼的上身像詐屍似的突然豎起,雖然黑暗中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還是感受到了一股淩厲的氣息逼麵而來。


    還沒等她弄明白是怎麽迴事,唿的一聲,腦袋就被小被子捂住了。在三角眼瘋狂的謾罵中,無數個拳頭狠狠地擂下,還有人一邊“嗷嗷”叫著一邊用腳踹她。她拚命喊叫、翻滾、踢打,但是沒有一點用,全身疼得像被掰斷成了一截截的。劇烈的喘息,很快耗盡了小被子裏的最後一點氧氣,窒息的巨大痛苦,使她真想把自己的喉嚨掐斷,但手臂已經被打得抬不起來半寸。


    盡管被被子捂著,她還是聽到了唿嘯的風聲,什麽東西在掄起砸下,僅僅半秒不到,她就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頭骨哢嚓的斷裂聲,在昏死前的最後一刻,她還聞到了口鼻噴出的鮮血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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