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楊薇為什麽要自殺?失戀?破產?患上絕症?總要有一個動機吧。”馬笑中說,“癩蛤蟆上高速被壓死還是因為要去路那邊兒搞對象呢,人總比癩蛤蟆要複雜點兒吧?”


    馬笑中見老甫被自己那一腳踹得不輕,還被嚇得三魂沒了七魄,暫時打聽不出更多的情況,就和郭小芬一起走向預審室,打算從夏流那裏問些東西出來。一開門,就聽見簌簌聲突然停下,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的夏流,猛地把手從褲襠裏拿了出來,嘴還半張著。


    “你丫幹嗎呢?!”馬笑中大怒。


    “沒……沒幹嗎。”夏流的胖手耷拉到椅子的側麵,指尖一彈,一顆泥丸無聲地落在地上。


    “這兒是派出所,你丫給我放規矩點兒!”馬笑中坐在桌子後麵,惡狠狠地說。


    “是是是!”夏流一麵點著頭,一麵用小眼睛偷偷瞟著也在桌子後麵落座的郭小芬,目光裏充滿了淫欲。


    啪!


    突然,一支圓珠筆像飛鏢一樣飛過來,筆尖正好紮在夏流那個多肉的腦門上,居然紮出了一個坑。


    “哎喲!哎喲!”夏流疼得捂著腦門直叫喚。


    “告訴你丫了,給我放規矩點兒,包括眼睛,低頭,往我這兒看,少他媽亂摸!”馬笑中指著還在地上打滾的圓珠筆,“去,給我撿迴來。”


    夏流彎下水桶粗的腰,撿起筆,撅著大屁股恭恭敬敬地把筆放在馬笑中身前,再坐迴原位,就這麽幾個動作,居然累得唿哧帶喘。


    不過,馬笑中這招還真有效,自此夏流把目光收斂了起來,再也不敢往郭小芬身上瞎看了。


    馬笑中先核實了幾個在老甫那裏問過的問題,看看都沒有出入,冷不丁說:“昨天晚上從老甫家裏離開後,你去幹嗎了?甭想,也甭瞎編,有什麽說什麽。”


    “我……我迴家睡覺去了啊。”夏流有點結巴。


    “誰能給你證明?”


    “我爸。”


    “你爸不算,還有誰?”


    “我媽。”


    “我操!”馬笑中一拍桌子,“你裝什麽傻,直係親屬都不能給你作證!”


    “這……這一睡覺,誰能給我作證啊?”夏流急得胖嘟嘟的臉直打戰。


    馬笑中心裏有數,沒人作證是件正常的事,否則倒要懷疑他故意找證人製造不在場證明了:“沒證人,那你可就有重大嫌疑了,下麵你要更老實地說。樊一帆的老公,不久前死掉了,你說說是怎麽迴事吧。”


    被他這麽一詐唬,夏流更加慌張了:“你說阿累啊……他怎麽死的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馬笑中把眼睛一瞪,“你和樊一帆大半夜的一起玩人鬼情未了,她的事兒你還有不知道的?”


    “我說的是實話啊。”夏流額頭上直冒汗,“我真的不知道。我和樊一帆的交情其實沒那麽深。最早是老甫和我一起做一個以驚悚為主題的網站,琢磨了這麽個‘恐怖座譚’的遊戲,在網上召集網友參加,她加了我們的qq,然後就加入進來,後來又投了一大筆錢支持我們的網站更新了服務器,成了半個東家。她平時超級霸道超級蠻橫,但是我和老甫都不敢得罪她。玩了幾次,無意中聽她聊起,她死去的老公留了不少遺產給她,她還有個得了精神病的婆婆,被她弄到望月園附近的疊翠小區住著去了。至於她老公是怎麽死的,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有個叫小青的,很恨樊一帆是嗎?”郭小芬突然插了一句。


    夏流被馬笑中調教得不敢正眼看郭小芬,隻是點點頭:“嗯,那個小青,簡直就是樊一帆的死對頭,樊一帆加入我們之後,她緊跟著就來了,我記得兩人一見麵,樊一帆還驚訝地說你怎麽來了?小青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跟刀子似的,狠極了。後來我們發現,小青的目標就是要贏一次,這樣才能要求樊一帆做一件也許可以要她命的事情。”


    “要她命的事情?”馬笑中有點糊塗,“怎麽個贏法?”


    “就是比賽,看誰講的故事能把更多的人嚇得離席,或者被叫停,誰就是勝利者。勝利者可以要求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做一件恐怖的事情,被要求者必須去做。”


    “你舉個例子。”馬笑中越發好奇了。


    “有一次樊一帆贏了,就要求小青用打火機燎一下自己右邊的太陽穴,誰知那打火機是被做過手腳的,火勢特別猛,燒傷了小青的皮膚……樊一帆也知道小青是衝著她來的,所以下手特別狠。”夏流說。


    “那麽,小青有沒有讓樊一帆做過什麽要命的事情呢?”


    “沒有。”夏流搖搖頭,“因為小青從來就沒有贏過。”


    “為什麽?”馬笑中很驚訝,“你們那個什麽座譚搞過幾次啊?小青總不至於一次贏的機會都沒有吧?”


    夏流說:“一共搞了6次,小青隻參加了4次。昨晚那次她半路走了,其餘3次,老甫贏了一次,沒有作弄她,另外兩次都是一帆贏了,她讓小青燎了一次皮膚,還讓她喝了一次‘沸騰可樂’。”


    “沸騰可樂?”馬笑中皺起眉頭,“什麽玩意兒?”


    “就是先吃一把薄荷糖,然後灌下一聽可樂,這兩樣東西擱在一起就會躥起巨多的汽兒,能把胃給脹爆了,國外報道有人就硬是給脹死的。我記得那次小青捂著胃疼得在地上直打滾,嚇得我差點叫救護車。樊一帆在旁邊看著哈哈大笑,不過到最後,小青還是扶著牆站了起來,嘴唇上有一道被咬出的血痕,對樊一帆說:‘不要緊,還有下次呢……’”


    馬笑中愣了半晌,才繼續發問:“樊一帆為什麽總是能贏?”


    “因為她有楊薇給她出主意啊。”夏流說,“樊一帆其實就是一傀儡,楊薇才是在背後提線的。你別看樊一帆平時挺衝,其實她就是一愣頭青,比較狠而已,沒腦子的,她講的故事、出的整人招數,都是楊薇給她琢磨出來的。”


    “說說這個楊薇,具體一點。”


    “算上昨天晚上,我隻見過楊薇兩次。頭一次是在酒吧裏舉辦的樊一帆生日party上,楊薇一來,樊一帆就摟著她高興得不得了,楊薇基本上沒有表情,偶爾一笑也跟嘴角抽筋兒似的,微微那麽一下就完了。整個party上她幾乎沒有說話,也很少喝酒,就打量著其他的人,感覺陰森森的。”夏流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有就是那次party上,樊一帆喝多了,大著舌頭跟我說她的房子什麽的都是楊薇幫她掙的,但很快話就被楊薇打斷了,楊薇直拽她的胳膊不讓她往下說了,她還要說,楊薇一下子就吻上她的嘴唇,兩人開始濕吻,當時那場麵,我們看著渾身上下這個熱啊……”說到這裏,胖子的兩條腿忍不住並在一塊摩挲起來。


    馬笑中拿起圓珠筆又要扔,嚇得夏流一縮脖子,老實了。


    “她倆是‘拉拉’?”馬笑中問。


    “不是吧……也許是?嗨,我也說不準,大家就是玩玩,沒人較真。”夏流說。


    “玩玩?這迴玩出人命來了!”馬笑中厲聲說,“他媽的你們這幫王八蛋還有沒有點兒正事幹!給我滾迴家老老實實候著,隨叫隨到,聽見沒有?”


    夏流跟聽到特赦令似的,笑得像哭一樣,站起來點頭哈腰,然後蹲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撿起一個東西要走。馬笑中說:“你撿的什麽玩意兒?”他不吭聲。馬笑中追了一句:“張開手我看看。”他才很無奈地張開手,掌心裏臥著一個泥丸。郭小芬厭惡地扭過頭去。馬笑中沒看清似的說:“手抬高點。”夏流剛剛把巴掌抬到下巴的高度,馬笑中突然大吼一聲,嚇得他把嘴一張,說時遲那時快,馬笑中在他的手背上一打,泥丸像被倒鉤的球兒,不偏不倚落進了夏流的嘴裏。夏流驚得嗝嘍一聲,泥丸就咽進了肚子。


    馬笑中哈哈大笑起來:“這才叫‘被窩裏放屁自產自銷’——滾!”


    看著夏流那臃腫的背影,馬笑中對郭小芬說:“這幫人怎麽都跟豬肉絛蟲似的,不僅奇形怪狀,還他媽的一個比一個惡心。”


    “你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郭小芬白了他一眼。


    正在這時,田躍進匆匆走進來報告:“所長,剛才司馬隊長打來電話,說一會兒要召開案情分析會。”


    馬笑中不耐煩地說:“知道了,你告訴他,我馬上就到刑警隊去。”


    田躍進低聲說:“他說他過派出所來。”


    “媽的。”馬笑中皺起眉頭罵了一句。


    郭小芬知道他為什麽罵:按照本市公安係統內部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發生命案之後,案情分析會在哪裏召開,要視初偵結果而定,判定為自殺,則在案發地所屬派出所召開,如果判定為他殺,才在分轄的刑警隊開。司馬涼主動提出要來派出所開會,就是表示這案子不過是一起自殺案。


    這裏麵又有講究。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我國對殺人案件的偵破重視程度並不夠高。著名作家胡平的《犯罪升級》一書中就寫到,我國曾經使用過“重大案件”和“特大案件”的概念,後者比前者要高一個級別。比如,搶劫1千元、盜竊2萬元是特大案件,而殺死一個人一般情況下僅僅被列為重大案件。而一個公安人員提職與否,與偵破何等級別的案件多少有直接關係,以至於警察們“不抓要命的,專抓要錢的”成為一個普遍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那些殺人犯的囂張氣焰。


    歐美發達國家則與此相反,他們認為人的生命安全高於一切,搶劫案、盜竊案破不了可以諒解,但一旦案件涉及人命,警方會調集全部力量偵緝,直到抓到兇手為止——這就使得犯罪分子在犯罪過程中不敢輕易殺人。


    於是,公安部有關領導在2004年召開的全國偵破命案工作會議上,提出了“命案必破”的口號,對我國刑偵方向進行了重大調整,以偵破命案為刑偵工作的第一重點,嚴厲打擊各種刑事犯罪活動。這一口號的提出對我國殺人罪犯起到了強大的震懾作用,有關統計數據顯示:僅僅在2005年,殺人案件的發案數就比2004年下降了15.9%。


    但是,幾乎從口號提出的那一刻起,各種有爭議的聲音就沒有中斷過。


    刑偵學上有個詞叫“犯罪黑數”,是指那些由於各種原因永遠也無法偵破的案件,著名的“開膛手傑克”案件就是一例迄今未破的謎案。就算是雲集了明智小五郎、金田一、古畑任三郎、禦手洗潔、湯川學等著名偵探的日本,命案偵破率也才達到92%,絕對做不到“命案必破”。於是有人說,“命案必破”和“限期破案”一樣,都是不實事求是的提法。


    既然上級提出“命案必破”,而事實上又有一些案件確實偵破不了,偵破不了接踵而來的就是處分,公安人員該怎麽應對呢?


    答案就是“不破不立”。


    破不了的案子,幹脆說成並非刑事案件,於是不予立案,既然不予立案,就不需要進行刑事偵查,當然就不存在偵破與否的問題了。


    這種現象不能說普遍,但在一些公安部門確實存在。比如2004年5月6日,人民大學女生周燕芬在江西南昌實習期間被發現縊死於出租屋內,現場存在多處疑點,但當地警方一直不予立案,並在首次屍檢後將案件定性為自殺。再比如發生在2008年4月5日的譚靜事件。


    這兩起事件引發輿論一片嘩然。譚靜事件震動尤大,義憤填膺的網友們紛紛發帖指出其中的種種疑點。中國四大推理諮詢機構之一——無錫的“溪香舍”主動提出希望重新偵辦這一案件,並且不要半文酬勞地協助警方工作,卻被有關機構拒絕了。


    剛剛發生的楊薇命案,看樣子司馬涼也想用“自殺”來不予立案。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案情分析會上徹底推翻楊薇是自殺的結論,可是,能不能做到這一點,無論馬笑中還是郭小芬,心裏都沒有數。因為司馬涼是有備而來的,今天淩晨進入現場後,他一直承擔了主要的刑偵工作,肯定能拿出一籮筐的證據證明“自殺”這一結論。相較之下,馬笑中隻有一個上不得台麵的老甫講的“鏡子的故事”。這麽一想,他就像紮了釘子的自行車輪胎,泄氣得很。


    案情分析會在派出所的會議室裏召開。會議室不大,隻有20平方米左右,東頭有台投影儀,西頭吊著一張投影用的屏幕,牆上掛滿了色澤深淺不一的錦旗,尿芥子似的。中間一條長桌,桌子上雜誌、煙灰缸、一次性杯子,什麽都有,幾把黑色的折疊椅圍著桌子歪七扭八地擺放著,淩亂如會議剛剛結束一般。


    參加會議的人有司馬涼、馬笑中、豐奇、田躍進,昨晚跟司馬涼一起勘察現場的兩名刑警,還有一位姓鄭的法醫。


    郭小芬也被馬笑中拉進了會議室。司馬涼一看見她就認出來了,正是曾經在分局檔案室裏和他起過衝突的那名記者,於是目不斜視地冒出冷冷一句:“不是我們警方的人,出去!”


    馬笑中裝成吃驚的樣子,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抬起頭說:“司馬隊長,這屋沒外人呀?”


    司馬涼抬起胳膊,一指郭小芬。


    馬笑中趴在他耳邊,用全屋子人都能聽清楚的“低聲”說:“司馬隊長,這女記者仗著盤兒靚沒少給我氣受,我他媽早就想讓她滾蛋了,可是不行啊,您還記得當初為了偵破係列命案時組建的專案組吧,許局長和李書記批準她加入的,到現在了還沒辭退她,她也賴著不走,所以她還真是咱們警方的人。要想把她趕出這屋,得先給許局長和李書記打招唿,我這兒有他倆的手機號碼,您要不要?”


    普天之下,哪有案子破了還不自動解散的專案組?!滿屋子的人都抿著嘴偷偷地樂。明知道馬笑中是胡攪蠻纏,可司馬涼一時還真想不出話駁他。再說馬笑中的話也提醒了他:這小子可是李三多親自提拔的,靠山極硬,還是不要惹他為妙。這麽一想,司馬涼隻好咽下了這口惡氣。


    會議正式開始。


    一名刑警先做案情過程陳述,這種陳述要求簡潔明了,一切以警方已掌握之確鑿事實為基礎,不能挾帶任何主觀色彩:“市110報警電話記錄,昨天午夜零點15分,一名年輕男子打來電話,說青塔小區6號樓四樓的一個房間裏發現了一具女屍。110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望月園派出所和刑警隊。零點55分,派出所和刑警隊接案人員相繼趕到。在青塔小區6號樓樓下發現一男一女,男子叫甫波,女子叫樊一帆。報案者為甫波。二人均高度緊張。進入該樓409號房間之後,發現客廳裏有女屍一具,呈坐姿。經過對死者指紋、容貌等的核實,確認死者名叫楊薇,是百利得超市的一名收銀員。警方隨即對現場進行勘察、取證、拍照,淩晨2點結束,屍體已運至分局法醫鑒定中心。”


    緊接著是姓鄭的法醫發言:“按照相關規定,死亡24小時之後才能進行屍體解剖,所以現在我隻能大致說一下直觀感受。首先,死者死因係匕首刺中心髒,心髒破裂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其次,根據對死者xx道提取物的分析,表明死者沒有受到性侵犯,除了致死傷以外,也未在體表發現其他傷痕;第三,根據屍體溫度、角膜渾濁程度,死亡時間應該在1個小時之內,也就是當晚11點20分到12點15分之間。”


    “還能再精確些嗎?”馬笑中問。


    鄭法醫想了一想,說:“我個人傾向於再稍微晚一點,比如……當晚11點45分到甫波報案時的次日零點15分之間。”


    司馬涼指指身邊的另外一名刑警:“你來做現場勘察陳述。”


    “是!”那刑警點點頭,打開帶來的警用ibm筆記本電腦,電腦已經與投影儀相連,所以屋子西頭掛的那張屏幕上立刻出現了有些毛邊兒的畫麵。田躍進站起身把窗簾拉上,屋子頓時昏暗了許多,投影看起來卻更加清晰了。


    現場勘察陳述最為重要,其中,對提取的物證進行相關分析,直接關係到刑偵的方向。一時間大家都把耳朵豎了起來。


    沒想到,鄭法醫突然插話了:“我還忘了件事,在楊薇頭部的左頂枕部,有一處頭皮下出血,應該是鈍性平麵作用於頭部而形成的撞擊傷。”


    馬笑中直眨巴眼:“你能不能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話說明白一點兒?”


    鄭法醫皺了皺眉頭:“就是楊薇左邊的後腦勺曾經在牆上撞過一下。”


    “哦。”大家都明白了,但又不知道明白了這個意義何在。鄭法醫似乎也僅僅是說一句而已,接下來就不吱聲了。


    按照慣例,現場勘察陳述從現場外圍環境開始:“案發現場位於青塔小區6號樓四樓409房間。該樓有兩部電梯和一部內置式步行梯。兩部電梯監控攝像頭均已作廢,但在1號電梯內提取到楊薇的指紋,在2號電梯內提取到甫波和樊一帆的指紋,可證實他們三人在案發前後都是乘坐電梯到達四樓的。”


    負責會議記錄的豐奇抬起頭,看了看屏幕上的指紋畫麵說:“不一定吧,那些指紋也有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啊。”


    在我國的刑偵工作中,案情分析會是一個重要的環節,講究的是群策群力,運用集體智慧。所以,這樣的會議一是不講什麽尊卑,二是強調氣氛活躍,誰有意見、誰有質疑都可以馬上提出,比如普通警員認為上級的思路有誤,就應該直言不諱地指出並陳述自己的想法,事後誰也不會心存芥蒂。實踐證明,這是一種非常民主的、良好的偵緝機製。


    刑警一麵移動著鼠標,用箭頭指示畫麵,一麵解釋道:“你們看,經過氬離子激光器的綠色激光照射,上述3人的指紋均顯現為淡黃色,因此可以認定為新指紋。如果是以前留下的舊指紋,顯現的色澤應該是橙黃色的。”


    見豐奇沒有再說話,他接著陳述:“409房間的門為木門,門上距離地麵92厘米處有鞋印一個,經過比對係甫波留下。他稱自己到達現場時門就是開著的,他在恐懼中曾經踹門一腳。該門門鎖保留完好,無撬痕,表明是用鑰匙打開的。


    “進入409房間,在客廳電燈的開關按鈕上提取到楊薇指紋一處。


    “409房間為一室一廳,北向。廚房的門呈開啟狀態,櫥台的組合刀具架上缺少木柄不鏽鋼廚刀一把。臥室的門呈開啟狀態,室內未發現可疑物體。洗手間的門呈開啟狀態,牆上懸掛的一麵鏡子被打碎,玻璃碎片撒落一地,水龍頭和抽水馬桶等均無使用過的跡象。由於房間是洋灰地麵,且灰塵不多,無法有效提取鞋印。


    “陽台和臥室均采用鋁合金窗戶。陽台的窗戶緊閉。臥室的一扇窗戶呈打開狀態——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在窗框上發現了一處擦痕和一個比較清晰的下半手掌掌紋。”


    會議室裏一陣輕微的騷動。從投影的畫麵可以看出,擦痕位於窗框的下框位置,像是用鉤子鉤出來的,連漆都刮掉了一層,而半個掌紋位於窗框的右框偏下位置,比較清晰。


    馬笑中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叼出一根,問:“造成的原因是什麽?是最近留下的嗎?”


    “這些還都不清楚。”那名刑警說。


    馬笑中從桌上鋁合金的“禁止吸煙”人字標牌下麵摸出一個打火機,哢地點燃香煙,狠勁兒嘬了一口,吐出長長的煙霧:“你接著說。”


    他這麽一抽,會議室裏的煙鬼們可都坐不住了,紛紛點煙,一頓狠抽。很快,屋子裏變得跟爆炒西紅柿的廚房似的,煙霧繚繞,嗆得郭小芬直咳嗽,可是在案情分析會上抽煙是警察們主要的減壓方式,她也不好提什麽意見。


    刑警右手食指在鼠標上一點,楊薇屍體的照片頓時出現在屏幕上:閃光燈的照射下,靠牆坐在血泊中的女人發出刺眼的光芒,像是一條被切成段的無鱗魚。她的手中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匕首,毫無生氣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這是郭小芬第一次看到楊薇的屍體,她的感覺和馬笑中一樣:楊薇在死亡的最後一刻,似乎是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不可思議的東西——與其說是被殺死的,她更像是被嚇死的。


    “她死得真慘啊!”豐奇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不禁感歎道,“她沒有留下什麽提示兇手的東西嗎?比如用手指蘸著血寫什麽字之類的?”


    “沒有發現。”刑警搖了搖頭。


    司馬涼一聲冷笑:“你看推理小說看多了?”說罷用餘光掃了郭小芬一眼。


    郭小芬裝作沒看見。


    豐奇尷尬地閉上了嘴。


    “死者身穿黑色針織筒裙,脖子、手腕、腳腕、耳垂、手指等部位沒有佩戴其他飾物。”刑警繼續陳述,“裙子上的口袋裏發現鑰匙一串,其中有一把可打開409房間。另外,根據甫波和樊一帆的證詞,死者不會開車,沒有駕照,當晚是騎自行車來到青塔小區的。我們今天中午在小區內自行車棚裏發現了一輛紅色的捷安特女車,證實為楊薇所有,而且她遺留的鑰匙中有一把可以打開車鎖。”


    又一張圖片,是那把木柄不鏽鋼廚刀的特寫,血跡斑斑,卻依舊寒光凜凜,有如剛被冰鎮過一般:“死者手中握著的木柄不鏽鋼廚刀,正是櫥台的組合刀具架上缺少的那一把,而且與死者的傷口吻合,證實是致死的兇器。我們隻在刀柄上提取到死者右手的指紋和掌紋,刀柄的底端采集到部分玻璃碎屑,係打碎鏡子時沾上。”


    嚓!


    郭小芬的腦海中仿佛擦著了一根火柴,火光一閃,她似乎看到了什麽,但火焰旋即熄滅,腦海再次陷入混沌。


    現場勘察陳述至此告一段落。


    然後是田躍進作現場訪問情況報告,這一報告的主要內容是所有現場目擊者的訪問記錄。田躍進扼要地陳述了老甫、樊一帆發現死者的前後經過,以及青塔小區當天值夜班的門衛李夏生大爺、小飯館的老板娘李丹紅的證詞。


    小青在“恐怖座譚”上講的“鏡子的故事”,也被作為老甫證詞的一部分提了出來,第一次聽說的警察們都未免麵麵相覷。


    還有一個證人和證詞是新發現的。在青塔小區6號樓的一樓住著一位姓孟的老人,今年73歲,他今天早晨聽說了發生在409房間的案子,主動跑到派出所來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況:他有個失眠的老毛病,所以習慣每天夜裏11點50分出來散散步,等乏了再睡,會入眠得快一些。由於腿腳不好,因此他一般隻在樓道裏順著牆邊繞圈遛上幾分鍾。據他迴憶:昨晚他遛了一會兒,看見一個穿黑裙子的女子匆匆走進樓道,神色緊張地站在電梯前,電梯來了,她就進去了。時間應該是11點55分左右。“我們把楊薇的照片給他看了,他一眼就認定正是昨晚等電梯的那個女子。”田躍進說。


    “這樣就串成一條線了。”司馬涼滿意地點點頭,“楊薇是11點半左右離開甫波家的,我們計算過,騎自行車至少要20分鍾才能趕到青塔小區,加上她存車的時間,11點55分上電梯,打開房門,12點左右在房間內自殺……”


    馬笑中把眼一瞪:“自殺?!我不同意——”


    “馬所長,先讓我把話說完。”司馬涼神情冷峻地說,“我知道你對楊薇是自殺的死亡方式不能接受,但是從人證、物證各方麵來看,唯有自殺這一結論是最合理的。兇器上沒有其他人的指紋,除窗框上那個連遺留時間都搞不清楚的掌紋和擦痕外,案發現場連一根多餘的毛都找不出來。這案子,很難下他殺的結論。”


    “我有個問題。”豐奇說,“一個把刀子插進心髒自殺的人,還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把刀再拔出來嗎?”


    “這個倒不稀奇。”鄭法醫扶了扶眼鏡說,“不少自殺者的精神狀態都是混亂的,而精神失常會導致痛覺神經麻痹,從而忍受常人無法想象的生理痛苦。比如有人把筷子頂在下頜,然後用筷子的另一頭猛撞牆壁,導致筷子整根插入咽喉而死;有個用手槍自殺的人,子彈從下頜射入頭頂射出,帶出一小塊顱骨和腦組織,他居然又到屋外步行約150米後才死掉;還有的自殺者是把自己的xxxx割下吞吃掉,導致流血過多而死……”


    “行了!”豐奇皺著眉頭搖搖手,“我知道了。”


    田躍進問鄭法醫:“剛才您說楊薇後腦勺有一處頭皮下出血,一個成人能笨到自己把後腦勺撞到牆上嗎?”


    鄭法醫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懷疑那處皮下出血是有人在刺殺楊薇時,刺殺的衝擊力將楊薇頂撞到了牆上造成的。但事實上,一個人在昏迷中倒地時,產生的力量是非常大的,我們常常聽說醉鬼倒下時把門撞出個窟窿的事,就是這個道理。”


    會議室裏一時陷入了沉寂。


    司馬涼冷冷地問:“還有問題嗎?”


    有個問題……郭小芬想,確實有個問題,她剛才已經隱約地意識到了,但是現在卻蹤跡全無。她試圖重新點燃火光,但是越著急越摸不到那個火柴盒。


    “我來說兩句吧。”馬笑中瞥了司馬涼一眼,很嚴肅地說,“我堅決不同意司馬隊長認為楊薇是自殺的結論。”


    司馬涼目不斜視,陷在深深的眼窩裏的一對眼球像假眼一樣,木然無光。


    “首先,楊薇為什麽要自殺?失戀?破產?患上絕症?總要有一個動機吧。”馬笑中說,“癩蛤蟆上高速被壓死還是因為要去路那邊兒搞對象呢,人總比癩蛤蟆要複雜點兒吧?”


    “也許是在‘恐怖座譚’上被嚇著了,出現幻覺。”司馬涼說,“受驚嚇過度的人也是有自殺的可能的,對不對,鄭法醫?”


    鄭法醫沒點頭也沒搖頭,臉上浮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咱們就說這個‘恐怖座譚’吧,難道大家就沒覺得整個命案很他媽的見鬼嗎?先是有人講了個故事,故事中的女人打碎了一麵照不出人影兒的鏡子,然後被鬼魂給弄死了。接下來就真的發生了這麽一起命案,命案現場偏偏就有一麵被打碎的鏡子和一具被刀刺心髒而死的女屍。”馬笑中有點激動,把那台警用ibm筆記本電腦搬過來點擊著鼠標,翻到楊薇屍體的照片,“你們看看這具女屍,看看她的表情,看看她的眼睛,這哪兒像是自殺的?分明就是在極度的恐懼中被人給殺死的!”


    屏幕上,楊薇那張扭曲得變形的臉孔和睜得要爆裂的眼睛,讓在座的警察們不禁再次一顫。


    馬笑中的語氣罕見地沉重:“咱們是警察,咱們既然拿這份兒工資,甭管高低,總要辦點兒實事,不能看哪個案子好破就立哪個案子,不好破就昧著良心說是自殺。有人說咱們當警察的還不如看門的狗管用,咱們得有點兒誌氣,不能讓這幫二逼給說中了!”


    這是錐心之語。司馬涼的臉皮泛著青光:“馬所長,既然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好,請你拿出證據,證明楊薇確實是他殺,不然,咱們得到上級領導那裏說道說道,不能拐著彎兒罵人!”


    馬笑中說:“證據,我一時還拿不出,但是我覺得有幾個疑點,值得大家思考。第一就是我剛才說的,沒有動機的自殺是不能成立的;第二是窗框上的掌紋和擦痕,甭管是什麽時候留下的,總要有個出處;第三是我昨天到達現場時發現的一件很古怪的事:那就是409房間位於樓道的電閘被關上了,上麵沒有留下指紋,而409房間客廳燈的按鈕處於開啟狀態,上麵留有楊薇的指紋。這讓我猜想,應該是楊薇進入房間後,打開燈,四處尋找接聽電話的人,這時,兇手在樓道裏把電閘關上,趁著楊薇在黑暗中慌亂成一團時,衝進來殺死了她……”


    不不不……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郭小芬心裏焦灼得猶如溺水的啞巴,她還是沒有摸到那盒火柴。


    “這些都不是證據。”司馬涼陰冷地說,“證據是什麽?就是鐵一樣能證實楊薇確實是被人殺死的東西。你沒有這樣的證據,所以說什麽都是白說。可是我有證據,那就是楊薇手中握的刀,刀柄上隻有她一個人的右手指紋!”


    嚓!


    火柴再次擦亮,這一迴,她看清楚了!


    司馬涼站起身宣布:“散會,我會在報告中寫明,死者是自殺,不予立案!”


    “等一等。”


    會議室裏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個麵容姣美的女記者身上。她要幹嗎?


    郭小芬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司馬隊長,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想請鄭法醫幫忙做一個試驗,然後咱們再散會,行嗎?”


    “隨你。”司馬涼說。


    郭小芬從桌子上拿起一支帶橡皮頭的鉛筆,交給鄭法醫。鄭法醫趕緊站起來,誠惶誠恐又莫名其妙地接到手中,像捧著一道沒打開的聖旨似的。


    “鄭法醫,我們假定這支鉛筆是匕首,筆尖是刀尖,筆杆是刀刃和刀柄,橡皮頭是刀柄的底端,能否麻煩您為我演示一下,楊薇是怎麽自殺的?”郭小芬說。


    “行。”鄭法醫把鉛筆反手握於右手中,橡皮頭衝外,筆尖衝著自己,朝左胸的心髒位置一戳,“就是這樣。”


    “好的。”郭小芬點點頭,走到那張用來投影的屏幕前,用指尖輕輕一彈,“我們再假定這是一麵鏡子,請您用手中那支鉛筆的橡皮頭——不不不,那把刀柄的底端砸碎它。”


    鄭法醫一臉困惑地走到屏幕前,反手握筆,用橡皮頭戳了一下屏幕,然後才發現這樣既使不上力氣,又容易讓衝著自己的筆尖戳傷自己,是個很搞笑的姿勢,不由得愣住了,想了一想,自嘲地一笑,用左手捏住筆杆調了個個兒,換成右手正手握筆,然後把右臂抬高到頭頂,用橡皮頭向屏幕砸去——


    停住了。


    有如急刹車一般,鉛筆的橡皮頭停在了距離屏幕不到1厘米的地方。


    鄭法醫緩緩地轉過頭,驚訝地看著郭小芬。


    其餘的警察——包括馬笑中和司馬涼在內,依然困惑不解。


    “還不明白嗎?”郭小芬微笑道,“右手反手握刀,這樣的姿勢是很難用刀柄的底端砸碎屏幕的,必須改成正手握刀才能用上力氣,這樣一來,楊薇用來‘自殺’的刀上就少了一樣重要的,絕對不能缺少的東西——”


    “什麽東西?”司馬涼有些生氣地問,因為他完全不明白是怎麽迴事。


    鄭法醫忍不住叫了出來:“少了左手的指紋!”


    嘩啦一聲,豐奇從椅子上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說:“推理!這是推理!”


    馬笑中恍然大悟,看著郭小芬,目光中充滿了欽佩。


    “當然,如果是鉛筆,完全可以用指頭的轉動來調轉筆尖,使反手握筆變成正手握筆,但刀不行,殺死楊薇的那把刀的刀柄比較粗,單純用指頭很難掉轉,必須用左手協助。”郭小芬嚴謹地說,“所以,這把刀應該是兇手殺死楊薇後,擦去自己的指紋——或者他幹脆就是戴著橡膠手套握的刀——然後把刀塞在楊薇的掌心裏一握,使楊薇的指紋和掌紋印在了刀柄上。無論怎樣,在發生謀殺案的那個時間和那個空間,一定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場,並將案發現場偽造成是楊薇自殺。”


    正手握刀示意圖反手握刀示意圖


    司馬涼還不服氣:“也有可能是楊薇反手拿刀,向上拋起再用正手接住,或者把刀放在地上,換成正手去拿……”說到這裏,他自己也覺得太不像話,頹唐地坐在了椅子上。


    所有的人都看著他,他必須表態。


    “好吧,這個案子暫時作為兇殺案立案。下一步的偵緝工作……等我休息一下再說吧。”司馬涼站起身,揉著太陽穴走出了會議室。他帶來的那兩名刑警,緊跟在他身後也出了門。


    鄭法醫被這戲劇化的一幕驚得還沒迴過神來,依舊傻嗬嗬地站在屏幕前。


    “來,咱們慶祝一下偉大勝利!”馬笑中衝上來就要擁抱郭小芬,嚇得她一下子躲到田躍進身後。田躍進和豐奇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告訴你馬笑中,你先別高興得太早!”郭小芬板起臉來說,“立案了,對你而言不見得是好事。”


    馬笑中驚訝地問:“為什麽?”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腦子啊?”郭小芬皺緊了眉頭,臉上閃過一道陰影,“在剛才的案情分析會上,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製造這起命案的兇手極其狡猾,他幾乎製造了一個‘真空級’的案發現場。這個案發現場裏,除一麵被打碎的鏡子外,什麽有用的線索都沒有留下——也許,這將是你麵臨的最難解的一個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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