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偉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到桌子上,解開上麵的扣兒,不知道是不是係得太緊了,解了半天都沒有解開,蕾蓉卻隻是靜靜地坐著,並不施以援手。馬海偉定了一會兒神,擦幹淨額頭上的汗水,慢慢地解,總算解開了,包裹皮像裹著粽子的蘆葦葉一般翻卷開來,露出了裏麵的器物——


    那是一個灰黑色的瓦盆。


    瓦盆再普通不過,種花種草皆可,盆口很大,盆底較小,盆身坑窪不平,而且布滿了裂紋,如果仔細看,就能發現瓦盆還算幹淨,無論表麵還是裏麵,都既沒有積土也沒有樹枝,從來不曾使用過似的。


    “這個,你給鑒定一下吧!”馬海偉指著瓦盆說。


    蕾蓉一時有點發蒙,瞪著圓圓的眼睛,好像突然被綁架到了鑒寶節目的現場,為了配合節目播出,她甚至還掀開盆底看了看,上麵並沒有諸如“大清雍正年製”的款識,這個向來以理性著稱的女孩沉思了片刻,謹慎地問馬海偉:“你確認你是要找我嗎?”


    “沒錯啊!”馬海偉說,“我就是要找你,讓你給我鑒定一下這個瓦盆。”


    “鑒定……什麽呢?鑒定它的年份還是材料?”蕾蓉一頭霧水,“我這裏是法醫研究所,是鑒定傷口和解剖屍體的地方,不負責文物鑒定。”


    直到這時,馬海偉才明白了倆人一直音畫不對位,翻著眼皮想了想,用食指戳點著說:“嗯……我跟你說,這個確實得找你鑒定,這瓦盆裏藏著具屍體呢。”


    蕾蓉打了個寒戰。


    饒是她從事法醫事業多年,也很少聽見這麽驚悚的話,小小的瓦盆裏,藏著具屍體?雖然荒誕不經,但越球磨越覺得恐怖。


    還有一層駭人之處,就是蕾蓉覺得眼前這個人的精神不大正常。


    “老馬,我是一個科學工作者,你說的話,從科學的角度講,我很難理解。瓦盆裏藏著具屍體,是什麽意思?棘皮動物的屍體?還是節肢動物或軟體動物的屍體?”


    “人,是人!”馬海偉說著激動起來了,用指頭敲起瓦盆來,“叮當”作響道:“這裏麵藏著個人的屍體呢。”


    蕾蓉沉默了,當然不是想怎麽正確理解馬海偉的話,而是琢磨用什麽方法叫保安或報警。


    馬海偉也感覺到,自己要再這麽散裝著說話,蕾蓉就快把他打包了,於是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邊比畫一邊說:“有個人被害死了,兇手把他的屍體焚化,骨灰和土和在一起,燒成這個瓦盆啦!”


    蕾蓉聽懂了,也呆住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呢?


    蕾蓉不禁再一次把目光聚集到那個瓦盆上麵,這一迴她看得很認真,認真得甚至有一些敬畏,就像她每次準備解剖屍體前一樣。然而這個瓦盆是那麽粗陋、那麽普通、那麽不起眼……完全看不出裏麵埋藏著一段骨殖或一注冤魂。


    “從理論上講,你說的這個也並不是沒有可能。”蕾蓉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語言,“但是,你有什麽證據說這個瓦盆裏摻和著骨灰呢?”


    馬海偉說:“嗯,所以我才來找你嘛,你給鑒定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蕾蓉搖搖頭道:“老馬,你可能不大了解焚燒會讓人體產生什麽樣的變化,火焰會徹底破壞骨骼中的有機成分,先是炭化,骨頭會從原本的顏色變成黑色,然後隨著有機化合物的進一步燃燒,黑色逐漸變淺為深灰、中灰、淺灰,最終變成白色,這時的骨頭被稱為煆化骨。煆化骨從基本形態上看變化並不大,隻是比原來縮短了四分之一或者更多,但依然有個‘骨頭樣’,通過這種灰燼狀骨架,一個訓練有素的法醫人類學家還可以判斷出死者的性別、種族和大致年齡,但是一旦研磨成骨灰,那就變成了人們常說的‘齏粉狀’。目前的法醫學科技,對粉末狀骨灰幾乎可以說是束手無策。就拿你拿來的這個瓦盆說吧,首先,即便鑒定出瓦盆的構成成分,發現裏麵確實含有骨灰,也還需要進一步鑒識是人類的,還是其他脊椎動物的骨灰;其次,就算證實是人類的骨灰,除非死者死於重金屬中毒,會在骨灰中形成殘留,否則也很難從中發現什麽犯罪證據。”


    馬海偉愣了片刻,半張著嘴巴,小眼睛眨啊貶的,然後把外套往身上裹了裹,“照你這麽說,這人算是白死了?”


    蕾蓉很耐心地說:“老馬,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就算鑒定出是人類骨灰,也找不到犯罪證據。如果沒有犯罪證據,死者很可能是正常死亡的啊,那麽做這個鑒定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給鑒定一下,不就知道他是不是被殺的了?”馬海偉眨巴著眼睛說。


    蕾蓉一時氣餒,她算是知道,今天撞上一隻專門咬著自己尾巴打圈的笨貓了,這麽掰扯下去,中國足球隊拿世界杯冠軍了,估計還沒掰扯明白呢。正在發愁怎麽能給一個邏輯混亂的人講清楚雞先生蛋還是蛋先生雞,就聽見有人敲門,蕾蓉說了一聲“請進”,門開了,露出了林鳳衝和楚天瑛兩張略顯緊張的麵孔。


    “蕾蓉,你好!”林鳳衝十分尊敬地打了個招唿,然後對馬海偉說:“老馬,你小子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然後,他的目光就盯住了那個放在藍色粗布包裹上的瓦盆。


    “就是這個?”楚天瑛走過來,指著瓦盆問林鳳衝。


    林鳳衝聳了聳肩膀,伸出手試探著去拿瓦盆,見馬海偉沒有異議,才拿起來看了又看,實在看不出個究竟,神色放鬆了許多,對楚天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誰要為這麽個東西襲擊警車,誰才真是有病!


    楚天瑛接過來也裏裏外外查看了一番,確實是毫無所獲,便問馬海偉道:“老馬,你昨從漁陽縣帶迴這麽個土特產來獻給蕾蓉?”


    “你們認識啊?”蕾蓉啼笑皆非,“什麽土特產啊,說是裏麵有個屍體,讓我做屍檢呢!”


    林鳳衝介紹了一下馬海偉此次協助警方偵辦緝毒案的經過,也大致說了一下警車半路遇襲的事情,然後對馬海偉說:“你著急忙慌地半路下車,敢情就是請蕾蓉給你這個瓦盆做屍檢,荒唐不荒唐啊!”


    馬海偉有點煩躁地說:“我跟你們都說不清楚,這瓦盆裏真的藏著一樁天大的冤案。”


    “行啦行啦!你好歹也當過警察,你自己琢磨你那話靠譜不?”林鳳衝說著拉他的胳膊,“走,跟我迴警局去喝杯茶,別打擾蕾蓉辦公了,她每天應付各種奇怪的死人還忙不過來呢,哪兒有工夫再接待你這奇怪的活人啊!”


    “我不去!”馬海偉生氣地撥開他,“你們咋就不相信我這個鄭和呢!”


    蕾蓉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馬海偉緣何做這般悲壯的自比,後來琢磨出來,這家夥八成是說自己像懷抱璞玉卻無人認識的卞和,說錯了才說成明代航海家兼太監鄭和,林鳳衝又好氣又好笑,捅了捅他道:“哥們兒,我們相不相信你是鄭和,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妹相信不相信……”


    馬海偉這才反應過來,一句話沒說對,自己給自己卸了個重要的零件,但他真的是無心開玩笑,抱著胳膊說:“反正,蕾蓉要不給我這個瓦盆做鑒定,我就不離開!”


    “拉倒吧!跑法醫鑒定中心當釘子戶——你可真是想死了!”林鳳衝給楚天瑛使了個眼色,倆人上來拉胳膊拽腿要把馬海偉強行帶走,馬海偉急得抱著桌子角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走,搞不清這個瓦盆的事兒,我就是不走!”


    “啪啦”一聲巨響!


    幾個人拉扯中一不留神,竟把藍色粗布包裹拽到了地上,那個瓦盆也摔了個粉碎!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目光死死地盯住那個分裂成許多塊的瓦盆,以為上麵會升騰起一道象征冤魂的黑色煙霧,然而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個瓦片骨碌到蕾蓉的腳下,形狀像一枚為了嘲諷而特意吐出的舌頭。


    “胡搞!”林鳳衝狠狠地瞪了馬海偉一眼,“跟我迴去!”


    “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馬海偉困惑地嘀咕著,很不甘又很無奈地被林鳳衝拖著往門口走去。


    楚天瑛向蕾蓉告別說:“蕾主任,打擾你了,我們先走了。”


    “等一下。”


    蕾蓉的聲音,有些異樣。


    三個走到門口的人,不約而同地迴過頭望著她。


    隻見蕾蓉蹲在地上,撿起了那個骨碌到腳下的瓦片,對著窗外那陰沉沉的天光,仔細地看著這個形如舌頭的瓦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後伸出另一隻手,雪白的手指捏住那個“舌尖”輕輕一用力,“哢”的一下把它掰了下來,用指尖搓了幾搓,放在掌心裏又認真地查看了一番,接著,她站起身,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對老馬的話,看來我們有必要相信一部分了。”


    馬海偉、林鳳衝和楚天瑛都不明就裏地怔怔地望著她。


    蕾蓉走到他們麵前,攤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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