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錄》卷二第五節,疑難雜說下,有個案例,說的是檢驗水中屍體是生前溺水還是死後投河的,你記得嗎?”蕾蓉問。


    高大倫道:“把水從顱骨的囟門倒入,看看有沒有泥沙從鼻孔流出,如果有,就必定是生前溺水,因為生前溺水的人,由於掙紮唿吸,鼻孔裏必然吸入泥沙,而死後投入水中的人就沒有這種現象。”


    “你對解剖學了解嗎?”蕾蓉問。


    “我是法醫係畢業的,你說我了不了解?”高大倫道,“我在學校學了那麽多,又做了許多例屍檢,結果發現統統沒有超越《洗冤錄》的知識範圍,這足以說明我國傳統文化的偉大——”


    蕾蓉打斷他的國學宣講:“既然你學過解剖學,我問你,從口鼻部吸入的泥沙,能進入顱內嗎?”


    報告廳裏頓時一陣騷動。


    高大倫呆若木雞。


    “口鼻部吸入的泥沙,應該進入消化道和唿吸道,很難進入顱內,更何況,如果是死後投屍入河,屍體腐敗後,水中泥沙也可以從自然孔道進入顱內,所以倒水入顱的方法並不能準確判定是否生前溺水死亡。”蕾蓉繼續說,“同樣是這一節中,還記載了一個‘蒼蠅破案’的案子,你知道吧?”


    高大倫點點頭:“有人被殺了,提刑官讓附近居民把家裏的鐮刀都拿來,布列地上,時方盛暑,一群蒼蠅都飛集到一把鐮刀上,於是這把鐮刀的主人低頭認罪。這說明我國古代法醫學昆蟲學的研究達到了很高的水平,蒼蠅對空氣中0.04mg/l的血腥既有反應,所以才齊聚到兇器上。”


    “刀上有血,就是兇器嗎?”蕾蓉問道,“這位提刑官做出的是一個假言推理,推理的前提為‘刀上有血就是兇器’,可這一前提是不充分的,刀上的血也有可能是動物血或者刀的主人自己的血啊——你怎麽能肯定這不是一起冤假錯案呢?”


    高大倫半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洗冤錄》第三卷第十七節‘驗骨’,相信你也熟悉。”蕾蓉道,“其中有這麽幾句:‘男子骨白,婦人骨黑’——意思是女人生前行經,血滲入骨,所以骨頭呈黑色,現代科學已經證明這是錯的;還有‘男子左右手腕及左右臁肕骨邊皆有捭骨,婦人無’,意思是男人左右手腕旁有尺骨,左右脛骨旁有腓骨,女人沒有,但事實上,尺骨也好,腓骨也罷,男女一樣都有;還有‘大小便處各一竅’,這是一個典型的‘眼見為實’造成的錯誤,現代解剖學早已證明,對於骨骼而言,無論大小便,都隻有一個骨盆出口,而不是兩個孔……”


    在周圍一片低低的蔑笑聲中,高大倫的額頭上分明地沁出了汗珠,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法醫,單論對《洗冤錄》的研究水平,也遠遠在他之上。


    “從科學的角度講,一堆謬誤;從邏輯推理來看,不夠嚴密——《洗冤錄》怎麽能和現代法醫的成就相比?”蕾蓉嚴肅地說,“一個科學家應該不惟古,不惟上,隻追求真理,你在21世紀還把13世紀的科研水準奉為圭臬,這怎麽可以呢?”


    高大倫轉過身,默默地走出了報告廳。


    迴到賓館,他買了張當晚的火車票,準備迴到自己那個小城市去,繼續做一個籍籍無名的法醫。收拾行囊間,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場景:因為一心鑽研《洗冤錄》和法醫技術,他被同事們嘲諷為“食古不化”,提幹、漲工資,領導從來不考慮他,家人為了“避晦氣”甚至不願意給他洗衣服,一大把年紀連對象都找不到……


    心中正在酸楚,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一聽,話筒裏傳來了蕾蓉的聲音:“你願意來我的研究中心工作嗎?”


    高大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蕾蓉法醫研究中心——那可是國內最頂級的法醫研究機構啊!


    他打了車趕過去,一下車,便見蕾蓉站在門口等著他,將他帶進樓裏,他看到門廳正中央樹立的宋慈半身銅像,激動得直抽鼻子,雙眸一片水光。


    “很久沒有人真誠地麵對先賢的研究成果了。”蕾蓉微笑道,“也許很多人擁有21世紀的科研技術,但卻缺乏13世紀科學家們的執著,這是我請你來工作的唯一原因,希望你能真正領悟宋慈先生的治學精神,把古代法醫成果與現代法醫實踐結合起來,相信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從此高大倫就成了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一員。他還是老樣子,經常為了工作上的事情和蕾蓉爭論,動不動就引用《洗冤錄》裏麵的話來證明或反駁,下了班抱著一堆專業書籍和期刊迴家,孤單的背影常常讓蕾蓉感慨,他大概是要迴到古墓裏去了……


    如果說高大倫是個迷《洗冤錄》的癡子,那麽王文勇就完全相反,古靈精怪的。他本是區法院的法醫師,精通毒物分析學。有一次法醫屆組織年底聯歡活動,他和一個同事演出樣板劇《智取威虎山》選段,他演楊子榮,同事演座山雕。那同事想跟他開個玩笑,“對黑話”那一段的第一句應該是座山雕問:“臉怎麽紅啦?”結果同事上來就問:“臉怎麽潮紅啦?”台上台下都是一愣,王文勇眼珠一轉接了一句“安眠酮吃多啦”!會場裏一片爆笑。座山雕接著犯壞道:“怎麽又藍啦?”王文勇馬上說:“亞硝酸鹽中毒啦!”台下笑聲更大了,座山雕沒想到這個楊子榮這麽難對付,接著發難:“怎麽吐白沫啦?”王文勇一笑:“鹽吃多了渴,喝了一罐有機磷農藥啊!”會場裏頓時一片掌聲,因為王文勇把各種毒藥的中毒症狀背得如此熟練,竟可以順手拈來應景做台詞,這後麵的功夫可大了去了。


    晚會結束,蕾蓉立刻抽調了王文勇的檔案,發現他不光業務能力強,而且還是個“多麵手”:演講比賽得過冠軍,長跑拿過市裏第三名,參加醫古文翻譯大賽獲獎……於是蕾蓉請他吃飯,想將他延攬到手下,誰知他一坐下就說:“蕾主任,您的法醫研究中心缺人不?缺人的話,我去你那裏,你要不要?”


    比起王文勇,唐小糖能到自己身邊工作就更有戲劇性了。


    蕾蓉與林香茗、劉思緲並稱警官大學史上的“三傑”,因為他們都從這所學校畢業,都不到28歲就名滿天下,成為中國刑偵領域的權威,而且都被母校聘為客座教授,但待遇迥異:林香茗一來授課,教室裏的女生擠得像春運似的;劉思緲一場講座,能把一屋子男生盯出幹眼症;蕾蓉上課,教室卻總是空出一大半座位,因為她講課比較枯燥,充滿了專業術語,所以一點兒也不討學生們的喜歡。


    唐小糖是個例外。


    幾乎是從蕾蓉第一次上課開始,這個像金吉拉貓一樣美麗可愛的小女生就坐在頭一排,托著下巴癡癡地望著自己,不知道是在聽課還是在賞花,弄得蕾蓉都不好意思了,隻有絕對地不看她才能把課講下去。


    但是蕾蓉也注意到,這位女學生從來不記課堂筆記。


    下課後,她把她叫住了:“好腦筋不如個爛筆頭,你要把我講的知識點都記下來啊。”


    唐小糖臉漲得通紅,點了點頭。


    下一次上課,唐小糖的桌子上果然放了個筆記本,蕾蓉一邊講課,一邊用餘光觀察她,發現她確實在本子上勾勒著,但每一筆的筆劃似乎都過長。


    下課後,她走下講台,直接把筆記本拿過來,上麵竟是一幅自己的鉛筆畫像,畫得栩栩如生,而且在邊沿還繪了一圈長著翅膀的小天使,把她畫得跟聖母瑪利亞似的。


    蕾蓉哭笑不得,板起臉把唐小糖批評了一頓,誰知這妮子不但不反省,還笑眯眯地說:“蕾老師,你是我的偶像嘛,我因為給你畫像沒有好好聽課,你給我單獨補課好不好?”


    蕾蓉甚至一度懷疑過唐小糖家境貧寒,才想方設法“攀”上自己,爭取畢業後通過自己的介紹找份好工作,但是後來一了解,卻大跌眼鏡。這女孩的父親是上海市公安係統的高官,家境極好,根本不存在什麽“就業難”的問題。去年唐小糖畢業,徑直找到蕾蓉,要來她的法醫研究中心工作,蕾蓉說我這裏工資很低,也不夠穩定,你完全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正說話間,手機響了,竟是唐小糖的爸爸打來的,直接下達命令:“蕾蓉,我把女兒交給你了,你給我帶好她。”蕾蓉十分無奈地把唐小糖收入門下。


    蕾蓉很快就發現,這個膽小、懶惰、業務上毫無上進心的女孩也不是毫無用處:第一她多才多藝,對自己奉若神明,端茶倒水從不間斷,如果自己在聚餐中對哪道菜多夾了幾筷子,第二天她就會親手烹飪這道菜帶給她當午餐,味道比飯店做得還要好;第二是她有一種驚人的本領,總能把時尚和法醫工作巧妙地結合起來,這對每天坐在解剖房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法醫們而言,實在是多了一扇繽紛的窗口。


    今年春天就有這麽一起案子,有個女孩死在家中,同居的男友有謀殺嫌疑,但他堅稱自己是清白的。屍檢中找不到任何創口,毒物分析檢測也毫無發現,蕾蓉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翻看現場照片的唐小糖來了一句:“喲,這女孩是個‘假鈔’!”


    “什麽假鈔?”蕾蓉很驚訝,“現場沒有發現假鈔啊。”


    “‘假鈔’是指那些假裝新潮的人。”唐小糖笑嘻嘻地說,“本來沒錢又想成潮人,就隻能買一些山寨品,過過時尚達人的癮,比如這個女孩用的衛生棉,表麵上看是夢博托的,意大利牌子,其實是仿製品,夢博托的包裝上要有一層細細的天藍色魚尾紋,這個隻有底色沒有紋路,所以是假貨,不知道從哪裏淘換來的劣質品呢。”


    蕾蓉眉頭一皺,拿起女孩在醫院搶救時的醫生記錄,症狀一欄上清晰地寫著:發燒、喉痛、嘔吐不止、意識模糊、大麵積皮疹……


    這不是中毒性休克綜合征的典型表現嗎?


    她立刻檢查了死者的陰道,發現陰道內繁殖了大量的金黃色葡萄球菌,與死者居住地衛生間提取的衛生棉條進行比對,確認這是一起罕見的因為使用劣質衛生棉條,導致陰道內常態菌迅速孳生,導致血液中毒而死亡的事件……


    想起高大倫、王文勇和唐小糖,還有研究中心裏其他並肩奮鬥的同事,蕾蓉感到心裏有些沉重,她站起身,鐵門上方的孔眼裏露出的光芒,細密地灑到她雪白的臉上,令她的迷茫結成了網:不知道自己會被停職審查多久,這段日子研究中心一旦遭遇什麽麻煩,已經習慣了自己羽翼庇護的他們,能不能闖過一個個難關,一開始也許沒有問題,他們會沉著地按照自己製訂的規章製度,繼續一步步推進工作,時間一長呢?老高會不會偏執病發作?王文勇能不能經受住外麵的誘惑?小唐會不會懶散懈怠……


    正在這時,鎖孔叮呤當啷一陣響動,門開了,胡佳一臉不快地出現在眼前,低聲說:“你可以走了!”


    蕾蓉一愣,覺得這拘留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一麵往外走一麵問:“怎麽?你們把問題搞清楚了?”


    “搞清楚?還早著呢!”胡佳冷笑了一聲,“先讓你在外麵自由一段時間,你好好反省,不要亂說亂動,更不要做其他沒有意義的舉動!”


    蕾蓉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讓自己不要逃跑。她看了他一眼,走上停在門口的藍色別克g18商務車,原來押送她的兩個便衣還是坐在車裏。


    車子開出“四處”巨大而神秘的辦公場所,開出黑暗的地下車庫,一直開上了城市的主幹道。蕾蓉對身邊的便衣說:“能把我送到研究中心嗎?我要處理一些工作。”那便衣看了她一眼,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研究中心去。


    下了車,蕾蓉往裏麵走,推開樓門,她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安感:這座樓像被殺了一樣寂靜……不是那種工作紀律所要求的安靜,而是挖空了肚腸隻剩下空蕩蕩腹腔的死寂。


    怎麽迴事?難道研究中心被查封了?人員都遣散了?我一個人的問題為什麽要連累大家?她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聽見會議室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怎麽?還要我挨個點名嗎?!”


    這是劉曉紅的聲音……看來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會議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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