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在門外佇足,抬眼望去,珍饈館三字落入眼簾,一如那記憶中的少女,總能不經意間教他驚豔。


    方稚桐抬足跨進門去,靜候在大堂裏的招娣忙上前招唿,“客官裏邊請。請問客官幾位?”


    “兩位。”方稚桐隨著招娣來在靠牆的一張桌子前頭,一幅蒼山暮雨,秋意朦朧的潑墨山水畫掛在牆上。


    “兩位請坐。”招娣取了菜單來,輕輕攤開放在桌上,“請先點菜。”


    這時有人召喚招娣結賬,招娣走了開去。


    奉墨望著招娣高壯的背影,聳了聳眉,“餘家小娘子的丫鬟,倒仿佛比她吃得好似的。”


    丫鬟比小姐高壯圓潤,反倒是小姐顯得瘦刮刮的。


    方稚桐瞪了奉墨一眼。亦珍所經曆的,放在旁的姑娘家身上,怕是早就被壓垮了。偏偏她一個人,咬牙獨力支撐下來,如何還能胖得起來?


    奉墨做了個“小的說錯了”的表情。


    方稚桐輕輕翻開珍饈館的菜單,從中仿佛能看得亦珍的全情投入與勤勉努力。


    這世上,放著享受榮華富貴的捷徑不走,願意一手落腳,胼手胝足,自食其力的女子,不是沒有,卻少之又少,因此顯得彌足珍貴。其他的,便像是他屋裏的奉池,一門心思想與他為妾,好從此享受富貴,不必再伺候人。


    奉池並沒有錯,追求富貴,本就是人之常情。隻是,他不喜歡這樣的女子罷了。


    這時招娣返迴桌前,手裏執本小冊子,拿著後頭裹了油紙,隻露出前頭一點點尖角的黛條,詢問:“兩位客官想吃點什麽?”


    方稚桐指著菜單,點了兩個冷菜,兩個熱炒,一個湯,另點了二色點心。


    招娣複述了一遍,送上熱茶與兩小碟兒冷碟兒,便帶著小冊子,往後頭廚房去了。


    “小姐,三號桌一份兒桂花糖藕,一份兒涼拌鴨脯絲兒……”招娣將點菜的的單子從小冊子上撕小來,交到亦珍手裏,又壓低了聲音道,“是方少爺主仆。”


    亦珍先是一愣,隨後心裏泛上一點難以言喻的歡喜,又即刻強壓了下去,揮揮手叫招娣迴外頭大堂照應,自己與湯媽媽在後廚烹製菜肴。


    湯媽媽拿幹淨筷子夾了一截兒桂花糖藕出來,在專切熟菜的砧板上頭切成一樣厚薄的薄片,盛在細瓷荷葉盤裏,然後拿杓子舀了一杓濃稠甜蜜的桂花糖汁澆在糖藕上頭。又取了熏好待用的鴨脯,撕成細細的絲兒,撒上白芝麻,香蔥末兒,與各色調料,最後淋上一勺花椒油,拌勻了盛在盤子裏,一並裝在托盤中遞出廚房去,由招娣端到方稚桐桌上。


    奉墨老遠便聞見涼拌鴨脯絲兒的香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少爺,小的原還不覺得,可這一聞見味兒,忽然便餓了。”


    等菜吃到嘴裏,桂花糖藕也還罷了,單說這涼拌鴨脯絲兒,那股子芝麻香蔥與花椒油混在一處的香味,在齒頰間說不出的好吃,簡直教人恨不能連舌頭都一並吞下去。


    兩主仆正用飯用得身心愉悅,倏忽打外頭來了個形容猥瑣的矮瘦男子,先探頭探腦往食鋪裏瞅了一眼,見有三兩桌客人,看起來俱是斯文有禮的,並無衙役班頭,這才一抬腳進了食鋪。


    進得大堂,這矮瘦子也不理招娣的招唿,先大搖大擺地在堂間兒裏四處搖頭晃腦地看了看,一副品評估量的模樣,隨後慢慢走到帳台跟前,對著帳台內的湯伯道:“你們東家呢?喊你們東家出來!”


    湯伯見此人麵相不善,進門來氣勢洶洶,便有些不喜,卻不好露在麵子上,這時聽他一問,隻賠笑道:“不知客官有什麽事?與小老兒說也是一樣的。”


    那矮瘦子將一雙吊梢眼一豎,尖了嗓子道:“你這老貨!打量大爺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奴才麽?!這事兒是你這老東西能做得了主的麽?!趕緊去把你家東家叫出來,若是怠慢了大爺,往後沒你的好果子吃!”


    竟是一副杵倔橫喪的腔調。


    方稚桐聽得眉頭一皺,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筷子。


    另兩桌客人看有人上門尋事,不想留在是非之地,忙結帳走了。


    矮瘦子眼角餘光瞥見隻餘方稚桐主仆仍在店中,也不懼他,隻管大咧咧一撩袍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店裏,將二郎腿一翹,“還愣著做什麽?當心惹惱了大爺,叫你這老東西吃不了兜著走!”


    招娣在大堂與後堂之間的小門處站著,一見這情勢,便一轉身挑了簾子進了後堂,來在廚房裏,招手將湯媽媽叫到一邊。


    湯媽媽將摘了一半的銀芽放下,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兩蹭,走到招娣跟前,打趣,“可是在外頭站得累了,換媽媽出去替你站一會兒?”


    招娣在湯媽媽耳邊輕輕道:“外頭來了個矮瘦子鬧事,吵著要見東家。”


    湯媽媽胖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朝後瞄了一眼正在調製梅汁的亦珍,見小姐並不曾注意自己和招娣,便摘了身上的圍裙,掛在廚房門旁釘著的一排掛鉤上,隨後與招娣一道出了廚房,來在前頭鋪子裏。


    招娣將坐在帳台前頭的猥瑣矮瘦子指給湯媽媽看,耳語道,“就是他。”


    湯媽媽遙遙看去,隻見那人一頭烏蘇油膩的頭,帶著一頂嶄新的襥頭,穿一套九成新的赭色地子織卍字不到頭暗花緞子盤領衣,翹著腳露出下頭一條深藍色的罩褲,以及一雙舊薄底四縫皂靴,顯得極不搭調。


    湯媽媽眯了眯眼,待瞧仔細了,不由得暗道一聲不好。


    這廝湯媽媽買菜時曾經見過,乃是縣裏出了名的潑皮吳老二,頂會胡攪蠻纏撒潑打滾,一向是為非作歹敲竹杠的貨色。前幾年因敲竹杠不成傷了人,大抵是逃到外縣去了,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子。


    怎麽這一露麵就往珍饈館來了?湯媽媽心中起疑,慢慢走到那矮瘦潑皮跟前,“這位客官,不知您尋東家何事?”


    吳老二見來的是個胖墩墩的婆子,拿吊梢眼上上下下來迴睃了湯媽媽兩眼,打鼻孔裏哼了一聲,“你們這兩個老東西,打量大爺不知道你們東家是誰怎麽地?一個兩個在大爺跟前衝管事的,我呸!也不瞧瞧大爺是誰?!趕緊去把你們東家叫出來見本大爺,不然大爺叫你們好看!”


    方稚桐看不下眼去,不顧奉墨再三阻攔,一叩桌麵,出聲道:“這位仁兄,何事如此咄咄逼人?”


    潑皮吳老二見有人出聲,心中暗惱,待轉眼一見方稚桐主仆的穿著打扮,疑心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因前幾年也是無意間得罪了哪家少爺,打傷了人,這才被告了官,是以心中微微忌憚。然則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卻又不甘心就這麽放棄,遂站起身,朝方稚桐點頭哈腰,“這位少爺有所不知,小的實在是心中氣不過,既然少爺您在,還請您評評理。”


    說著假意抹了抹眼角,言道自己前幾年在外謀生,無意間遇見了陶家公子,與陶公子成為至交。陶公子這兩年達了,便有心想將雙親接去京城享福,遂立了契書與他,叫他帶迴鄉來,一方麵當麵勸二老進京,一方麵也叫陶家二老將鋪麵房子賣於他。


    “誰知小人路上病了一場,耽擱了些時日,等迴到縣裏,這陶家的房子鋪子都叫人買下了!小人氣不過。這買賣房屋,需得問帳,才能到衙門裏立契存證。這家人家必然是沒有陶公子簽字同意的,這買賣不能作數!”


    吳老二說到最後,提高了嗓音,“小人是來要迴這鋪麵房子的!”


    方稚桐聽得微微蹙眉,見吳老二說完了,沉吟片刻,對他道:“陶公子的手書,可否拿來一看?”


    吳老二一聽,戒備地看著他,吊梢眼滴溜溜轉了幾轉。


    方稚桐輕輕一笑,“怎麽,還擔心少爺會怎麽了你不成?不過是看看你的契書罷了。”


    吳老二心想,叫那兩個老貨無話可說也是好的,遂從胸.口摸了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出來,交到方稚桐手裏,“這位少爺請看。”


    方稚桐接過吳老二遞來的契書,仔細地展開來,執了一上一下兩角,從頭到尾細細讀了。其上大意無非是托來人帶信與雙親,請雙親往京中團聚,家中屋舍可賣於來人雲雲,最下頭是年月日,落款陶信年。


    這契書乍一看倒並無不妥,找不出什麽破綻。


    “看好了沒有?!”吳老二扯著嗓子問。


    方稚桐伸手將契書還給吳老二,他趕緊一把奪過,折好了重新塞迴懷裏,“這位少爺您可看清楚了罷?不是小人無理取鬧,實在是小人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小人才來尋他們東家,要將鋪子房子拿迴來。”


    方稚桐叩一叩桌麵,瞥見後頭湯伯湯媽媽俱是一臉緊張表情,微微一笑,“雖然有契書在手,亦不過是你一麵之辭罷了,總不能單憑你手裏的一紙契書,就叫人家經營得好好的館子收起來罷?”


    吳老二將脖子一梗,“這小人管不著!”


    方稚桐不欲他在亦珍店中停留太久,撫唇片刻道,“這位仁兄若信得過在下,弗如過幾日再來?先叫他們稍後將此事轉告東家,待東家有了計較,再與仁兄商洽,仁兄以為如何?”


    “幾日?”吳老二一橫吊梢眼,“小人可等不了幾日!兩日!多一日也不成!若過了兩日不給小人一個答複,小人便拿了契書告官去!”


    “好,兩日便兩日。”方稚桐微微蹙了蹙眉,道。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大爺也不怕他們跑了!”吳老二哼著小曲兒,吊兒郎當地出了珍饈館,徑自去了。


    方稚桐向奉墨使個眼色,奉墨便銜命,微微貓腰,出門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遛男主,救亦珍!


    昨天從新聞與微博上得知四川雅安生地震。每隔一段時間從新聞播報中聽到死傷人數的上升,就覺得格外地揪心。我非專業人士,亦無雄厚財力,此時隻能祈禱:願不再有死傷,願生者平安,逝者安息</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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