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五月裏,鬆江府的天氣便已熱得讓人頗有些吃不消了。尤其夜間,臥在床榻之上,便是所有支窗都支得老高,也不見有多少涼風穿堂入室。


    鬆江府知府季懷禮季大人躺在府衙三堂官邸之中,雙手枕在腦後,望著窗外如水的月色,怎樣也無法安然入睡。


    季大人是先帝憲宗成化十年進士出身,授正七品浙江遂昌知縣。在遂昌任上,娶了時任上峰衢州知府葉大人的嫡次女葉氏為妻。


    因有了嶽家提攜,這才一路從正七品的知縣,升遷至如今正五品的鬆江知府。眼下季大人任期將屆,本打算未來趁迴京述職之機,走動走動,謀個更好的職位,嶽父葉大人卻從京城派人快馬加鞭遞了消息來。信上說,皇帝有意立趙王為儲,他早年與趙王有私怨,遂上表辭官致仕。陛下雖留中不,然他去意已決。而今唯一能替他打算的,就是將得到的消息,著人快馬傳遞至江南:陛下帶著親信,一路南下,微服私訪,望他早做準備。嶽父在信中叮囑他務必治下嚴明,親民有序,給微服而來的天子留下良好印象雲雲。


    季大人一得了信,便使衙役招了六房典吏來,教他們約束吏胥、書辦及衙役,切不可在外耀武揚威。隨後又請了師爺過來,關起門商量,如何能不著痕跡地令京中來的貴人留下深刻印象。


    季大人輾轉反側,無心睡眠,攪得一旁的季夫人也不得安枕,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嘀咕:“老爺,趕緊歇息罷,明日乃是伽藍菩薩聖誕,妾身還要早起,去西林禪寺上香……”


    季大人聽得心煩意亂,索性一翻身,起床下地,趿上鞋,信手將裏衣攏一攏,扯過搭在床邊紫檀鑲黃花梨的龍門架上的廣袖道袍,往身上一披,說一聲“夫人好生安歇”,遂出了明間,轉而進了西次間。


    知府季大人在內宅書房中唉聲歎氣,急得直轉圈。


    次日季大人下了衙,尋了師爺幕僚關起門來,商量來商議去,打算利用一年一度的西林禪寺月望詩會,給可能到鬆江府一遊的天子留下一個好印象。


    到了五月十三,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到最後越下越大,竟有一直下下去的意思。


    隻是如今這雨一直下,萬一到了十五那日,有雨無月,詩會不得不臨時取消,豈不是白忙一場?


    季夫人哪曉得季大人的焦慮,隻管一邊往臉上抹胭脂膏子,一邊勸道:“老爺這是操得哪門子閑心?年年進了五月,此地都是連天梅雨,沒有見晴的時候,還不是一樣過日子?也不見老爺心煩意亂的。今日這是怎麽了?”


    季知府心道:你個無知婦人懂什麽?下了雨,這外頭就冷清了,這一冷清,就顯得鬆江府不夠繁華興旺,微服而來的貴人便覺得官員怠惰,未將地方治理好。這仕途……


    季知府懶得同夫人多囉嗦,一甩手,出了屋,往書房去了。唯今之計,隻有寄望天公作美,到十五那天,能停了風,止了雨。


    在心中這樣祈禱的,還有景家堰裏的亦珍。


    她同湯伯原商量好了,十五那天,上午的茶攤擺完了,下午再往西林寺前頭擺一遭。


    隻可惜事與願違,原本火辣辣的天氣,倏忽便下起雨來。雨勢頗大,全無停歇的意思。


    亦珍倒無所謂遊不遊廟會,隻心急這大雨荒天的,茶攤支不出去,自然也就沒了進項。


    曹氏經過這將近一旬的靜養調理,身子骨略見起色。大夫說隻消這般好好將養,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會大有起色。


    亦珍聽了,更加堅定了自己要好好代替母親打理自家茶攤,教母親不再操勞的決心。


    再說,家裏添了一個粗使丫鬟,母親又給她買了個貼身使喚的婢子,多了兩張吃飯的嘴,開銷自然就大了,斷不能短了日常的銀錢進項。


    亦珍閉上眼,聽著屋頂上劈劈啪啪的雨聲,在心裏暗暗祈禱,這雨趕緊停罷,停罷!


    雨一下就是一夜,亦珍因有心事,便睡得不大踏實,直到敲了四更天的更鼓,才沉入夢鄉。


    等亦珍醒來,撩開翠紗幬帳朝窗外一看,隻見天色已是大亮,忙趿鞋下地,小跑到窗前,推開支窗,向外望去。


    天上堆著層層疊疊的陰雲,空中仍飄著蒙蒙細雨,院子裏的青石地麵濕漉漉的,空氣中散出一股江南雨後的味道。


    亦珍輕輕歎了口氣。這是天公不作美,看來上午的茶攤是擺不成了。


    新買來的丫鬟招娣聽見響動,一骨碌從外間的窄榻上翻身起來,見亦珍已經起身,忙穿好衣裙,推開門“嗵嗵嗵”跑出去,到廚房裏籌了熱水來,伺候亦珍梳洗。


    看著比自己還瘦小的招娣捧著黃銅麵盆跨過門檻進了屋,將麵盆放在麵盆架子上,亦珍輕聲道:“你也去洗漱罷,招娣。”


    “是。”小丫鬟老老實實地退出亦珍的閨房,自去後院梳洗。


    其實亦珍已習慣到後院,打了水,在青石砌的池子邊上洗臉擦牙,並不覺得麻煩,反而是由丫鬟端了水在自己屋裏洗漱,很是束縛。


    隻因這是母親的一片殷殷慈母之心,亦珍告訴自己,過些時日便習慣了,萬不可在母親跟前流露出來,教母親難過。


    亦珍洗漱完畢,領了丫鬟招娣,到母親曹氏屋裏請安。


    曹氏不知是因將養得略有起色,身子骨較早前有所好轉,還是因為家裏添了下人,不再擔心女兒太過辛苦的緣故,臉上微微有了點血色,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見亦珍進來,忙向她招手,“珍兒,到娘這兒來。”


    亦珍走到母親床前,規規矩矩行了禮,這才坐在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母親今兒覺得如何?頭可還暈?”


    曹氏的手一年四季都冰涼冰涼的,因人本就生得嬌小,被女兒這樣握住了,倒顯得亦珍的手同她的手一般大小。


    “娘好多了,你別擔心。既然上午天不見晴,你就安心在家歇一歇。家裏也不差這一天的進項。”曹氏捋一捋女兒耳邊的散碎頭,輕輕替亦珍掖到耳後去,“等一下吃過午飯,和英姐兒一道,好好去逛一逛,玩一玩,不必記掛娘。家裏有湯媽媽陪著我。”


    亦珍垂睫望著母親的手,微笑:“女兒知道了。”


    湯媽媽見兩母女談興頗濃,便一把拽了招娣出來:“走吧,到後廚去把小姐夫人的飯端來。”


    招娣“哎”一聲,跟了湯媽媽往廚房去。


    兩人端了漆盤迴來時,亦珍正向曹氏提起,等過了十五的廟會,去縣外的梅子林看看今年的青梅,好趁梅子將熟未熟之際,買迴來做烏梅用。


    亦珍記得自己當時還小,剛與母親來了鬆江,人生地不熟,整日粘在母親身邊,無論母親做什麽,都要跟在後頭。


    當時一到十五的廟會,母親便差湯伯到縣外農家收購了未熟的青梅,將那生得不好,肉少核大的揀出來,放在一邊,隻取那生得個頭飽滿的青梅來,放在竹扁上頭,篩去灰屑,然後擱井水洗幹淨,用細棉布吸幹了上頭的水,才拿去熏了,製成烏梅。


    她就跟在母親身邊,一手拽了母親的裙角,一手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小個兒的青梅從一堆青梅裏挑揀出來,每揀一個,都會拿起來給母親看,問:


    “娘,這個是不是壞的?”


    若母親點頭,她就把青梅扔到自己身上挎著的小竹簍裏,若不,就扔會一堆梅子裏頭去。


    湯媽媽怕她擾了曹氏,要把她抱進屋裏去,她也不肯。


    這樣年複一年,如今即使母親染恙,她自己也能挑將收來的青梅挑揀好了,隻消學了母親的樣子,放到灶上去熏製即可。


    隻這火候,她還沒掌握,到時少不得要細細問過了母親才行。


    母女倆用過早飯,因外頭下著蒙蒙細雨,左右無事可做,亦珍便在母親屋裏,拿了繡花繃子,耐著性子繡花。


    亦珍的女紅稀鬆平常,也並不是不好,隻不過到不了顧娘子那般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的境界罷了,但繡些花花草草,還是行的。


    曹氏靠在床上,偶爾出聲,指點女兒一下。


    “……針腳再密些……下針的時候,略斜一斜……”


    到了近午時分,下了兩天兩夜的雨,如同來時一般,毫無預兆地便停了。陽光破雲而出,灑落在院子裏。


    院子裏青石地麵上薄薄的一層積水,明鏡似的,倒映出天上的金燦燦明晃晃的太陽。


    陽光自半敞著的支窗縫來透進來,亦珍忍不住放下手裏的繡活,到窗前朝外一望,天井上頭的那片青空,哪裏還有一絲雨意?不由得歡唿一聲:“娘親,雨停了!我這就到廚上去熬酸梅湯去!”


    說罷朝著曹氏微微一福,就略拎了裙腳,出了正房,往後院廚房去了。


    湯媽媽撩了簾子進來,笑著扶曹氏躺下,“夫人陪著小姐一上午,想必也累了罷?”


    曹氏側躺在床上,輕輕一笑,隨即淺歎:“下晌珍姐兒約了顧娘子家的英姐兒去逛廟會,這也不曉得打扮打扮,一門心思地惦記著先去熬酸梅湯……湯媽媽,你說,我從小縱著珍姐兒,不拘著她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隻想她快快活活地長大,將來尋個家世清白簡單的人家嫁了,會不會害了她?”


    湯媽媽輕聲勸慰曹氏:“夫人想左了不是?您如何會害了小姐?婢子看小姐,是個難得的體貼人,小小年紀便懂得為夫人分憂,操持內務,進退有度,是個有成算的。再說夫人您如今將家裏的內務交給小姐主持,不也是存了鍛煉小姐應對庶務世情的心思麽?”


    曹氏聽了,徐徐點了點頭。“隻不知我這身體還能支撐多久。”


    湯媽媽忙掩了曹氏的口,往地上“呸呸呸”三聲,又拿腳連跺了三下,“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曹氏見了,輕笑出聲。


    湯媽媽怨怪:“夫人還要看著小姐嫁人生子做外祖母呢!”</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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