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娘子家的小丫頭軟羅引了亦珍進了顧宅,穿過垂花門往顧家小姐顧英的閨房去。


    等將亦珍引至顧英的繡房,軟羅上了茶,便靜靜退出了繡房。


    待軟羅一出了繡房,足音去得遠了,顧英立刻原形畢露,將秀秀氣氣的姿勢一拋,攤手攤腳往繡榻上一靠,“還是和珍娘你在一塊兒自在,隻你從不指摘我動作粗魯,手腳不秀氣。”


    顧英人如其名,濃眉大眼,生得十分英氣,又比尋常江南女子長得高些,因而周圍幾家相熟的閨秀小聚,總會被人或明或暗地嘲笑諷刺。


    隻亦珍並不嘲笑她的身高,甚至還對顧英說,她記得小時候在京城裏,好多貴女都長得窈窕高挑,穿海水青地子織金紗料子的上襦,下著六幅素紗裙,行走間如同水波流轉,再美麗不過。


    顧英是個爽氣的,從此便與亦珍要好,總時不時約亦珍小聚。


    亦珍見她攤在繡榻上,心知丫鬟在跟前盯得緊了,她早已耐性用磬。


    亦珍微笑著將自己帶來的小樟木匣子遞給顧英。


    “這是我上次迴去以後打的絛子,送給你,英姐兒。”


    顧英聞言從銀杏髹漆窗格紋架子床上坐直了,接過亦珍遞來的匣子,輕輕撥開匣子上頭鑲螺鈿的鎏金銅插銷,揭開雕瓔珞紋的匣蓋。


    樟木匣子以銀紅絹紗為襯,裏頭靜靜放著兩條絛子,一條黛紫,一條石青,具打得十分細致,至為別致的是,每條絛子上頭,隔一指的距離,都串著指甲大小的玉錢,煞是好看。


    顧英不由得“咦”一聲,“這不是……”


    “是。正是過年時顧大娘給我的一小袋玉錢。”


    這玉錢不是什麽值錢物事,乃是玉匠以邊角料雕琢的小玩意兒,年節時給孩童玩的。


    因亦珍與顧英交好,顧娘子過年時,送了一小袋玉錢予亦珍做年禮。亦珍自己卻覺得過於貴重,思來想去,便打成絛子,送給英姐兒。


    英姐兒果然愛不釋手,即刻將腰間原來的流蘇絛子取下來,換上一條黛紫串玉錢的絛子。


    “可好看?”英姐兒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兒,素白六幅裙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朵,撒開又落下,配著英姐高挑的身形,格外好看。


    亦珍大力點頭:“好看!”


    英姐兒一把拉住亦珍的手,“走,去給我娘看!”


    顧英說風就是雨,拉著亦珍出了繡房,問候在廊下繡花的丫鬟:“我娘可在針線房?”


    丫鬟站起身來,將繡花繃子放在小杌子上,迴話:“夫人正在針線房裏。”


    顧英遂挽著亦珍,自連廊往顧娘子家的針線房去。


    “這當下去打擾顧大娘,不太方便吧?”亦珍輕聲問。


    顧娘子也是鬆江府華亭縣的奇女子。


    伊當年是鬆江顧府的嫡長女,自小生得秀美溫婉,嫻靜良惠,鬆江府內七縣不少人家上顧家提親,求取顧娘子。偏偏顧娘子看中了家境平平的秀才孫永良。


    顧娘子的生母早逝,家中由繼母戚氏主持中饋,自是樂得將前頭元配所出的嫡女低嫁出去。


    顧娘子嫁給孫秀才後,兩人和和美美地過了幾年,顧娘子靠一手精湛絕倫的顧繡技藝,掙錢養家,供孫秀才專心讀書,進京趕考。


    誰曾料這孫秀才卻是個忘恩負義、薄情寡性之輩,顧娘子攢了銀錢供他進京赴考,他從此一去不迴,留顧娘子與才兩歲大的女兒英姐兒在縣裏。隔了一年,才派了親信自京中帶來休書一封,以妒忌為由,休棄顧娘子。


    顧娘子的滿心歡喜,在接過休書的刹那,變成了無邊無際的痛苦。而當她看見上頭的落款,日期竟是他上京趕考前的日子時,那痛苦轉而成為絕望。


    孫秀才隻怕早存了攀附權貴的心思,隻她一往情深,不曾覺。


    顧娘子趕走了那個從京裏來送休書的,抱著女兒英姐兒在房裏痛哭一場。


    外人雖道孫秀才狼心狗肺,可是他在京中另娶了上峰大人的庶女為妻,正平步青雲,春風得意,誰還會為了一個下了堂的棄婦去討還公道,得罪他這樣的小人?


    至於顧娘子的娘家,繼室戚氏諷刺道:“當初是大娘子自己看中了孫秀才的,並無人逼她。況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何還有要娘家人出頭的道理?”


    人人都當顧娘子怕是從此一蹶不振的時候,她卻擦幹了眼淚,自拿了休書,到縣衙去立了女戶,將女兒的姓由孫改為顧。


    縣老爺憐她母女遭負心人拋棄,故並不為難於她,很是痛快地立下了文書。


    自此顧娘子與英姐兒兩母女相依為命,顧娘子仍靠一手顧繡絕技維持生計,時日久了,名聲逐漸在外,其顧繡技藝之精湛,乃至有人評價“其劈絲細過於,而針如毫,配色則有秘傳,故能點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奪天工,而山水人物無不逼肖活現。”


    許多達官富紳家的女眷,都以能擁有一幅顧娘子的繡品為傲。


    顧娘子因實在是忙不過來,家裏先後買了丫鬟婆子,照顧灑掃庭除,料理飲食起居,伊一門心思放在繡活生意上。


    亦珍一直覺得,相比起自家母親曹氏,顧娘子實是個雷厲風行,精明強悍,內心強大無比的女子。


    這時間顧娘子既然在針線房裏,想必正在忙繡活,亦珍不欲前去打擾。


    英姐兒卻不管這許多,一路小跑,來到家中專辟出來做針線房的院子裏。


    守在院門口閑閑結絡子的婆子一見小姐領了亦珍過來,忙起身攔住她們,不教兩人再往裏去。


    “小姐,夫人一幅繡活正繡到要緊處,一早已吩咐下來,不許進去打擾。”婆子頗是為難,但仍堅持不讓兩人進針線房。


    英姐兒撅了撅嘴,“可是我想教娘親看看珍姐兒給我打的絛子。”


    亦珍扯扯英姐兒的袖子,“這絛子又不會自你身上自己長腳跑了,晚些給顧大娘看也是一樣的,我們去園子裏玩罷。”


    亦珍曉得,顧娘子的刺繡絕活,那是不外傳的秘技,家中養的繡娘,也不過是繡些絹兒帕子抹額等小物件,真正的大幅繡活,還須得顧娘子親手繡製。


    英姐兒頓足,倒不好拽著亦珍硬往裏去。


    許是聽見了外頭的響動,針線房的珠簾被人輕輕一挑,顧娘子從屋裏出來,站在廊下,朝她們招手,“英兒,珍姐兒。”


    英姐展顏一笑,攜了亦珍,斯文秀氣地走過去。


    “見過母親。”


    “見過顧大娘。”


    兩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色式樣雪白麵孔,明澈大眼,笑靨如花,雙手扶左膝屈膝為禮,便不是閉月羞花之貌,看起來也是美的。


    顧娘子微微一笑,嚴厲的麵容頓時柔和不少,一手拉了女兒顧英,一手牽了亦珍,進了針線房旁做休憩待客用耳房,吩咐小丫頭取了四色蜜汁果脯來,這才問顧英:“今日娘布置給你的功課,可都做了?”


    英姐兒點頭如搗蒜,“都做好了,這才尋了珍姐兒過來玩兒。”


    說完,站起身來,在母親跟前徐徐轉了一圈,“母親你看!”


    顧娘子一眼已看見女兒腰間係的新絛子,黛紫色串著十數枚指甲大小的玉錢,壓在裙角上,顯得身材高大的女兒纖腰如握,煞是動人。


    “這是珍姐兒送我的,好不好看?”


    “好看。”顧娘子腦海裏瞬間已轉過無數念頭,這玉錢若換成上好的珍珠,亦或是琉璃……隻這串珠絛子太易仿製……“是珍姐兒做的?”


    亦珍靦腆地一笑,“在家裏閑著,瞎琢磨的,讓顧大娘見笑了。”


    顧娘子拍拍英姐兒的手背,“大娘怎會笑你?倘使英姐兒有你一半的耐性,我就要念阿彌陀佛了。”


    “娘!”顧英嗔怪,不依不饒地往顧娘子懷裏鑽。


    顧娘子抬手順一順她的後背,“行了,娘看過你的新絛子了,好看得緊。趕明兒娘給你新做一條六幅湘裙,襯你的新絛子,如何?眼下娘正忙,你同珍姐兒到園子裏玩去罷。”


    顧英給母親看過了絛子,自是心滿意足,起身與亦珍告辭往外走,忽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娘,五月十五,西林寺的月望法會,女兒約了珍姐兒同去,可以麽?”


    顧娘子看一眼女兒充滿期待的大眼,又望了望站在一旁沉靜的亦珍。她心裏自然是希望女兒與亦珍多往來,多少能受點影響,一改活潑跳脫的性子。


    隻是曹氏如今的情形,她也是曉得的,故此並未一口答應,隻道:“須得了曹夫人的應許,才能約了珍姐兒同去。”


    英姐兒卻隻當母親已經答應了,歡天喜地拉了亦珍出了針線房,來到外頭園子裏。


    “珍姐兒,我們一道去罷。”顧英拉著亦珍的手,搖來搖去,“我聽家裏門上的婆子說,西林寺的簽是極準的,住持法扁王佛緣深厚,每年月望法會都會為善男信女祈福,到時寺外還有廟會,熱鬧極了……”


    亦珍聽了,心間一動。


    “我迴去問過母親,明日給你準信,可好?”


    英姐兒笑吟吟地點點頭,“那我等你好消息。”


    亦珍別了英姐兒,帶著一包顧娘子著人包給她的什錦果脯,迴到自己家中。


    湯媽媽已經在後院廚上準備晚飯了。


    亦珍在後院,就著提上來的井水,從一旁浣衣用的青石台上取了舊年做的梅花澡豆,細細洗了手,便打算給湯媽媽打下手。


    湯媽媽忙趕小雞似地轟她,“小姐今兒也辛苦一天了,且去歇著,這裏交給老婆子便罷。”


    亦珍拗不過湯媽媽,道一聲:“辛苦媽媽了。”這才去了正房。


    曹氏躺在床上,見女兒進來,提袖掩麵輕咳了兩聲,這才問:“與英姐兒玩的可開心?”


    亦珍卻並不避忌,走上前去,坐在母親床榻前的踏腳上,伸手將蓋在曹氏身上的被子輕輕拉一拉,“嗯。顧大娘還包了好大一包什錦果脯給我帶迴來。晚上娘吃完藥,吃一顆去去苦味。”


    曹氏聞言,輕笑起來,“你當娘是你啊?”


    看著年紀相仿,卻比顧娘子蒼白瘦弱的母親,亦珍心間酸楚,麵上卻帶著笑,“娘,英姐兒說,十五那天,西林寺有月望法會,很是熱鬧,約了女兒一起去呢。”


    曹氏捏一捏女兒雪白柔軟的耳朵,“珍兒想去?”


    亦珍大力點頭。


    亦珍是極信鬼神的。曹氏設在後堂的小佛堂,裏頭供奉著亦珍祖父母同外祖父母的牌位,以及盛有她幼年時便病故的父親骨灰的將軍罐。每逢年節,清明端午,曹氏帶著她在佛堂裏敬奉先人時,亦珍都會在心裏默默祈禱,求故去的先人泉下有知,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康健和樂。


    亦珍從不求大富大貴。她很小時候便已經明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倘使不能安於平凡,執意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富貴榮華,苦惱的無非是自己罷了。


    “想去,便去罷。隻是要緊跟著英姐兒,切不可一個人亂走。”曹氏思及因自己深居簡出,累及女兒,自小也不曾去過什麽熱鬧地方。如今女兒大了,過兩年說了婆家,就要嫁人,趁現在多見見世麵也好。


    “謝謝娘親!”亦珍摟住了母親的手臂,將麵孔伏在上頭,感受衣衫下麵曹氏溫熱的體溫。


    兩母女一個半靠在床上,一個偎在床邊,喁喁細語,仿佛有說不盡的話。


    申時剛過,湯媽媽端了漆木托盤進屋時,恰看見這情景,不由得一笑。


    “夫人,小姐,吃飯了。”說罷將托盤放在一旁圓桌上,自一旁的黃花梨木櫃子裏取出炕桌來,架在曹氏床榻上,然後將托盤裏的碗盤碟子一一放在炕桌上。


    亦珍則去絞了帕子,給母親仔細擦幹淨手,這才返身迴來,坐在床邊。


    湯媽媽晚上做了一碗黃臘丁魚燉老豆腐,又以醬瓜、嫩筍幹,連同茭白、雞脯肉等,切絲兒,和了蝦米皮,拿雞油炒得噴香,盛在碟裏,並一盤碧綠生青的蒜泥雍菜,一碟兒鬆江特產的玫瑰乳腐,配上兩碗鬆江本地產,晶瑩剔透香味濃鬱的米飯。一時間不大的炕桌上,黃的魚,白的豆腐,紅的乳腐,碧綠的雍菜,顏色煞是好看,引得人食欲大開。


    湯媽媽取幹淨潔白的細棉布,墊在湯匙與筷子下頭,分別遞到曹氏與亦珍跟前,然後輕道:“夫人,小姐,請慢用。”


    曹氏頜,“媽媽也去吃飯罷。”


    “是。夫人、小姐有事,就拉鈴召喚奴婢。”家中人口簡單,湯伯不便進內宅來,隻得湯媽媽一個,有時走開得遠了,難免聽不見召喚。是以曹氏才按祖上一位先人記載的法子,在宅中各處簷下係了銅鈴,以線牽扯,有事的時候,便拉鈴喚人。


    亦珍在母親曹氏屋裏用過晚飯,又同母親說了會子話,等湯媽媽端了湯藥進來,亦珍親自服侍母親吃過藥,這才在曹氏的再三催促下,迴自己房間洗漱休息去了。


    曹氏由湯媽媽伺候了躺下,“媽媽如今年紀也大了,白日裏又要做一應家務,晚間還要伺候我,實是過於辛苦。”


    湯媽媽一邊替曹氏掖被子,一邊道:“能伺候夫人、小姐,是奴婢的榮幸。奴婢不覺得辛苦。”


    曹氏擺擺手,“總叫你一個人兩頭燒也不是辦法。明日便去喊了人牙子來,買一個粗使丫鬟並一個貼身婢子給珍姐兒罷。”


    湯媽媽曉得這是夫人為珍姐兒日後做打算,便低聲應了。


    曹氏這才安心睡下。</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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