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入夜七點多鍾,廚房備好晚飯,老媽子提了迴來。因想著舟車勞頓一日,女孩子腸胃又弱,因此菜色以素為主,較為清淡,其中一味冬瓜薏米排骨湯尤合愛真胃口。


    慧真在正房吃畢晚膳,就迴了自己所住的東廂。愛真無心複習課業,翻出一本雜誌,歪在羅漢床上,屋子裏電燈通亮,她隨意翻看著裏頭的那些有趣刊文,借以打時間。


    看久了終覺得乏味,便放下雜誌,披了外套走出屋子。


    這場大雨把剛燃起苗頭的暑熱澆熄許多,晚間室外很是涼快。


    她走到東廂窗子邊,看見慧真坐在書桌前,對著一本英文詞典閉目背誦,模樣很是認真,因此並不去打擾她,而是步出院子。


    既起了信步的心,愛真依稀記得項宅大花園子的西門在何處,便慢慢走到那裏去。


    隻是方走出院門前的甬道,兩個巡院的女仆便瞧見了她。女仆要陪愛真去,被她拒絕了。


    愛真倒趁此問她們要了一隻手電筒。


    雖則宅子裏各個屋簷底下都點著燈盞,黃澄澄的一團在黑暗中,照出的光明其實有限,做到不必擔憂看不見路罷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待她尋著園子的門,卻見門已被一把銅鎖掛上了。


    朝周圍四顧,也沒見到哪裏有人影,她試著伸手推了推門,卻驚喜地現竟然可以推開。原來鎖隻是掛在門上,並未實鎖。


    愛真握了手電筒,園子裏沒有點燈,但牆外的燈光卻能夠投了進來,所以她不覺恐懼。


    走在小徑上,草木花卉的幽香竄進鼻子裏,時而一陣微風拂過,使人心曠神怡。


    不知不覺快走到一處曲徑盡頭,她剛欲停步,折返而去,卻忽然瞧見一個丫頭打扮的女孩。她幾欲懷疑自己眼花,定睛再看,可不是個紮辮子的丫頭抱膝坐在一塊假山石上。


    夜深人靜,愛真簡直要以為自己遇上了什麽誌怪小說裏出現的情景,可當那丫頭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她時,她終於想起來,她今天似乎見過這丫頭的臉。


    丫頭愣愣站起來,先下意識往身後匆匆看了一眼,才上前向她哀求道:“三小姐,我媽是看園子的,今晚我偷偷來這兒散散心,還求三小姐慈悲,莫告訴旁人。”


    愛真點點頭,由丫頭迴頭的動作察覺到後麵異樣的聲響,那是樹枝摩擦的聲音,還有女孩的喘氣聲。


    她心下疑惑,難道有人在爬樹嗎?


    “你一個小丫頭,鬼鬼祟祟的,倒把我嚇了一跳。”


    她將目光停在丫頭臉上,意欲看出究竟。


    沒等到丫頭迴話,方才丫頭在意的方向卻傳來一道壓低的唿喊:“水仙,水仙,快過來接果子!”


    這一句話立時打消愛真疑問。


    水仙想必是這丫頭的名字,她是正在幫偷摘果子的人望風呢。


    愛真更起好奇,就拔腳向那個方向走去,水仙見狀心急,又不敢攔她,隻能跟在她身後哀求道:“好小姐,我們不過是貪嘴,求您可憐可憐,莫告訴旁人。”


    水仙平日機靈,能看出這個從上海迴來的三小姐生活摩登,又是受過新式教育,據說還是在基督教會辦的學校念書,想必對她們這些使女不會苛責,因此心中存了幾分期望。


    她哀求的話說著,愛真幾步走了過去,現那裏栽了兩株老李樹,一個丫頭正攀在樹上摘李子,衣襟裏已經兜了好幾個。


    聽到說話聲和腳步,丫頭迴了頭,意識到自己被抓個現形,愣在當場。


    乍一瞧見臉,她覺得那摘果子的女孩眼熟,等多看兩眼,愛真才現這女孩就是給她和慧真傳話去見關五老爺一家的人。


    水仙忙喚:“玉桂,還不趕緊下來!”


    玉桂身手倒靈活,一手抱著盛李子的衣襟,另一手往旁邊粗枝一掛,腳斜斜借力一蹬,便從樹上跳將下來。到了愛真麵前,行了個福禮,嘴裏訥訥的說不出話。


    愛真笑道:“你們大半夜在這裏,若今晚不是我撞見,而是別人,那就說不準你們會不會挨罰了。”


    水仙用手肘拐玉桂一下,朝她感激道:“多謝三小姐,您真是一副菩薩心腸,心地慈悲,以後必定多福多壽!”因見三小姐話裏並沒有生氣,水仙心中暗喜,但方才實在緊張,一時想不起什麽動聽的好話,隻好暫且從肚子裏搜刮了兩句。


    “多謝三小姐。”玉桂挨那一拐,也馬上附和道,她顯然不及水仙會來事,倒顯出她的樸實單純。


    愛真被水仙的話逗樂,道:“你要把我誇到天上去了。”


    玉桂還捧著一兜李子,仿佛是忽然醒過神,對她說:“小姐,您拿一個嚐嚐,這李子是最頂上、最先成熟的,我們之前都沒吃過。”


    愛真便伸手拿了一隻,但拿在手中,卻不知如何下口。“這……這要怎麽吃?”


    “像這樣。”玉桂徑直拿起一個李子,往袖子上擦了擦,便送到嘴邊,噶次一咬。


    這李子雖已透紅,不過卻是早熟,因而果肉還很脆,聽聲音就令人食指大動。


    水仙見玉桂竟然當著小姐的麵自己先吃上了,便推了她一把,“怎麽這麽沒規矩,頭一個要留給三小姐,你不知道嗎。”一麵朝愛真賠笑,“三小姐,您別計較,這丫頭是從鄉下來的,頂沒規矩。”


    “不打緊。”她也學著玉桂,將李子往衣袖上仔細蹭蹭,咬下一口,頓時酸得後牙都要掉了。可嚼在嘴裏,酸中又帶甜。尤其是李子皮,她以前吃杏李時,傭人都會把皮兒先剝了,今次連皮帶肉,吃這還不算熟透的李子,竟感覺比曾經吃過的都好吃,有種別樣滋味。


    見玉桂三口兩口吃完了李子,愛真招唿水仙:“你也吃,不用拘束,我看著像是脾氣不好的人麽,何況這本是你們摘的果子,我才是蹭吃的那個。”


    水仙猶豫道:“那、那我就吃了啊,多謝三小姐。”


    玉桂原隻摘了三個李子,愛真與她們一人一個,正好均分。沒過一會兒,幾人把手上的李子都解決了,水仙殷勤地攤開手,說:“小姐,您把核放到我手裏,等會我攥著丟到外頭去,萬一丟在花園裏出苗來,就不好了。”


    “李子核沒那樣容易,也沒那樣快苗。”玉桂道。


    水仙白了她一眼,“就你懂得多,行了罷。”


    愛真道:“你們今年都多大年紀了?在哪裏當差?”


    水仙笑說:“迴三小姐的話,我今年十四,因我媽是廚娘,我在灶上打雜。”


    “我十三歲,沒有正經差事,隻跟在我姑姑身邊打下手。”玉桂道。


    水仙快人快語解釋:“她姑姑是老太太身邊的徐媽,小姐您已經見過了罷?”


    幾人吃完了果子,愛真既無心責備她們,水仙、玉桂也不敢說再摘,因此便隨她往出走。出了花園子,幾人便分別了。


    待愛真迴到正房,卻見慧真等在屋裏,見她進門,一壁掩嘴打了個嗬欠,一壁起身,好奇地問:“三姐,剛才我來找你,卻沒見到人,等了一刻鍾呢,老媽子說你到花園去了。”


    “我剛才見你背單詞背的認真,就沒跟你說一聲。”愛真笑道,“瞧你困的,叫老媽子們擔澡盆來,快些洗漱罷。”


    慧真道:“不必你說,我早吩咐她們啦。”


    她坐了下來,隻聽慧真問:“三姐,你說今天五表叔家的成謙表哥,怎麽那麽有意思,說一句話,他臉就紅。”


    “想是人家天生就那樣唄,這樣的老實人也有他的好處。”她說,“不過五表叔今天一等我們迴來就來拜訪,未免太心急了些,從禮節上講,也不很妥當。”


    “我也覺著,”慧真笑道,“不過我聽說關家的廠子前段日子境況不大好,有這一迴事嗎?”


    愛真道:“我沒聽關家四表姐提起,你又是聽誰說的?記得沒放暑假的時候,她好像還去了費涓涓她哥辦的派對,以前她很煩那人的,頂不愛搭理他。”她口中的費涓涓是她同班同學,家中也是從商之家,資產豐厚。父母隻有她和她哥哥兩個孩子,因此格外寵愛子女。


    慧真道:“聽誰說的你別管,總之這就是了!費涓涓他哥滿腔癡心,四表姐這是答應同人家戀愛還是不答應呢,弄得不上不下。咱們這個關家四表姐,心裏跟她媽一樣,最有成算。”


    在上海念大學的關四表姐是關家二太太所出,那關二太太是個精明人物,往日最熱衷於到項老太太身邊湊趣。


    “理她呢。上周費涓涓跟她吵了一架,關四表姐教我把涓涓約出來吃飯。我沒答應,她當時不高興,還對我說了幾句冷話。”愛真道。


    老媽子已經把盥具、澡盆抬進房裏,又對慧真說:“四小姐,水也抬進您屋子去了。”


    慧真便道:“三姐,我迴去了,你早些睡。”


    好好泡了個澡,愛真躺到床上,翻開晚間未看完的雜誌,可未看幾頁,就迷迷糊糊闔上眼皮兒。


    老媽子從窗簾縫瞧見她已睡著,便輕手輕腳地進屋,擰滅了電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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