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冷。</p>


    雪夜更冷。</p>


    然而,如今天底之下沒有任何人能比現在的孫無憂更冷,更寒。經脈盡斷,精疲力竭,於眾人麵前被逐出師門,短短的一夜時間,他仿佛走過了大半生的時光。即便方柔等人再三挽留,他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蒼北新苑,踏出了山門。</p>


    迴頭望去,群山已被漫天大雪完全掩蓋,天上人間,再也無法尋找到了一絲令他感到溫暖的事物。他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一步一步踏著石階前行。對於他而言,麵前的山路更是自己餘生僅剩的最後一段距離,過不了多久他便會傷重身亡。恍然間,他有些懷念曾在孤老峰中的時光,每當自己身體不適的時候,娘親就會給他煮上一鍋獨門秘製的湯藥,喂他服下。那藥雖然苦澀,但卻內含一股神奇的清香,隻有喝上一口就能令人神情氣爽,精神十足。他的眼皮都已幾乎睜不開,他想像靠在旁邊的石頭上稍微休息一下。</p>


    然而,他還不能停下,因為一旦睡了恐怕他就再也無法蘇醒了。</p>


    雪越下越大。</p>


    大到孫無憂幾乎都不看清前方的道路。某一個瞬間他也曾想過索性向前跌去,就這樣匆匆了卻自己的殘生。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一股力量推動著自己的身體繼續前行,即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依然沒有減弱的意思。新苑山門外的一千零八階石磴,今夜顯得格外漫長。他已挪不動腿,手腳也都完全凍僵,不聽使喚。餘光掃過之處,幾道身影忽然從那白色的霧氣之中一閃而過,孫無憂身體猛地向後一仰,險些坐倒在地。待他重新看向前方的時候,三個身著新苑服飾的“煞星”已然來到跟前。</p>


    為首的正是那名劉長老。</p>


    “孫無憂,你想要往哪裏逃?殺了劉某的人,你還想活著離開蒼北新苑?哼哼,簡直癡心妄想。”</p>


    麵對劉長老的惡言,孫無憂並沒有為自己開脫,更沒有向其求情。他畢竟是一個半死之人,死亡對他而言隻是稍早稍晚的事,與誰動手,怎樣的死法並沒有什麽區別。如果自己的死能讓這位劉長老一解心懣的話,那他倒是可以不吝相助。</p>


    “要殺就殺,我人在這裏,不動就是了。”</p>


    劉長老冷笑道:“就憑你還沒有資格死在我的手裏。不過,我的兩位愛徒倒是相當樂意替我代勞。正巧,前些日子我傳了他倆一種十分厲害的功法,如今神功雖成,隻是苦於人試招,今天就拿你來當試金石吧!”</p>


    說完,那劉長老迴頭朝使了他眼色,兩名弟子旋即摘下頭上的衣帽,露出一紅一黑兩張異樣的麵孔出來,看上去十分駭人。</p>


    “你們兩個就讓他見識一下,我門下弟子的實力吧!”</p>


    話音剛落,黑臉弟子率先出招。此人身材短小,但身手異常迅速,那利索決絕的身法加上那一身黑衣勁裝,如同一隻狼毫一般,瀟灑在眼前這副巨型的白雪畫圖之上。別說孫無憂身受致命傷害,就算安然無恙,也休想逃離這黑臉弟子的急攻之勢。孫的身體因為過度虛弱已然失去知覺,但如今在遭受了那人的攻擊之後,竟然奇跡般地再次出現了疼痛的反應。低頭下看,他的胸膛之上居然流出了一灘墨汁,是墨不是血。孫無憂隻覺得好奇,自己雖然是將死之人,但身體之中為何會出現這樣詭異的東西,實在令他無法理解。</p>


    黑臉弟子的攻勢在舉手投足之間偈已結束,孫無憂身體一晃,胸口與背脊之上綿是裂開了一道口子,可那裂口之中流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一種比墨還要濃鬱的物質,看上去異常恐怖。</p>


    “師父,這迴看我的吧!”</p>


    說話間,那名紅臉弟子已然走了上去。不同於先前的黑臉弟子,眼下這位行動異常緩慢,從背影看去就像一個年近古稀的老者一樣,就連周身散發出的氣息也一樣衰老,老得幾近死去。可就是這樣一名弟子,卻成了那位劉長老無比自豪的高徒,隻因為對方現在所展露出現的痕跡,全都是用以迷惑敵人的假象。</p>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p>


    但慢下來的武功就一定容易對付嗎?</p>


    不,那當然不是。</p>


    慢隻是他的偽裝,真正的殺機正藏身於這死氣沉沉的外表之下。</p>


    孫無憂輕咳了兩聲,此時他才明白自己身上鮮血變黑的緣故。</p>


    他已中了那人的毒,這毒比天下任何一種毒物都要狠毒,都要猛烈。當初在試驗這種劇毒的時候,因為疏忽大意的緣故,將劑量稍稍調高了一半,便致一條長達十餘裏的溪水之中魚蝦盡滅,死去的魚蝦被旁邊路過的走獸飛禽吃下,令得後者紛紛中毒身亡。接著,其它體型較大的猛獸吃掉了中毒而死的走獸身軀,又一次慘遭毒害。就這樣,恐怖的死亡循環在整個山林之中擴散開來,方圓百裏之內再無活物。為了遏製毒災繼續發生下去,劉長老與幾名弟子放火燒林,大火燃了半個多月,才終於熄滅。毒物雖然不再繼續蔓延,但承擔那份毒素的大地也變成了不毛之地,直到現在那裏還是空蕩蕩的,什麽也沒剩下,隻有一地的瘡痍和灰燼。</p>


    現在,那股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毒物,竟然一股腦地全部灌入到了孫無憂的體內,以至於讓他體內的每一滴血都成為了毒素的溫床,隨時都有可能取走這個可憐人的薄命。但是,那黑臉弟子有意克製,這才沒讓毒物在其體內爆發,並令其支撐到了現在。</p>


    現在,另一名紅臉弟子緊隨其後,繼續出手。他出手的動作很奇怪,他將手裏的一枚花瓣似的東西彈入到雪空之中,接著便環抱雙臂,似是在等待一場精彩的大戲到來。</p>


    孫無憂仰頭望向天空,忽然之間,他驚訝發現空中降下了紅色的雪。</p>


    沒錯,不是白,不是銀,而是紅色的雪。孫無憂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神奇的景象。一時間,他望著那片紅雪出神,就連身邊的生死大劫都被其拋到了九霄雲外之中。</p>


    紅雪落到白雪之上,如同染料融入清水之中,它們慢慢伸展,並逐步變大,再然後,雪地之上竟然多了一枚枚紅色的花朵。紅雪變成了紅花,花開放格外鮮豔,在這冷酷無情的雪夜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先前,孫無憂一直想找件可以令自己寬慰的東西,現在他找到了。他絲毫沒有顧及那鮮花之後可能隱藏的殺機,便快步來到最近的一處,伸手捧起其中一花,用力嗅著手裏的芳香。</p>


    這香有毒,而且也是劇毒,毒性之強,一點也不弱於先前的墨汁。此物的厲害之處便在於,無須直接接觸,可以通過空氣飄動進而感染目標人物。一般情況下,僅僅是聞到一絲香味便足以令人致命。而如今,孫無憂竟將整個毒冠攏在手裏,這簡直就是自尋死路。</p>


    可不知為何,那紅臉男子竟然笑不出來。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局。</p>


    在還未動手的時候,他曾幻想過孫無憂爬在自己腳邊求他賜自己一死的場麵,因為,中了這紅花雪之毒的人,身上會開出類似的花瘢,不久之後,花瘢由紅變粉,接著內部便會隨之潰爛,流膿。膿水落到哪裏,哪裏就會繼續腐爛,直到遍布全身上下。而這,僅僅是此毒惡行的開始而已。</p>


    再然後,毒素會由外及裏地擴散,肌肉,經脈,骨頭,甚至連裏麵的髓液,也會被塗上相同的印花。在整個過程之中,中毒者不會傷重致命,但卻要無時無刻不承受那種支離破碎的痛苦。在最開始試毒的時候,紅臉弟子找到了自己的死對頭,一個在新苑以東五十裏名叫落霞穀門派的弟子。最終,那人還沒有完全領會這毒物的厲害,便在一個晚上悄悄引刀自盡。後來為他裝棺入殮的時候,大家才發現,那毒物竟然還未消散,而是在其死後繼續肆意妄行,蛀透他的身體,蝕碎他的骸骨。最終,落霞穀的穀主隻是給他立了一個衣冠塚,而屍身已被他一把火燒得幹淨,因為沒人敢保證那樣子的毒物會不會在地下繼續蔓延,惟有斬草除根,以火焚盡。也正是從那時起,落霞穀與蒼北新苑勢不兩立,至今還會時不時地爆發小範圍的衝突。</p>


    一是墨汁,二是紅雪花,兩大驚世劇毒眼下齊聚在孫無憂的體內,打算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場血的教訓。然而,此刻的孫無憂明知道自己必死無疑,臉上居然洋溢起陽光般的笑容。與他的笑容相比,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天底之下,怎會存在著如此天真燦爛的笑容,他真的可以看破生死,步上青天大道?</p>


    “嗬嗬,怎麽樣,由我所創的丹墨同儔神功還不錯吧!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立即死掉,我要將你帶迴去,慢慢折磨你。就算你斷了氣,我也會反恰飯的屍首留下,繼續供我研究使用。孫無憂,惹上我是你前世作孽,今生來報。記著,下輩子見到我要繞著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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