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落地的瞬間,她從他眼前抽身離去。


    他背對著站台,也沒有迴頭。


    不知是不願還是不敢。


    他以前一直以為這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厲擇良感覺害怕,可惜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轉身,如今卻做不到。


    如果迴過身去,看到的仍然是她決絕的背影,情何以堪?


    最後一句決裂的話,幾乎撕裂他的心。在她迴答他之前,中間間隔的短短的一秒鍾,他曾經有一種衝動,寧可舍棄一切東西,付出任何代價,隻要……隻要換一個他想要的答案。


    可惜,那曾被他深吻過的雙唇,曾撅起嘴向他撒嬌的雙唇,微微一閉一啟時發出“沒有”兩個音後,毀滅了他最為微小的希冀。


    小時候的寫意笑起來,右邊有酒窩,左邊沒有,特別是纏著他,“阿衍,阿衍”這樣叫的時候,笑得好像一朵盛開的花。


    而今,什麽都沒有了。


    地鐵又合上門,緩緩地發車。窗外從站台的明亮,轉換成了一片漆黑,玻璃上映出他的臉。忽然,他就想起那個場景,她所說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場景,就是那麽一瞬間,心明似鏡,所有都記起來了。


    也是在地鐵裏麵。


    他在去b城念高中的時候,就坐過一年地鐵上下學。


    那天早上,一個女孩牽著她的母親一起擠上車。母親似乎身體狀況不太好,就近的一位小夥子站起來,讓座給女孩的母親坐。


    就在女孩牽著母親朝那座位挪動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卻一步踏過去,“哎喲,這麽舒服的位子居然空著。”


    說罷,他迅速坐下,他明明知道是別人讓的座,卻毫不介意地自己爭了去。


    女孩說:“那是讓給我媽媽坐的,她閃著腰了。”


    “我的腰也閃了。”中年男人不屑地說。


    於是,大家有些尷尬。


    女孩倔強地咬緊下唇,氣極了卻無可奈何。


    母親說:“寫意,算了,媽媽的腰不疼。”


    旁邊的人,都是忙著上學上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不出來說句話。


    看見一切的他,從很遠的地方站起來解圍說:“阿姨,你坐我這裏。”


    當時,她對他說的人生初識第一句話是“謝謝,哥哥”。


    從什麽地方開始,從什麽地方結束。她和他辛苦地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畫了一個圈,最後迴到了原點。


    厲擇良挪動腳步,才發現幾乎不能移動,雙腿都已經發麻。他艱難地依著扶手,在旁邊的椅子坐下。


    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頭,很多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她說:“阿衍,要是我做了件會讓你生氣的事怎麽辦?”


    她說:“阿衍,你不許親。”


    她說:“厲先生,您這是在對我告白嗎?”


    最後那一天,他求婚的時候,她說:不。


    所以自始至終,這半年裏,她沒有對他應允過任何承諾。


    不一會兒,雙腿恢複知覺後,隨之而來的是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緩緩地垂下身,拾起那枚戒指和盒子。


    厲擇良將戒指完完整整地放迴盒子裏,端詳了許久。


    他靜靜地等著到站,下車,路過垃圾桶的時候,一抬手將戒指扔了進去。


    寫意一路疾行,緊緊地咬住下唇,雙拳緊握,不小心碰到迎麵而來的行人的肩膀,也沒有絲毫減緩她離開那裏的速度。


    地鐵已經啟動,她不知道他下了沒有,還是繼續又坐下去。


    寫意走到街麵上招輛出租車,坐到後排。


    “小姐去哪兒?”司機問。


    寫意沒有答話,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小姐,您要去哪兒?”司機好脾氣地又問了一次。


    “啊?”寫意迴過神來,“隨便,你繞圈吧。”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吳委明。


    吳委明焦急地說:“寫意,藍田灣……”


    “我知道。”寫意打斷他,“替我向喬姐請假。”


    “嗯?對了,你怎麽還沒到?又遲到了!”


    “替我請假。”她又說。


    “好,下午來嗎?”他問。


    “暫時請一天,我掛了。”


    寫意將手機放迴手袋的時候,看到自己常年帶在手邊的紅色記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習慣預先排好每日的日程,但總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麽重要的約會或者要事、地址都記在上麵,隨身攜帶。


    記事本裏麵夾了一張紙,紙疊成了長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個角出來被她看到。她深吸口氣,迅速地將那紙重新夾好。


    出租車路過二環路路口的遊樂場大門,遠遠看見有小商販在賣氣球。今天不是節假日,風也吹得涼颼颼的,可是門口依然很熱鬧,好像是什麽小學在裏麵搞活動,一排一排的,穿著校服戴著海軍帽的小朋友,前一個後一個地手牽著手朝裏麵走。


    寫意望向窗外,不禁說:“師傅,就在這兒停吧。”


    她下車,過馬路,進了遊樂園。


    那些孩子吵極了,時不時還尖叫,她繞過他們走了進去。


    她第一個坐的是翻滾列車,整趟車就隻有三個人,她和前麵兩個談戀愛的大學生。火車緩緩開動,隨著一點一點地上升,身體上揚,眼睛漸漸看到上空,她的心也開始懸起來。上升到頂端的時候,火車微微地頓了一下,然後朝下—飛速地下墜。


    她先是緊緊捏住扶手,眼睛一點也不敢再睜開。


    但是當火車整個翻過來的時候,她放開雙臂,閉住雙眼,大聲地尖叫。


    她從小腦子裏的內耳前庭器比別人敏感,別說這種遊戲,就連出租車也暈,所以很少來遊樂園。


    她心裏害怕極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種恐懼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得滿滿的,才能裝不下其他的情緒。她旋轉著,放任著自己的尖叫。


    寫意下來的時候,雙腿都是軟的,整個人處在一種飄忽的遊離狀態。她頭暈目眩地走到角落裏,蹲下來,有些想吐的感覺。


    她去搜手袋裏的紙巾,翻了半天沒翻到,於是有些神經質地將手袋倒過來,鑰匙、簽字筆、錢包、手機掉在地上。


    其中,還有那張紙也從記事本裏掉出來。


    疊成長方形的一張宣紙,被她夾在記事本裏好幾個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來,將那張工工整整地疊了四次的宣紙緩緩展開。宣紙其實有好幾道折痕,新的舊的,交替著。


    紙上留著兩行小楷:


    十裏平湖霜滿天,寸寸絲斷愁華年。


    對月行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


    那字跡俊雅淩厲,不難看出下筆人的個性,旁邊斜斜歪歪的五個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這張紙是她先寫的這些字,然後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後麵的詩。那年暑假,他們一起看過這電影。當時她很喜歡,於是叫他幫她記在心上。


    卻不想隔了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居然還寫到了這張紙上。


    她在書房裏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此刻,寫意鼻子一皺,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眼淚滴到紙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宣紙卻是吸水的,淚珠立刻吸附進去,一點一點地洇開,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跡。


    她轉而去抹臉上的淚痕,卻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後,一個人蹲在那裏,抱住膝蓋,簡直泣不成聲了。


    眼淚止不住地流。


    那個被她連寫了兩遍的“阿衍”,也隨之緩緩洇染成團。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抽噎著,摸到電話,撥了詹東圳的號碼。


    此刻的詹東圳正忙得焦頭爛額,他在會議室裏看到寫意的來電,微微一愣,本來正要對董事們說的話,說了一半也放下,退出會議室。


    他走到角落,打開接聽。


    “寫意?”


    “冬冬……”她哭著說。


    “嗯,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複。


    詹東圳心裏一顫,他知道她隻是想發泄而已,所以靜靜地等著她一直那樣叫。


    其實,他也明白,在電話另一頭飲泣的寫意此時心底深處,最想唿喚的那兩個字,並不是“冬冬”。


    許久之後,等她哭夠了,詹東圳輕輕地說:“寫意,迴來吧。”


    “迴哪裏?”寫意吸了吸鼻子問,對於寫晴和任姨,她也隻有責任沒有親情。


    她一時竟然不知道哪裏才是她的歸處。


    小時候,有媽媽的地方是家,迴到媽媽的故鄉有姥姥、姥爺的地方是家。後來,到c城念大學,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國留學,有阿衍的地方還是家。


    可是,就是那一個阿衍,她追著、黏著、胡攪蠻纏地跟著的阿衍,被她放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念叨著的阿衍,就那樣滿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曾經問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會不會痛?”


    時到今日。


    無論如何。


    他們再不相欠。


    寫意,和寫意的阿衍,都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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