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紀本來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沒用心學,幸好補習了一年以後,居然真讓她考上了。


    等她好不容易熬到c城來念書,他已經大四,正在著手準備去德國。她哭喪著臉說:“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得好累。


    那個時候,她已經長得很高挑,不再是虎頭虎腦的男孩模樣。看見侯小東也不會規規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亂叫。


    “這誰啊,不是厲擇良的拖油瓶嗎?怎麽長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還記得當年被人硬拉著陪你去買內衣哦。”侯小東戲耍她。


    “呸—這種事還好意思嚷嚷,小孩兒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訴你女朋友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寫意說。


    她骨子裏就不是吃素的,誰也不怕。


    可是她每每遇到什麽路見不平的事情,正要發作,他隻要微微掃她一眼,她就聽話地閉嘴噤聲。


    “簡直就是耗子見了貓。”侯小東曾經這樣形容,“不該啊,你這人平時待人挺親和,怎麽和寫意在一起就跟冷麵閻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個必須黑著臉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兒,會不會將女婿嫉妒得要死。”


    這樣的大學生活是寫意夢寐以求的,因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兒了。


    那套兩居室的房子,早因為兩年前她離家出走跑到這裏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兩間臥室。可是,如今他卻不許她繼續行使以前屋主的權利。她住在學校集體宿舍裏麵,每次沒到天黑就被厲擇良攆迴學校去。


    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借口拖延時間。


    “七點半了。”他看了下表,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開場白。


    “我的題還沒有做完,做完就迴去。”她拖拖拉拉地說。


    “迴寢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問你。”她繼續和他拉鋸。


    “我又不是學法律的,你問我做什麽?”


    “呃……”


    這個借口確實過時了。


    有那麽一次,她確實困得要死卻不想迴宿舍。


    “該迴去了。”他走過來說完,卻發現原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寫意已經睡著,也不知她是真睡還是假睡,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寫意?”


    她紋絲不動。


    他隻好妥協。


    於是狡猾的寫意意外地找到對付他的絕招:一到下逐客令的時間她就閉上眼睛裝睡。這是寫意第一次戰略性的勝利,並且屢試不爽。


    後來他也由著她,將原先她那間屋子收拾出來給她住,但是約法三章,隻能周末住在這裏,平時必須按時迴宿舍。


    他平時有些低調,很多人隻猜到他家比較寬裕,卻不知是那麽驚人。大四了,他和同學一起準備畢業設計和論文,少了些獨來獨往,和分在同組的同學一起做功課。那時候,畢業班很多人都在外麵有了小窩,卻數他的地方最舒適最寬敞,於是同學都聚在他那兒。


    獨立生活了將近四年後,厲擇良雖說不苟言笑,但是性格開朗了許多,特別擅長講冷笑話,時常笑得侯小東捂住肚子倒在地上,全場卻隻有他這個說笑話的,一本正經地不笑。


    寫意經常坐在一大群學長旁邊,側著頭觀察他和別的男生說話。


    男生們窩在屋子裏研究課題討論論文,每次要買什麽東西,都是大家猜拳來解決。


    那天,外麵寒風蕭蕭,幾個男生一時興起要喝熱奶茶,輪到侯小東去買。


    侯小東不情願地走到客廳,看見窩在沙發上很閑的寫意,說道:“小寫意,我們渴了。”


    “水管裏有自來水。”她正看小說起勁兒,頭也不迴地答道。


    “我們都想喝熱奶茶。”


    “下樓出小區大門左轉,前行兩百米不到就有家熱飲店。”她說。


    “你好有空間感。”侯小東感歎。


    “那是。”她挑眉說。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寫意立刻抬頭。


    “你自己猜拳輸了就自己去買,這麽冷的天,別又扯上她。”他對侯小東說。


    “老厲—”侯小東走迴去,將椅子轉過來對著厲擇良,語重心長地說,“你的舐犢之情也太嚴重了吧,這樣子很不利於孩子身心的發展。”


    “我去買。”寫意卻沒猶豫,穿上羽絨服就開門出去。


    過了兩分鍾就聽敲門,侯小東一邊開門一邊感歎:“瞧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腳趕得上飛人了。”


    打開門,卻是一個遲到的男生。


    男生解圍巾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大聲說:“唉,來遲了。剛才坐公交車差點遇見撞車。我們後一輛別克飛快地擦上來,突然衝到人行道上去,撞到路燈。司機好像喝醉了,連安全套也沒係,碰了一臉血。”


    幾個人都沒覺得有什麽異樣,點點頭安靜地繼續做事。


    獨獨是厲擇良聽了過後翻過一頁書,雲淡風輕地說:“原來你開車還要係安全套,沒想到。”


    侯小東笑噴了,大夥兒也同時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後侯小東一轉身,卻見寫意正好站在那裏,正聽見這幾句話。


    大家有些尷尬。雖說男生之間這樣帶顏色地相互調侃是常有的事,卻從沒在這種小女生麵前顯露過。侯小東捅了捅厲擇良,小聲說:“老厲,你慘了,說葷段子被你的拖油瓶聽見,光輝形象哢嚓一下全毀了。”


    寫意麵色如常地走了進來,將熱氣騰騰的奶茶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後又出去看書。


    “還有我們的呢?”侯小東眼巴巴地問,“你隻買了一杯?”


    “自己買去。”寫意得意揚揚地瞧了侯小東一眼。


    之後,她傻傻地問:“為什麽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脾氣和跟他們一起不一樣?”


    這樣一個探索內心根源的問題別指望他能迴答。


    就連寒假,寫意也去a城纏了他好些日子,但在沈誌宏的強調下,寫意沒有住到他家去,而睡在酒店裏。


    厲擇良無事的時候就愛在屋子裏寫小楷,她也跟著臨摹他的字。他倒沒有管她,由著她去,曉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會換新興趣。


    果然才過了兩天寫意就說:“不寫了,學得我想把毛筆給折成兩截。”


    他挑挑眉,繼續寫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鬧,隻好趴在旁邊看。後來趁他出書房去沒注意,她隨手拿了支筆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寫: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頁又寫了幾個字:我們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頁:不寫了好不好?


    第四頁:我好無聊。


    見他接了電話進來,她迅速地抽了一遝白紙上來將那幾個惡作劇的字給壓在最底下。


    夏天是寫意最愛買衣服的季節,她一個月的生活費,隻得幾百塊,蘇媽媽雖然溫和卻在金錢上很固執,絕對不許她隨便用沈誌宏的錢。


    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脫韁野馬,每每不到十來天,全月生活費就揮霍光了。


    所幸,她一直傍著個大款,窮得隻剩下錢的大款。


    “阿衍,買這個。”


    “阿衍,我要買那個。”


    “阿衍,我們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當然,同來混吃混喝的還有侯小東。


    這樣的生活讓他的開支直線飆升。


    其實他平時一個人的時候挺節儉的,除了必需品從不亂花錢,她的到來幾乎將他三年內存下來的獎學金一掃而空。


    可是僅僅是愛花錢還不夠,她還愛顯擺。


    寫意班裏有個男生家裏小富,在班上很拽,每迴來上學都開著一輛日本跑車很拉風的樣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繞著他轉悠。


    寫意對這位花花少爺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讓他覺得有傷自尊。


    可是對方一周換一個女友,這樣的行為讓將自己視作女性保護神的寫意很氣憤,哪還會對他有好感?


    “蘇寫意,上來我載你兜風。”那天,寫意、侯小東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刹車停在他們麵前,有些輕蔑地看著侯小東,對著寫意說了這麽一句話。


    “切!”寫意瞥了他一眼,“這種破車我才不稀罕。”


    “破車?這車四十多萬一台,你旁邊這位姓厲的同學不吃不喝掙幾年的話,也不知道買不買得起。”這花花大少聽說過寫意和管理係一個姓厲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誤會侯小東就是傳說中的厲擇良,於是故意挑釁道。


    侯小東代人受過,樂嗬嗬一笑。


    哪知,寫意卻說:“我們阿衍家才沒有你這種奇形怪狀的破車,人家坐車都隻坐一個天使裏麵有一個字母b的那種,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掙一輩子買不買得起。”她不認識什麽車,就隻能這樣亂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將那句話迴敬過去。


    隨即還高傲地扭過頭說:“猴子,我們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腦子有毛病吧,什麽一個天使裏麵有個b,自己裝的自行車還……”他說到這裏頓住,“一個天使裏有個b,賓利?”


    侯小東笑得東倒西歪地將這番情景描述給厲擇良聽。


    “什麽破玩意兒,送我都不要的。這種壞人,到處糟蹋姑娘就算了,還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學習和樣貌,他就跟我們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還要覺得他很有錢,我們阿衍一根手指頭就能……”


    厲擇良無趣地橫掃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說下去。


    “丟人。”他黑著臉說。


    “是啊,他這樣真丟人。”


    “我說的是你。”繼續黑。


    真不知道沈誌宏半生英明,怎麽生了個這種女兒。


    二十歲的寫意和現在的模樣已經差不多,個子高挑,臉蛋卻有些嬰兒肥。純黑的直發留得長長的,總是紮成簡單的馬尾,一副利索的樣子。她怕熱,喜歡穿極短的牛仔褲,將一雙長腿露出來。


    不說別人,就連見識過她小時候醜態的侯小東一見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隻要發現,就會冷冷地對侯小東說:“你往哪兒瞄?”


    “你家閨女兒不錯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國,卻還要在學校處理些事情,就先送寫意迴家去。


    “我不想走。”其實是怕這一走他就去德國了。


    “學校放假了,你留在這裏還不是閑逛。”他說。


    迴b城時,侯小東同來送寫意,她坐不慣飛機,隻好替她買火車票。


    “我要是不在旁邊,他會不會被別人搶走?”趁著厲擇良去買東西,她問了侯小東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小寫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賴臉追了他這麽多年都沒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還深厚。”


    “我哪有死皮賴臉的?我們是兩情相悅,好不好?”


    “你這話,敷衍敷衍我或者騙騙你自己還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麵前說說?”侯小東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詞窮。


    “你見過有你們這樣‘兩情相悅’的?”


    “也許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當你是小屁孩兒?”


    侯小東當場打擊她。


    “這樣好了,我舉個例子,你們有沒有……”他本想問得大膽一點,但是怕嚇著小姑娘,於是改了口,“有沒有接吻?”


    “沒有。”


    “你們有沒有牽過手?”


    “沒有。”


    “他有沒有說過喜歡你?”


    “沒有。”


    “有沒有送過花和禮物給你,或者講過甜言蜜語?”


    “沒有。”


    “那你倆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幹什麽了?”


    寫意想了想,得出一個慘淡的結論:“學習。”


    這時厲擇良拿著飲料迴來,問:“什麽學習?”


    侯小東連忙拍了拍寫意的肩膀,嗬嗬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從小要立大誌做大事,還要好好學習。”


    兩人送了寫意上車,從月台出來,他問:“你跟她說什麽了?”


    侯小東嘿嘿笑著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


    他一個人迴到住處,突然覺得屋子異常安靜,看了會兒德語教程,總覺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著了,不知道睡到什麽時候,門突然被鑰匙打開。


    他睡眼惺忪地翻過身,卻不想一個人三五步跑進來,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讓他著實吃了一驚。


    “阿衍……”兩個字剛一出口,寫意就眼睛紅紅地落下淚來,後來越哭越無法收拾,就隻聽見嚶嚶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撐起身體,睡意去了大半,坐起來,“你怎麽折迴來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聲地說。


    他哭笑不得,“怎麽突然就……”


    “猴子說你不會喜歡我,可是阿衍,我喜歡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遠都是我一個人的,無論你當我是小屁孩兒,還是當我是拖油瓶,都隻能是我一個人的。你去德國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國還是我的。阿衍這輩子隻能為我夾丸子,隻能跟我講題,隻能替我去買衣服,隻能帶我去看牙,隻能給我做飯,隻能對我說甜言蜜語,隻能牽我的手,隻能吻我,隻能和我兩情相悅,隻能說喜歡我,永遠永遠永遠都是我的。”


    她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哭腔,把一大段語無倫次的告白用撒嬌的方式說完。他聽了以後沒有迴答她,卻隱約覺得心裏潮乎乎的。


    久久之後,他才說:“你還小。”


    她已經哭累了睡在他的懷裏,什麽也沒有聽到,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角:“寫意,等我迴來吧。”


    不過,還來不及等他迴來,她就到了德國。


    她在海德堡見到他,說:“阿衍,原來隻有你才是我一個人的。”雖然她麵帶笑容,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卻帶著淚花。


    如今過了多少年,他們又重新躺在這張床上。


    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著細雨,打在窗戶的玻璃上。


    厲擇良深夜無眠,看著旁邊的睡臉。她臉上的嬰兒肥已經褪去,可是睡覺時喜歡微微張著嘴的習慣卻是一點兒沒變。


    “寫意。”他叫她,“寫意。”


    “嗯?”她漸漸醒了。


    “寫意,我疼。”他說。


    寫意連忙坐起來,焦急地說:“怎麽辦?腿哪裏疼?我幫你揉揉。”


    “不是腿。”他說。


    “那是哪裏?”她有些急。


    “這裏。”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這裏疼。”


    寫意皺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話音一落就將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額頭,喃喃自語地說:“那一次親的這裏,這次我就從這裏開始。”隨即,就落下綿密纏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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