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k ang1e(2)


    費永年到樓下法醫實驗室的時候,裏頭正忙得腳不點地。


    早前市郊一個在建工地生火災,大火導致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不同程度燒傷,火災現場的所有遇難者屍體以及物證都送到法醫實驗室來,上級下達命令,務必在第一時間驗明遇難者身份,查清起火原因,給遇難者家屬一個交代。


    從昨天夜間開始,屍體6續送抵實驗室,法醫們便開始連續不間斷地進行屍檢,從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骨上竭盡全力地提取基因序列,進行脫氧核糖核酸比對,查清遇難者身份。


    房間裏彌漫著燒烤時常能聞到的焦香,然而對知情者來說,散出這種味道的,絕不是什麽引人垂涎的美食,而是一具具在火災中被燒焦的屍體。


    微微福的主任看見費永年,戴著手套的手向裏頭揮一揮,便又埋頭繼續屍檢。費永年會意地往實驗室裏頭走去。


    市警.察.局的法醫實驗室,三年前剛由上級劃撥經費,購置最先進、最精密儀器,全盤升級重建,從原先的偏居一隅的小太平間兼驗屍房,一躍成為占據警.察.局地下一層整層樓麵,擁有本埠乃至周邊數省最先進的法醫檢驗技術的實驗室。


    升級擴建完成的同時,也麵向社會,公開招聘了一批法醫助理。


    法醫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專業,同樣學足五年,醫學專業畢業可以成為受人尊重的醫生,救死扶傷,待遇頗豐,而法醫學專業的畢業生,收入不高,卻要同各色式樣的千奇百怪的屍骸打交道,往往難有理想人選前來應聘。


    連默就是那時候前來應考,被招聘進法醫實驗室的三名法醫助理中的一人。其中兩人如今已經掛冠求去,隻得連默,堅持下來,正式升任法醫一職。


    費永年推開驗屍房的門,恰好看見連默戴著一次性樹脂片護目鏡,正從死者被打開的腹腔中捧出肝髒,放在電子磅秤上稱重,一旁有個自醫學院來的實習生,在一側記錄數據,然後拍照存證。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法國人視為頂級美食的肥鵝肝……”連默頭檢視磅秤上的肝髒,“價格昂貴,生產過程十分殘忍。被飼養的鵝自出生開始,就關在狹小、逼仄的籠子裏,終其一生不見天日。日複一日,被人從喉嚨處插.入喂食的鐵管,幾乎直通嗉囊,被迫吃下遠過自己體重的飼料……最終它們的肝髒將病態地肥大,成為餐桌上的美食。但恐怕沒有人願意正視,他們吃下去的是腫大的脂肪肝的事實……”


    費永年聽得啼笑皆非,好在他已經習以為常,倒是難為那實習生仍能麵不改色,奮筆疾書。


    他輕咳一聲,打斷連默。


    聽見響動,連默抬起頭來,朝進門來的費永年看了一眼,複又走迴屍檢台,低下頭去,伸手自腹腔裏取出子.宮,稱重拍照,隨後做了病理組織切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固定液中,密封後進行編號,稍後將同其他病理組織切片一起進行病理檢驗。


    “有什麽現?”費永年在離解剖台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問。


    連默扯下手套,走到另一側x光片燈箱前,打開電源,用手指在恥骨位置虛劃一下,“死者是成年亞洲女性,聯合麵脊變鈍,幾近消失,背側緣已經形成,推斷年齡在二十二歲到二十四歲之間,喉頭水腫,肺部有淤血,但是並未檢出勒頸的痕跡。目前死因尚不明確,需要等到病理和毒理報告出來……”


    “還有其他線索嗎?”


    從酒店房間裏收集的證據裏,沒有能證明死者身份的證件,酒店前台入住登記也隻有信以諾的身份證信息。


    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對這起死亡事件的調查,無疑是不小的阻礙。


    連默返迴屍檢台,戴上手套,輕輕用雙手托起屍體的頭部,微微向一側轉動:“看——”


    費永年彎下腰,從屍檢台與屍體之間望過去,看見死者背部肩胛骨位置,有一處青色的翅膀紋身。


    “另一側也有。”連默示意費永年跟她到電腦前,調出電腦裏的照片。


    屏幕上,布滿屍斑的皮膚表麵,一對青黑色翅膀栩栩如生,仿佛隨時要展翅而去,而現實中,這對翅膀的主人,卻再也不會睜開雙眼。


    連默將照片打印出來,“希望對你有幫助。”


    費永年接過照片,臨走前仍不忘催促連默,盡快把屍檢報告交給他。


    信氏是本埠最大建材供應商,因信譽良好,實力雄厚,城中許多重大建設項目,都由信氏參與建造。坊間傳言,信氏高層同本埠各級領導私交甚篤,這也是為什麽在建工地火災事故如此焦頭爛額之際,上頭仍如此重視此事的原因罷?


    信以諶在阿姨前來開門後,向她微微頜,“蓉姨,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姨還不曉得出了事,但是轉眼看見在一旁噤若寒蟬的以諾,心道不知以諾又惹了什麽麻煩?到了要以諶出麵的地步。


    以諶率先進門,大步走向樓下書房。


    以諾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進門,黃律師同情地拍拍他肩膀。


    阿姨識趣,送上茶水後便安靜地退出書房,將門輕輕地關上,把空間留給三人。


    以諶待阿姨退出書房,才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送到嘴邊,頓了頓,仿佛打算開口,又不知想起什麽,最後隻默默喝茶。


    以諾在書桌對麵的椅子裏動了動,望著被茶水氤氳的熱氣籠得麵目朦朧的哥哥,忐忑不安。


    老好人黃律師也端起茶杯來,眼觀鼻、鼻觀心,一心一意品茶。


    書房裏一時間仿佛連空氣都凝滯。


    以諾終於忍受不住,“以諶……”


    以諶並不理睬他,隻輕輕放下茶盞,從書桌的抽屜裏取出一本黑色皮質封麵的筆記本來。


    以諾一見那黑色筆記本,立時覺得背脊一涼。


    他比哥哥以諶小五歲,當他略微懂事的時候,以諶已經上小學。放學迴來,父母還未下班,家裏隻有保姆和還在上幼兒園的他。


    保姆對他,一貫縱容,隻消他不哭,所有他的要求都會滿足。但是哥哥以諶並不。


    以諾想吃點心?可以!把丟在地上的玩具撿起來再吃。


    以諾想看電視?也可以!把飯統統吃光就可以去看電視。


    保姆如想為他說話,十歲大的以諶會輕輕微笑,“我會告訴爸爸媽媽,你給以諾吃垃圾食品。”


    保姆立刻敗下陣來。


    當時有關於嬰幼兒吃果凍被噎,窒息死亡的新聞報道,父母為此特意關照保姆,不可以給他吃果凍。彼時他恰恰正迷戀果凍,如有果凍吃,什麽都好商量。保姆為此悄悄買給他吃,隻為讓他能安靜片刻。


    偏偏有一天被以諶撞見,從此翻身不能。


    以諾哀怨地想,哥哥從那時起,已經知道如何拿捏自己。


    以諶從未大聲嗬斥他,隻把他犯的大小過錯,統統記在黑皮抄裏。


    “你改了,就劃去一條。若不改,便一直留著,將來可以拷貝一份數份贈送親朋好友以及我未來的侄子侄女……”以諾記得以諶第一次給他看黑皮抄時,他十二歲,正是少年最調皮頑劣的年紀。


    直到他後來去洛杉磯讀大學,才暫時與這本黑皮抄告別。


    想不到今時今日,又見黑皮抄。


    “……我知道錯了!一定改正!”以諾抵不住沉重的壓力,敗下陣來,向以諶求饒,“……我以後一定改!”


    他舉手誓。


    以諶將黑皮筆記本合在掌心裏,並不問他哪裏錯了,“以後改?既然要改,就從現在開始。”


    以諾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從現在開始改!”


    “先從晝伏夜出的習慣改起來罷。”以諶向黃律師方向望了一眼,“我記得黃伯伯的律師事務所,在招聘助理,以諾雖然對法律一竅不通,但端茶倒水,送信送報,應該難不倒他。”


    黃律師適時地放下茶杯,朝以諾微笑,“是啊,我們事務所正在找助理。”


    以諾在肚子裏叫苦不迭,麵上強笑,“以諶……能不能換一個?”


    “換一個?”以諶微笑,“那你想做什麽?”


    以諾見哥哥一副“可以商量”的樣子,眼睛一亮,一反頹態:“我想自己開一間汽車改裝廠,從原廠進口汽配零件,打造獨一無二的定製改裝汽車!”


    以諶將黑皮抄放在書桌上,敲一敲封麵,“今天的事,目前還未被媒體獲悉,隻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或早或晚,都會捅出來。這種風口浪尖的時候,還是低調些,先去黃伯伯那裏工作吧。”


    “可是我——”


    以諶擺擺手,“等此事塵埃落定,你要是還想開改裝廠,我不會攔著你。”


    以諾還想為自己辯解,黃律師忍不住輕咳一聲,暗示他此時不宜與以諶叫板唱對台戲。


    以諾頓時泄氣,整個人窩進椅子裏。


    以諶隻當沒有看見弟弟在黃律師跟前坐無坐相的樣子,低聲同黃律師商量。


    “麻煩黃伯伯找個可靠,口風又緊的調查員,去查一查。”


    弟弟以諾的酒量,他還是曉得的,沒道理能清醒地驅車至酒店,進了房間以後卻忽然人事不知,記憶全無。


    黃律師點點頭,又與以諶寒暄兩句,便拎著公文包,起身告辭,臨走之前,不忘拍一拍以諾肩膀:“明天見,以諾。”


    以諾有氣無力地和他告別。“明天見,黃伯伯。”


    等黃律師離開書房,以諶把黑皮封麵筆記本鎖迴書桌抽屜裏,“事情沒有定論以前,你先體驗體驗上班族兩點一線的生活,其他地方,暫時都不要去了。”


    說完起身往外走,手按在門把上,又踅迴來,“把你的駕照和車匙都交出來。”


    以諾終於跳腳:“沒有駕照,我怎麽上班?!”


    “會有司機接送你上下班,爸媽送你的生日禮物,我讓司機稍後替你開迴來。”


    以諾瞪向以諶,兩兄弟眼光在空中相.交,滋啦啦似有火花迸射。


    以諶麵上是一點點淡淡笑容,並不打算改變主意。


    因出了人命,以諾氣短,終究無法理直氣壯地堅持自己的主張,隻能從上衣口袋裏摸出車鑰匙一揚手扔向以諶:“駕照在車上。”


    以諶伸手接住鑰匙,“我上班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離開別墅,以諶迴望一眼身後漸漸合攏的鐵門,暗暗希望這件事在父母迴國前能妥善解決。</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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