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二月。


    雖是初春料峭,但是都城街道上的店鋪也已經早早搬開了店門前的木板,打開大門,開始做新一天的生意。不知誰家的桃樹枝條伸出了院子,滿是鼓鼓囊囊的花苞;其中已經有些裂開了縫兒,露出了裏麵鮮嫩欲滴的粉紅。和初融的冰雪以及蓬□來的綠意一樣,小販的叫賣聲都顯得響亮了許多。


    若是外鄉人第一次來,不用問路,隻要沿著青石鋪就的大街往前走,抬頭就能看到雍都最有名的建築——位於都城正中的天子宮殿。它高台層疊,森嚴壯麗,光是宮門就有五重。雖然平民百姓想要親眼見證沒什麽希望,但是這並不影響眾人都說天子的宮殿一定巧奪天工。


    此時這宮牆之中,有個少年正好從一條宮廊裏拐出來,然後轉上了通向朝明殿的道路。朝明殿是太子寢宮,除去日常起居之處,還設有書房,是平日裏太子師和太子太師授業解惑的地方。


    太安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裏。不過他當然不是太子,而隻是太子身邊的一個伴讀。他腳步匆匆,顯然正在趕時間。由於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三年,一路上的宮監侍女都已經認得他了,紛紛避讓。


    所謂太子伴讀,就是太子讀書他陪站、太子犯錯他挨打的那種人。不過這是往壞裏說的,至少太安到現在還沒因為這種原因挨過打。太子昭宥現在才六歲,也已經隱隱有了一國儲君該有的風範了。這大概要歸功於天子和皇後,他們給太子起了一個寓意寬宥天下的名字,又請來了天下名師教導,怎樣也不可能養出一個驕奢淫逸的孩子。而且大越尊師重教,他爹爹太曲又正好是太子師之一,所以他就跟著沾光了。


    路並不遠,太安很快就到了。四下裏十分安靜,這讓他露出來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太好了,公主還沒來。他加快了腳步進去,卻正好注意到另一頭拐角有華貴精致的袍腳閃過。他趕忙跪下了,等來人走近,才朗聲道:“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起來吧。”昭宥道。如果不看他的模樣,倒還能從這句話中聽出一點兒氣勢來。隻不過他聲音還帶著點稚氣,一張臉嬰兒肥都沒退幹淨,這麽說實在有點兒裝模作樣的老氣橫秋。一邊的內侍剛才不小心瞥見了他本來想打嗬欠、但是硬生生忍住的表情,心裏忍笑忍得打跌。辛苦了太子爺喲喂!


    昭宥隻當沒看見內侍們的表情。他帶頭進了書房,等太安跟進來之後,才繼續說道:“不是讓你沒事別跪了嗎?孤又不是寧兒。”說完這句之後,他剛才就想打的嗬欠終於沒忍住,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少年人總是睡不夠,他也一樣。


    太安一向知道昭宥不難打交道,此時書房裏就他們兩個,也就沒外麵那麽刻板了。不過他仍然道:“殿下,禮不可廢。”而對於昭宥提到的寧兒,他隻當他沒聽見。


    “得了吧,太師傅這麽說,你也這麽說,一個兩個的,讓孤耳朵都生繭了。”昭宥隨意地揮了揮手。他口中的太師傅就是太安的爹,學識不錯,但就是性子有些死板。然後他又道:“孤知道寧兒總找你麻煩,不過這日子也快到頭了。等孤和寧兒生辰一過,你就不用費心躲著她了。”


    “微臣並……”太安本想說,他並沒有躲著公主,但是這話太違心了,說不出口。本來,昭寧是公主,他是伴讀,就沒有什麽地位上的可比性。然後昭寧也並不是看誰都不爽的脾氣,隻是他不小心得罪了她,這才天天被抓著指使做這做那,他也認了。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就對昭寧有好感,即使之前是有一點,現在也被磨光了。


    昭宥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眼神已經很不錯了。他看一眼太安的表情,就猜到他心裏現在正鬆了一口氣,也不點破,隻道:“也就一件小事,難為寧兒一直記得。不過母後已經給她做了新書房,以後她見不到你,也就不會再記得了。”


    太安當然知道他說的小事是什麽事。三年前元宵節,當今天子和皇後帶著一對龍鳳胎微服出遊,他不小心和昭寧猜了同一個燈謎。謎麵是半步春秋,他猜的秦,昭寧猜的夏。但是他們都不肯承認自己錯了,昭寧就開始哭,最後還驚動了帝後來調停。雖然最後他是對的,但還是被太曲教育,沒什麽大事就得讓著昭寧,她可是公主。


    這件事本來就到此為止,但是讓他無可奈何的是,元宵之後,他被選中做了伴讀。太子公主出生以來就一直形影不離,所以這啟蒙課程自然也就是一起的。結果昭寧堪堪就認出了他,雖然她那時也承認了猜錯了,但是當他正式成為太子伴讀的那一天,對方就十分得意地跑過來對他說,那個燈謎還有另外的答案,炅或者炚。


    太安那時候完全愣住了。半步春秋是拆字,春和秋各拆一半,所以答案是秦。昭寧這倆字的確也沒錯,但是她竟然還記得……也許是他那時候完全呆滯的表情讓昭寧滿意了,她那天特別高興。


    接下來的日子裏,昭寧開始喜歡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來考他,答不出就高興,答得出就生悶氣。昭宥讓伴讀私下裏別跪,她也一樣,但如果太安不跪的話就要脾氣。


    事實證明,公主殿下的麵子是絕對落不得的,太安後來在心裏這麽總結,這也是他不想私底下碰到她的原因。不過這自然不能在太子麵前說,所以他隻答道:“……殿下說的是。”


    昭宥滿意地點了點頭。時間已經差不多,外頭已經傳來了走路的聲響,想必是老師到了。兩人的注意力都轉了過去,恭敬地等人進來。在太子太師孫期進門後不久,人都到齊了,時間也到了,於是開始正式上課。


    太安本做好了再應付幾天的準備,但看起來今天他就沒有事情了。因為昭寧顯然神不思屬,從開始到結束都一直在對她太子哥哥投以期盼的目光,以至於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太安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不過他對此表示暗自慶幸,當然更不會上趕著去湊熱鬧。


    大概是他運氣終於好了一迴,接下來的幾天,昭寧都沒有再找他麻煩。等到太子生辰的那天,帝後辦了個家宴,他們這些伴讀終於輪到了一天休沐。太安也沒出去玩,在家裏練了一天的字。等他再去朝明殿書房的時候,果然現屬於昭寧的東西都搬走了,地方空了不少。


    說一句實話,昭寧除了好麵子一點,也不算太難打交道,是不是?那天課程結束的時候,太安的腦海裏突然蹦出來這麽一個想法。昭寧和她的伴讀不在,朝明殿立刻就變得沒有人氣了。當然,也許是因為他太習慣之前的吵鬧了也說不定……


    不過這種想法隻是一閃而過。因為六歲之後,太子的課程除了讀書之外,還要開始學騎射。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這些伴讀也要迎接新的挑戰了。雖然不知道教太子騎射的會是誰,但是肯定差不了,其他兩個伴讀都躍躍欲試。


    太安卻有點犯愁。他家往上八輩子都是書生,別說上陣殺敵,就連馬鞭子都沒摸過一次,實在沒什麽底。而且他的目標是科舉,而不是軍功。不過既然這是必要的課程的話,他就當強身健體好了。


    這麽想著的太安已經出了朝明殿。隻不過在他朝著皇宮角門的方向走去的時候,突然聽見了一點細微的聲音。雖然不太清楚,但是很像哭聲。太安本不想管,但是左右都沒看到經過的內侍,裝作沒聽到又不是他的風格,隻能自己走了過去。


    樹叢裏蹲著一個孩子。太安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孩子穿了一身騎射的胡服。想到太子最近要學騎射,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就是找來和太子一起陪練的人了。通常這種人都不會是普通人家出身,所以他隻小心地問道:“這位仁兄是迷路了嗎?需不需要幫忙?”


    哭聲一下子頓住了,而且好半天都沒有聲音。太安疑惑地摸了摸臉,他隻說了一句話,難道就能把人嚇到?“你沒事吧?”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那孩子依舊沒動靜。直到太安覺得這時間長得足夠讓他找人過來看看了,那身影才站起來,氣急敗壞地道:“我都不哭了,你怎麽還不走!”


    一聽這聲音,太安就愣住了。“……公主?”</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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