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軍攻城,被皇帝委以重任的瑞王自然是在城樓上督戰。裴飛帶著明塵去了城頭,李落猶疑再三還是沒跟去,隻是在家等待消息。


    在二管事帶路下裴飛二人順利地上了城牆見到了瑞王。


    “裴先生?你這是——”


    蕭景言見了來人先是驚訝,但隨即眼中閃過希冀的光彩。


    裴飛也不跟他客套,徑直說:“承蒙瑞王爺多有照顧,來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


    蕭景言被他說得一愣,苦笑一聲,道:“裴先生不如先看看情況吧。”


    裴飛順著蕭景言所指朝城下看去。


    入目是哀鴻遍野,堆積在城牆腳下的不是全副武裝的士兵,而是一個個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百姓。一張張汙濁的麵容上唯有眼睛是亮著的,然而一雙雙眼睛裏卻寫滿了驚恐和絕望。他們拍打著城門,摳挖著城牆,他們一個個叫著:“讓我們進去吧!”“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嘈雜的聲音混亂的令人無法一一分辨,但城牆上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來自他們的哀求和痛苦。


    裴飛的目光從這些百姓的麵容上一一掠過,向更遠的地方延伸。百姓的後麵是披堅執銳的北明軍,前幾排的人手持長矛和大刀,像督戰隊一樣,一旦發現企圖逃跑或者後退的百姓就立刻斬殺!


    更遠的地方,旌旗飄揚,一個大大的“路”字張牙舞爪地占據了一整麵黑色布料,猶如一頭兇獸,向麵前的敵人露出它鋒利的獠牙。


    裴飛微微眯起眼,旌旗下幾個人的麵容從模糊到清晰,完整地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站在最中間的是一個身著深棕色軟甲的年輕男子,麵容輪廓分明,略顯消瘦,劍一般的長眉微挑入鬢,雙眼深邃而狹長,鼻梁高窄,唇的顏色是淺淺的粉色。以這個世界的審美來說他應當算得上英俊,隻是這樣的他麵色冷肅,雙唇抿得死緊,身後的黑色鬥篷被冬風鼓得如雲翻飛,仿佛兀鷹的翅膀、惡魔的羽翼,散發著冷酷、不祥的氣息。


    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名文士,文士麵容生得儒雅斯文,和同伴冷漠的麵色不同,他眉頭微鎖,明明局勢對北明有利,但從他身上隻看到憂慮看不到歡喜。


    而在這二人身後還參差地站著幾個武士打扮的人,年紀各異,樣貌各異,鎧甲也各異,卻不知是將軍還是侍衛。


    毋庸置疑,那身著深棕色軟甲的男子就是這支軍隊的主帥,若是消息沒錯,他就是久聞其名的路盛年了。


    裴飛打量時,蕭景言在一旁歎道:“這些都是我們簫國的百姓啊,是這些士兵的鄰裏、親人!真的沒辦法下手!”


    裴飛迴頭看了眼他,又看了眼那些站在城頭手持弓箭卻始終沒能出手的士兵們,這些陌生的麵孔上都寫著同樣的情緒:不忍。


    “小五!小五啊!”


    城牆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唿喊,不等眾人找到聲音的源頭,城牆上的一個士兵忽然跪了下去,趴在女牆上哭叫道:“娘——!”


    順著他的目光,眾人找到了那一聲唿喚的來源,一個年邁的老嫗被推擠在城牆上,像是希望能夠握到兒子的手一樣,朝牆頭伸長了手臂,樹皮一樣的肌膚從滑落的袖口裏露出,蒼老消瘦得令人心酸。


    蕭景言垂眸默然,這樣的一幕,他在站上城樓後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裏已經見得太多了。


    明塵看著眼旌旗的方向,緩緩握緊了拳頭。


    “師傅!?”


    明塵輕聲喚道,像是一種提醒。


    裴飛的眼睛裏平淡依舊,普通人類的痛苦與消亡並不足觸動他的心弦。


    裴飛收迴目光,對蕭景言說:“給我一張臂張弓——拉力越大越好。”


    蕭景言雖不知他要做什麽但知道絕對不會是無的放矢,也不問他要做什麽,便吩咐侍衛:“去!快去將最強的弓取來!”


    很快侍衛就從城防軍中找來了一把強弓。


    裴飛連拉都不用拉,看了一眼就搖頭說:“太弱。換一把。”


    蕭景言立刻責問:“這是幾石的?怎麽不拿個大的?”


    那侍衛忙道:“這是二石的,已經是城防軍最強的弓了,平時都沒人用的!”


    這是臂張弓,尋常士兵隻能拉開一石,能拉開一石半的就算是能人,拉開兩石就是大力士了,拉開三石的可謂是百年不遇。一般二石以上的弓都不作為常備兵器,若真有人能拉開,軍隊會再為其定做,像城防軍這種很少直接參戰的二線軍隊更是不會專門準備。


    蕭景言沉吟片刻,轉而問:“裴先生,您看你需要多強的弓最合適?”


    裴飛道:“越強越好。”他迴頭望了眼路盛年所在的地方,又補充了一句,“最起碼要四石。”


    蕭景言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遠處,張揚的旌旗占據了視線最顯眼的位置,一個念頭陡然冒出來,心跳驟然加速,想到那個可能,本是沉穩的蕭景言聲音裏也帶了顫:“裴先生可是要……宮中有一把鐵弓!當初先祖專門命人打造,配以鐵箭,可在千步之外破甲。但此弓需數人之力用專門的工具才能拉開,先生……”


    “就它吧。”裴飛麵不改色地說。


    “可是開弓器已經毀了……”


    “沒關係。”


    裴飛說。


    他漠然的麵色在戰場的紛雜中給人以無比的沉穩信心。


    蕭景言連忙對侍從說:“去!拿上我的令牌去宮裏,請父皇將宮裏收藏的那張破甲鐵弓拿來!”


    “是!”


    侍衛得令離去。


    這時代的遠程攻擊武器主要就是弓、床弩和拋石器,在追求大麵積殺傷的時候,床弩和拋石器當然是最佳選擇,但如果你想要精確地“點射”,還沒能發明出高精度瞄準器的床弩和拋石器就不堪重任了,因此唯一的選擇就是弓——而且必須是臂張弓。


    但一般臂張弓的射程都在兩百步以內,有效殺傷距離不足一百步,雖說拉力越大射程越遠,可先不說這時代的製造工藝能否製造出承受超大拉力的弓,單說使用的人——誰能拉得開?又有誰能背著幾百斤重的巨型弓騎在馬上飛奔?就算有人可以,也沒有馬受得了。


    因此簫國皇宮裏收藏的這張破甲鐵弓也算是大陸戰爭史上的一朵絕無僅有的奇葩,過了這村,還真沒那店了。


    當初蕭太祖鬧革命的時候遇到一處軍事要壘,要壘上有一機關,可朝任意角度齊發千箭,填裝速度快,射程和殺傷力都遠超各國現有的床弩——簡直是古代版的散射炮。據說是隱世家族中最擅長製造機關的探星穀後人所造。為破解這一機關,蕭太祖也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個能人打造了這把絕無僅有的鐵弓。鐵弓拉力極大,必須要三四個壯漢用專門的開弓器才能拉開,但一旦拉開,所配重箭在千步之內無堅不摧,哪怕是城牆也能給射出個鍋口大的窟窿來,隻一箭就把那古代版迴旋炮給炸成了碎片。此後這把巨型鐵弓也在戰爭中發揮出巨大的作用。可惜鐵弓所配的開弓器在戰爭中損壞了,不知為何沒有再製造,製造方法遂失傳在時間之中。這把弓無人能用,也就深藏於皇宮裏,僅供後人瞻仰先烈。


    沒多久,侍衛取來了鐵弓。


    鐵弓是用馬拉著車運來的,兩名壯漢一前一後合力抬著上了城樓,還有一人抱著一隻鐵箭跟在後麵。


    鐵弓運到麵前,眾人才真正感覺到它的龐大和沉重。


    這鐵弓長達六尺有餘,立起來比裴飛還高出一個頭!弓身由巴掌寬、三指厚的鐵條鑄成,頭中尾三處覆有材質不明的弓把和弓稍,整把弓的表麵沒有任何花紋、裝飾,樸實而直接地顯露出戰爭的氣息。那弓弦不知道是用什麽做成的,看著竟像是鋼絲,泛著一層金屬光澤。但按照這個時代的加工水平來說,用鋼絲製作弓弦是不太可能的——他們甚至還無法穩定地大批量地生產鋼材,更別說拉絲了。


    而隨之而來的鐵箭也非同小可,不但長度、體積都遠超普通箭矢,而且從箭頭到箭杆再到箭簇都采用了全金屬質地,隻有這樣才能承受鐵弓的迴彈勢能,同時也隻有這樣的重箭才能在射出後獲得最多的動能,達到千步之內摧枯拉朽的效果!


    弓來了,箭備好了,所有人都看著裴飛。


    裴飛麵色不改,上前,像是取拿一把普通木質弓,單手握上了弓把。


    “裴……”


    蕭景言輕唿,本能地想提醒裴飛這把弓很沉,然而不等他話出口,那起碼上百斤重的鐵弓就像是一根小木棍一樣,輕飄飄地被舉了起來!


    在場的人一個個都張大了嘴,連明塵也不例外——這樣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裴飛舉重若輕地拿起了鐵弓,上下看了看,隨後撥了下那材質不明的弓弦。


    砰!


    弓弦發出低沉有力的震蕩聲,如擂鼓,如捶鍾,令圍觀者為之一悸!


    裴飛微微頷首,再取鐵箭夾至指尖。眼中金光一閃,兩者的數據已收至腦中,建模進行射擊模擬。令他略感驚訝的是,這把弓的設計和製造工藝可以說超過了他所了解的這個時代,甚至連箭的重量也極為合理,幾乎已經達到了機械效率的極限值。從力學、動力學的角度來說,這把弓在這個時代絕對可以稱得上“絕世神弓”了。


    是個有趣的東西。


    裴飛生出這麽個念頭,同時單臂如石雕般穩穩地擎住沉重的大弓,半懸在空中,用另一隻手夾住鐵箭搭上弓弦,緩緩拉到滿月。


    眾人屏息。


    “蕭景言沒有讓人攻擊,照此看來,斐都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單禮緩緩地說,但眉宇間的憂愁依然沒有化解。沒等路盛年迴答,單冰自己先歎了口氣,道:“蕭景言這樣的人,不適合這個亂世。若是寧王在此,隻怕早已下令攻擊了。直接讓士兵趁亂將城門撞開好了,省得叫‘那個人’開門還要多生枝節。”


    路盛年卻說:“當初賢德皇後在世,外戚強大,蕭景程咄咄逼人,蕭景言也是毫發無傷。賢德皇後一死,蕭景程就被趕下了太子位,你以為真的是蕭景程自己不堪造就那麽簡單嗎?蕭景言此人不簡單,仁厚也許是他的一麵,卻絕非他的全部。他沒有下令攻擊百姓,多半是因為局勢還未觸及他的底線。”


    單冰驚訝道:“難道他還有什麽後手?”


    “不知,且看看。”


    “希望一切能夠順利。蕭容毓帶兵迴援,很快就要進入我們埋伏的地方了,希望能將他攔截下來,不然腹背受敵對我軍來說就太危險了。”單冰看了一會兒,忽問:“盛年,城破之後你是要先去接你弟弟嗎?”


    “嗯。”路盛年毫不遲疑地點頭,“遲則生變。”


    單冰笑道:“他有你這樣一個哥哥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路盛年卻是搖頭。他不接話,舉目眺望遠方城樓,城樓上忽然出現的一星閃光令他皺了皺眉頭。


    那光亮有點像是……


    不,不太可能。


    從城樓到自己所站處足有千步,這種距離沒有弓弩可以射到,即使有,也無法瞄準這麽小的目標。


    那荒唐的念頭一生出來就被路盛年自己推翻了,然而不論怎麽說服自己這是不可能,心裏那股不祥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這麽多年來他正是靠著自己的直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險,而這次……


    路盛年臉色大變,大喝一聲:“趴下!”


    然而話音未落,那星閃光已帶著尖銳的風聲鶴唳破空而來,轉眼間在瞳孔中放至最大。路盛年的腦海甚至還來不及形成一個完整的念頭,冰冷的亮光已貫穿他的身體,一股巨力將他整個人帶得飛起——


    砰!


    路盛年重重摔在地上,鮮血帶著支離破碎的肉末狂噴而起,將近前的單冰淋成了血人。


    血肉模糊之間,單冰那瞪得渾圓的眼睛裏還滿是錯愕和迷茫!


    沉重鐵弓在裴飛手中劃了半個圈,弓弦緩緩震顫著,發出低沉的嗡鳴,仿佛是在宣告剛才那隻箭是如何撕裂了空氣激射而出。


    遠遠的,眾將士能夠看到旌旗下的混亂,然而具體發生了什麽、路盛年是否已死卻是無從得知。不知是誰先轉了頭,所有人都將目光從遠處移到了手持巨弓的男人身上,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唿吸,靜默而焦灼地等待著他的迴答。


    片刻後,裴飛微微搖了頭。


    蕭景言不由得一聲失望長歎,但想到如此距離下要射中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願苛責,正要安慰,卻不想裴飛開口道:“被他躲了一下,隻射中肩膀。”


    蕭景言一怔,想起那足有兩指粗的鐵箭,心頭一震,試探著問:“重傷?”


    “重傷。”裴飛點頭給予了肯定。


    蕭景言大喜。


    兩指粗的鐵箭以雷霆萬鈞之勢射出,哪怕在這種距離下也足以將傷口周圍的血肉絞成得粉碎,若是射中肩膀,隻怕整個肩膀都會被重箭炸成肉末,這樣巨大慘烈的傷勢即使沒有當場死亡,在後續極容易感染發炎——在一個抗生素還未被發明的時代絕對是致命的。


    蕭景言固然不知道什麽細菌、炎症,但什麽樣的傷勢會導致怎樣的後果他確實十分清楚。若是不出意外,路盛年活不過半個月,而且這半個月裏他可能根本無法保持清醒。主帥倒下,北明軍必然大亂,短時間內無法再展開進攻,斐都獲得了喘息的時間,等前線大軍迴援後危機自然會解除。


    蕭景言心頭一輕,當著眾將士的麵對裴飛施了一個大禮,感激道:“多謝裴先生出手!簫國若是能挺過這次危機,定有厚報!”


    裴飛看了眼手裏的強弓,說:“那就將這把弓借我幾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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