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弓就是當年大羿神射下九個太陽的那把神器,隨著九隻太陽的隕落,這神器也已閑置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是本就沒幾個人拉得開它,二是作為射日的神器,從逐日弓上射出的箭,尋常仙人的靈肉之軀根本不可能擋得住,這箭一旦射出去,滑個十萬八千裏那是輕輕鬆鬆不在話下,所過之處必要掀出腥風血雨許多年。


    所以嫦山供著逐日弓,也隻是用來嚇唬人的。


    但我擋得住,隻是我這一擋,便似那瞬間黯淡的九隻太陽,一身的修為就這麽沒了,這些年我為了恢複修為嘔的心瀝的血全白費了。


    是以我關於這一日的記憶是混亂的,那些被神光剔除的記憶是實實在在地剔去了,我的記憶從兩萬年前盤桓山上的少年開始,至這一刻結束。


    我不知道我的來曆,隻記得我曾是一麵靜默無言的鏡子,然後我為了他而轉世投生,為了他而來到了這裏。我仍記得這兩萬年的事情,也記得方才我與南妖妖的對話,記得我剔了些自己的記憶,但因為少了一些,有些地方便不能想得通順,於是我想請教請教他,方才我都忘了什麽。


    我看著那雪皚皚的背影,喚了一聲:“少君。”


    白驚鴻於是又轉迴身來,見我眼神茫然,便走過來蹲下摸了摸我的臉,說:“還記得我?”


    我自然是記得他的,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就將他記得更清楚了,隻是沒了神的記憶,我便也就沒了神的底氣,並且逐日箭光雖已消失,也沒在我身上留下一絲傷口,但我已被打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凡人,動也能動,疼也不疼,就是遭不住天璣塚裏溢出來的戾風。我扯著他的衣裳向他懷裏躲了躲,瑟瑟發抖地說:“嗯。”


    白驚鴻竟笑了,打趣地說:“看來是來早了一步。”


    救人這種事怎有嫌早的,蕭安骨那個大魔頭就要鑽出來了,我可還記著呢。我說:“少君,我該怎麽辦,我好像忘了我要做什麽了,蕭安骨就要來了,我是來收他的,可是我忘了我該怎麽收他,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好不要你來麽?”


    我仰頭望著他,便開始掉起了眼淚,我的腦袋很亂,明明什麽都記得,卻又很亂很亂。白驚鴻便抱住了我,緊緊地伏在我耳邊,緊緊地沉沉地道:“我若不來,你便要將我也忘了,我一定要來。”


    我聽著便很心碎,因我還記得,今日他若不來,與蕭安骨魚死網破的大約是我,現在他來了,我廢了,那誰去跟蕭安骨拚了老命呢,以我對白驚鴻的了解,不用想我也知道。


    我便也將他抱著,怕他鬆了我去拚命,白驚鴻便在我的頭發上捋了捋,說:“聽我的話,帶他們出去。”


    我還是死死將他抱著,沒有要聽話的意思,白驚鴻的聲音便十分哽咽,說:“我會涅槃。”


    我還是不要撒手,白驚鴻也仍抱著我,忽而在周身旋起了冷風,我感覺不大對勁,明明前一刻還緊緊地擁在一起,後一瞬我卻被清風卷了出來,連著昏厥在裏麵的幾個,都被一起卷了出來。


    當我意識到這個變故時,我仍維持著與人相擁的姿勢,隻是身前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了。


    天君顧不上管我,急忙試著去將昏了的那幾個弄醒,頭一個醒過來的是羽兮,我一下跳起來要向天璣塚那頭衝,便被羽兮死死地拉住。風沙更厲害了,耳邊不知是風聲還是什麽怪物的吟吼,似風沙一般混沌,若不是羽兮拉著,我就要被風吹走了。


    羽兮說:“來不及了,她已將主上放出來了……”


    這些年羽兮一直有事瞞我,自然我也曉得他瞞著我,便是蕭安骨那縷殘魂的藏身之所。其實我也猜到了一些,一縷殘魂若是沒有靈體依靠,早早晚晚是要被天地靈韻自然吸幹的,他們得把蕭安骨的殘魂放在一個實實在在的靈體之中,哪怕是一棵樹一根草。


    後來我從白驚鴻的記憶裏看到,他將我們送出法陣之後,便向南妖妖祭出了癡心,在她的身後築了風牆。


    南妖妖見了癡心便仿佛很受刺激,原本溫婉的麵貌變得扭曲,似在與身體中的魔物抗爭,她扶著抹額無路可退,無奈地哭訴著為何,為何她隻是想幫助蕭安骨達成一個夙願,為何她並不想傷一人,事情卻到底還是要演變成如此模樣。


    白驚鴻沒有迴答她。


    南妖妖便也撐不住了,她心灰意冷地除下了抹額,額上的一隻眼睛迅速將她吞噬,那副軀體的周身被魔霧纏繞,看不清晰那軀體的麵貌,隻是有個聲音在天璣塚外環繞,我們都聽到了,這天在天璣塚附近的人全都聽到了。


    那個被六界深深畏懼著的男人,一聲一聲在問:“癡心,阿柔,我的阿柔在哪裏?”


    後來的事情從白驚鴻的記憶裏也看不清了,不過是飛沙走石劍光血影,魔與魔的較量,就是叫試仙大會的最強解說天團過來,也一個字都分說不明。


    再後來白驚鴻從魔霧裏破圍而出,扶手握劍向著天君行了一禮,便就倒在了地上。


    羽兮曉得事情已經結束,好歹是不拉我了,飛向尚未消散的魔霧之中尋找他的主上,我便撲上去將白驚鴻抱住,看著他一襲白衣漸漸綻出朵朵血蓮,那鮮血流淌的速度瞬間便濕透了我的眼睛,我哭著伏在他的麵上,哭著不知如何去說道別的話。


    我不傻,我知道這迴恐怕是要真的同他道別了。


    白驚鴻便輕輕地笑了,他抬手摸我的臉,說:“要曆劫了,由始至終我都不想讓你曆劫,最不想讓你曆的,便是別離一劫,溯溯,做個好神仙,你是最好的神仙。”


    我含著眼淚拚命搖頭,眼淚便與他唇角溢出的血混在一起,他還是那麽好看,要死了都這麽好看。我說:“我不要曆劫,我死都不要曆劫,我要時時地地與你處在一起,我要迴仙蹤林與你處在一起……”


    他便還是笑著,微笑著說:“讓羽兮照顧你吧,他比我會鑽研你的想法,無論什麽時候他都不會為難你,隻要無人為難你,我就放心。”


    我便擦了把眼淚,也伸手囫圇地擦他眼角的淚珠,堅強地說:“我等你,無論多久,我等你,我等你涅槃迴來,十年、一百年、一百萬年我都等你。”


    他便又笑了,不說什麽,握了握我的手,就合上了眼睛。


    我曉得他死了,但也不信他真的死了,我便將他在懷裏抱著,打算從這一刻開始就雷打不動地這樣等著。天君便在一旁看著,看了很久很久,背過身去仰頭朝天,哭了。


    後頭趕來的幾位神尊也都看著,看不下去便側過身去,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也沒一個張羅收拾殘局,將我們移到一個舒服的地方等著。


    直到九舞妖君和白鸞夫妻二人醒了,白鸞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看了看我抱在懷裏的人兒,迷迷糊糊地問:“這是我兒子?長這麽大了?”


    天君便轉過身來點了個頭,白鸞喜出望外,仿佛在天璣塚中被壓了兩萬年的虛弱一掃而空,蹲下來摸摸白驚鴻的手指,又彎著腰低著頭透過我和他擁抱的縫隙去看白驚鴻的臉,美滋滋地道:“我兒子這麽好看!”


    她笑得十分由衷,拉了九舞妖君喊他一起來看,那九舞妖君的神色卻全然沒有喜悅。


    白鸞蹙了蹙眉,看看眼前的陣仗,對九舞妖君說:“你愁什麽,不就是死一迴麽,他這樣年輕定還沒有涅槃,等就是了。”


    九舞妖君便將妻子抱了抱,白鸞於是察覺到什麽,推了九舞便吼,“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說著又去抓了天君的領子,“承煜,你給我擺這張臭臉是什麽意思,你準他涅槃了?他才這麽小,你就準他涅槃了?!”


    天君連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九舞便將老婆拉了迴去,沉沉地道:“他身上沒有蓮心,已經焚了。”


    蓮心是鳳凰涅槃所需之物,為保浴火時靈肉不死,一生隻有一顆,用過了就長不出新的。白鸞是鳳凰家的媳婦,當然曉得這麽迴事,聽了這話便頹然地坐在了地上,坐了很久,才輕輕地張口,問:“什麽時候的事。”


    是啊,什麽時候的事呢?


    當我想到是什麽時候的事時,已經連哭都不想哭了,我就抱著他,特別安靜地抱著他,甚至有點想笑。


    就是那一次吧,我在人間要曆死劫,受南妖妖的蠱惑,昏頭漲腦地摸了散魂之陣,那一次我其實已經死了,是有人燒了長夜,用鳳凰蓮心換了我的重生,可他直到將我推出法陣前都還在騙我。


    他這麽愛過我,我就滿足了,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因他滿足了。我將他抱得更緊,這身體裏還有一點點殘留的溫熱,隻是唇已僵冷,不知迴應。


    翡玉見不得我親他,衝上來要將我們拉開,兩個死人怎能那麽容易被拉開,翡玉見一點也拉不動我,便開始指著我罵,她說:“都怪你,全都怪你,你是六界之尊,至高無上的神,你怎麽不死,為什麽不是你死,死的人應該是你!”


    便有人上去拉翡玉,可翡玉沒有罵夠,是要將生平的力氣都發泄在罵娘這件事情上,傷心欲絕地道:“他隻是想要阿爹阿娘,他有什麽錯,錯的是你沒有本事成全他。妖君,鸞姨,你們救救鴻哥哥,不要讓她再霸著鴻哥哥了,你們快救救他呀……”


    翡玉終是忍不住大哭起來,蹲在地上嚎啕,是拉也不用拉攔也不必攔了,場麵便又這樣僵了片刻,我聽見白鸞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在白驚鴻身邊蹲了下來。


    我擔心她真的要做主將白驚鴻從我身邊領走,心裏不禁一跳,身上也不禁一抖,白鸞卻沒說什麽,隻是將白驚鴻握在手中的劍取了,一步一步走到翡玉麵前,那劍便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根紫色的長鞭。


    這天翡玉帝姬被蕊珠仙子白鸞一路抽進了天璣塚,封了塚門背過身來,冰冷地說:“隻要我的兒子一日不能活過來,這賤人一日也別想出來,天璣塚的戾風會把她的嘴巴撕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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