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不知是否已從西域迴山,這一路始終沒聽到他們的音訊,倘若途中有什麽耽擱變故,留守本山的隻有太師父和若幹第三代弟子,三師伯俞岱岩殘廢在床,強敵猝至,卻如何抵擋?想到此處,不由得憂心如焚,朗聲道:“各位前輩、兄長,武當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今當大難,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現請韋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陸續分批趕來,一切請楊左使和外公指揮安排。”說著雙手一拱,閃身出了山門。


    韋一笑展開輕功,和他並肩而行。群豪答應之聲未出,兩人已到了少林寺外。這兩人輕功之佳、奔馳之速,當世再無第三人及得上。


    兩人哪裏敢有片刻耽擱,足不停步,急奔了數十裏。韋一笑初時毫不落後,但時刻一長,內力漸漸不繼。張無忌心想:“到武當山路程尚遠,終不能如這般奔跑不休,何況強敵在前,尚須留下精力大戰。”對韋一笑道:“咱們到前麵市鎮上去買兩匹坐騎,歇一歇力。”韋一笑早有此意,隻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買賣坐騎,太耗辰光。”


    過不多時,見迎麵五六乘馬馳來,韋一笑縱身而起,將兩個乘者提起,輕輕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罷!”張無忌遲疑停步,心想如此攔路劫馬,豈非和強盜無異?韋一笑叫道:“處大事者不拘小節,哪顧得這許多?”唿喝聲中又將兩名乘者提下馬來。


    那幾人也會一點武功,紛紛喝罵,抽出兵刃便欲動手。韋一笑雙手勒住四匹馬,將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亂飛,隻聽一人喝道:“逞兇行劫的是哪一路好漢,快留下萬兒來!”張無忌心想糾纏下去,隻有更得罪人,縱身躍上馬背,和韋一笑各牽一馬,絕塵而去。那些人破口大罵,卻不敢追趕。


    張無忌道:“咱們雖然迫於無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舉究屬於心不安。”韋一笑笑道:“教主,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稱得上‘肆無忌憚、橫行不法’呢!”說著哈哈大笑。


    張無忌心想:“明教被人目為邪魔異端,其來有由。可是到底何者為正,何者為邪,卻也難下確論。”想起身負教主重任,但見識膚淺,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單是眼前奪馬這件小事,便猶豫不決,雖然武功高強,可是天下事豈能盡數訴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隻盼早日接得謝遜歸來,便可卸卻肩頭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實在不想挑的重擔。


    便在此時,突見人影攔在當路,手中均執鋼杖。


    韋一笑喝道:“讓開!”馬鞭攔腰卷去,縱馬便衝。一人舉杖擋開馬鞭,另一名漢子唿哨一聲,左手一揚。韋一笑的坐騎受驚,人立起來。便在此時,樹叢中又竄出四個黑衣漢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韋一笑叫道:“教主隻管趕路,待屬下跟鼠輩糾纏。”


    張無忌見這些人意在阻截武當派的救兵,用心惡毒,可想而知,武當派處境實是極險,心知韋一笑的輕功武技並臻佳妙,與這一幹人周旋,縱然不勝,至少也足以自保,當下雙腿一夾,摧馬前衝。兩名黑衣人橫過鋼杖,攔在馬前,張無忌俯身向外,夾手便將兩根鋼杖奪過順手擲出,隻聽得啊啊兩聲慘唿,兩名黑衣漢子已被鋼杖分別打斷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見纏住韋一笑的那四人武功著實不弱,隻怕自己走後,韋一笑更增強敵,於是幫他料理了兩個。


    嵩山和武當山雖然分處豫鄂兩省,但一在豫西,一在鄂北,相距並不甚遠。一過馬山口後,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時分,過了內鄉。張無忌腹中饑餓,便在一處市集上買些麵餅充饑,忽聽得背後牽著的坐騎一聲悲嘶,迴過頭來,隻見馬肚上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個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隱去。


    張無忌飛身過去,一把抓起那人,隻見又是一名黑衣漢子,前襟上兀自濺滿馬血。張無忌喝問:“你在何人的手下?哪一個幫會門派?你們大隊人馬已去了武當山沒有?”連問數聲,那人隻是閉目不答。張無忌不敢多有耽擱,心想一切到了武當山上自能明白,當即伸手閉了他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難當,苦挨三日三夜方罷。


    當下縱馬便行。一口氣奔到三官殿,渡漢水而南。船至中流,望著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師父攜同自己在少林寺求醫不得而歸,在漢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來。腦海中現出她的麗容俏影,光明頂上脈脈關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


    過漢水後,催馬續向南行。此時天色早黑,望出來一片朦朧,再行得一個時辰,更是星月無光,那坐騎疲累已極,再也無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馬背,說道:“馬兒,馬兒,你在這兒歇歇,自行去罷!”展開輕功疾奔。


    行到四更時分,忽聽得前麵隱隱有馬蹄之聲,顯是有大幫人眾,他加快腳步,從這群人身旁掠過。他身法既快且輕,又在黑夜之中,竟然無人知覺。瞧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當山而去,二十餘人不發一言,無法探知是什麽來頭,但隱約可見均攜有兵刃,此去是和武當派為敵,決無可疑。他心中反寬:“畢竟將他們追上了,武當派該當尚未受攻。”


    再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麵又有一群人往武當山而去。如此前後一共遇見了五批,每批人多則三十幾人,少則十餘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後,他忽又憂急:“卻不知已有幾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動上了手?”他雖非武當派弟子,但因父親的淵源,向來便將武當派當作自己的門派。這麽一想,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沒再遇到敵人。將到半山,忽見前麵有一人發足急奔,光頭大袖,是個僧人,腳下輕功甚是了得,張無忌遠遠跟隨,察看他的動靜。


    見那僧人一路上山,將到山頂時,隻聽得一人喝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深夜光臨武當?”喝聲甫畢,山石後閃出四個人來,兩道兩俗,當是武當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十說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見武當張真人。”


    張無忌微微一怔:“原來他是少林派‘空’字輩的前輩大師,和空聞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師兄弟輩。他不辭艱辛的上武當山來,自是前來報訊。”


    武當派的一名道人說道:“大師遠來辛苦,請移步敝觀奉茶。”說著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間戒刀,交給了另一道人,以示不敢攜帶兵刃進觀。


    張無忌見那道人將空相引入紫霄宮三清殿,便蹲在長窗之外。隻聽空相大聲道:“請道長立即稟告張真人,事在緊急,片刻延緩不得!”那道人道:“大師來得不巧,敝師祖自去歲坐關,至今一年有餘,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見他老人家慈範。”空相道:“如此則便請通報宋大俠。”那道人道:“大師伯率同家師及諸位師叔,和貴派聯盟,遠征明教未返。”


    張無忌聽得“遠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吃驚,果然宋遠橋等在歸途中也遇上了阻難。


    隻聽空相長歎一聲,道:“如此說來,武當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難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說道:“敝派事務,現由穀虛子師兄主持,小道即去通報,請他出來參見大師。”空相道:“穀虛道長是哪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師叔門下。”空相長眉一軒,道:“俞三俠手足有傷,心下卻是明白,老僧這幾句話跟俞三俠說了罷。”那道人道:“是,謹遵大師吩咐。”轉身入內。


    那空相在廳上踱來踱去,顯得極是不耐,時時側耳傾聽,當是擔心敵人攻上山來。過不多時,那道人快步出來,躬身說道:“俞三師叔有請。俞三師叔言道,請大師恕他不能出迎之罪。”這時那道人的神態舉止比先前更加恭謹,想是俞岱岩聽得‘空’字輩的少林僧駕臨,已囑咐他必須禮貌十分周到。空相點了點頭,隨著他走向俞岱岩的臥房。


    張無忌尋思:“三叔伯四肢殘廢,耳目隻有加倍靈敏,我若到他窗外竊聽,隻怕被他發覺。”走到離俞岱岩臥房數丈之處,便停住了腳步。


    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那道人匆匆從俞岱岩房中出來,低聲叫道:“清風、明月!到這邊來。”兩名道童答應了。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住過數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蓮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識,卻識得清風、明月兩個道童,知道俞岱岩有時出來,便坐了軟椅由道童抬著行走。見二童走向放軟椅的廂房,悄悄跟隨在後,一等二童進房,突然叫道:“清風、明月,認得我麽?”


    二童嚇了一跳,凝目瞧張無忌時,依稀有些麵熟,一時卻認不出來。張無忌笑道:“我是無忌小師叔啊,你們忘了麽?”二童登時憶起舊事,心中大喜,叫道:“啊,是小師叔,你迴來啦!你的病好了?”三個人年紀相若,當年常在一處玩耍。


    張無忌道:“清風,讓我來假扮你,去抬三師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風躊躇道:“這個……不大好罷!”張無忌道:“三師伯見我病愈歸來,自是喜出望外,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責罵於你?”二童素知自張三豐以下,武當六俠個個對這位小師叔極其寵愛,他病愈歸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開這個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樂,自是無傷大雅。明月笑道:“小師叔怎麽說,就怎麽辦罷!”清風當下笑嘻嘻的脫下道袍、鞋襪,給他換上了。明月替他挽起個道髻。片刻之間宛然便是個小道童。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風,相貌不象,就說是觀中新收的小道童,清風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張無忌笑道:“好極了……”那道人在房外喝罵:“兩個小家夥,嘻嘻哈哈的搗什麽鬼,半天不見人過來。”張無忌和明月伸了伸舌頭,抬起軟椅,徑往俞岱岩房中。


    兩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軟椅。俞岱岩臉色極是鄭重,也沒留神抬他的道童是誰,說道:“到後山小院,見祖師爺爺去!”明月應道:“是!”轉過身去,抬著軟椅前端,張無忌抬了後端。俞岱岩隻瞧見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見張無忌。空相隨在軟椅之側,同到後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喚,便不敢同去。


    張三豐閉關靜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處,修篁森森,綠蔭遍地,除了偶聞鳥語之外,竟是半點聲息也無。明月和張無忌抬著俞岱岩來到小院之前,停下軟椅。俞岱岩正要開聲求見,忽聽得隔門傳出張三豐蒼老的聲音道:“少林派那一位高僧光臨寒居,老道未克遠迎,還請恕罪。”呀的一聲,竹門推開,張三豐緩步而出。空相臉露訝色,他聽張三豐竟知來訪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詫異,但隨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遣已先行稟報。俞岱岩卻知師父武功越來越是精深,從空相的腳步聲中,已可測知他的武學門派、修為深淺。


    張無忌的內功遠在空相之上,由實反虛,自真歸樸,不論舉止、眼光、腳步、語聲,處處深藏不露,張三豐反聽不出來。他見太師父雖然紅光滿麵,但須眉俱白,比之當年前分手之時,著實已蒼老了幾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急忙轉過頭去。


    空相合十說道:“小僧少林空相,參見武當前輩張真人。”張三豐合十還禮,道:“不敢,大師不必多禮,請進說話。”五個人一起進了小院。但見板桌上一把茶壺,一隻茶杯,地下一個蒲團,壁上掛著一柄木劍,此外一無所有。桌上地下,積滿灰塵。


    空相道:“張真人,少林派慘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襲,本派自方丈空聞師兄以下,或殉寺戰死,或力屈被擒,僅小僧一人拚死逃脫。魔教大隊人眾正向武當而來,今日中原武林存亡榮辱,全係於張真人一人之手。”說著放聲大哭。


    張無忌心頭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災劫,卻也萬萬想不到竟會如此全派覆沒。


    饒他張三豐百年修為,猛地裏聽到這個噩耗,也是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雲,不知如何竟會遭了魔教的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兩位師兄率同門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結盟西征,圍攻光明頂。留寺僧眾,日日靜候好音,這日山下報道,遠征人眾大勝而歸。方丈空聞師兄得訊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門,果見空智、空性兩位師兄帶領西征弟子,迴進寺來,另外還押著數百名俘虜。眾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問起得勝情由。空智師兄唯唯否否。空性師兄忽地叫道:‘師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眾俘虜盡是敵人……’方丈驚愕之間,眾俘虜抽出兵刃,突然動手。本派人眾一來措手不及,二來多數好手西征陷敵,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後出路均已被敵人堵死,一場激鬥,終於落了個一敗塗地,空性師兄當場殉難……”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


    張三豐心下黯然,說道:“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惡計,又有誰能提防?”


    隻見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黃布包袱,打開包袱,裏麵是一層油布,再打開油布,赫然露出一顆首級,環眼圓睜,臉露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張三豐和張無忌都識得空性麵目,一見之下,不禁“啊”的一聲,一齊叫了出來。


    空相泣道:“我舍命搶得空性師兄的法體。張真人,你說這大仇如何得報?”說著將空性的首級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張三豐淒然躬身,合十行禮。


    張無忌想起光明頂上比武較量之際,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氣過人,實不愧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師,不意慘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離,心下甚是難過。


    張三豐見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說道:“空相師兄,少林武當本是一家,此仇非報不可……”他剛說到這個“可”字,冷不防砰的一聲,空相雙掌一齊擊在他小腹之上。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張三豐武功之深,雖已到了從心所欲、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哪能料到這位身負血仇、遠來報訊的少林高僧,竟會對自己忽施襲擊?在一瞬之間,他還道空相悲傷過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亂之中將自己當作了敵人,但隨即知道不對,小腹上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門神功“金剛般若掌”,但覺空相竭盡全身之勁,將掌力不絕的催送過來,臉白如紙,嘴角卻帶獰笑。


    張無忌、俞岱岩、明月三人驀地見此變故,也都驚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殘廢,不能上前相助師父一臂之力。張無忌年輕識淺,在這一刹那間,還沒領會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斃太師父於掌底。兩人隻驚唿了一聲,便見張三豐左掌揮出,拍的一聲輕響,擊在空相的天靈蓋上。這一掌其軟如綿,其堅勝鐵,空相登時腦骨粉碎,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一聲也沒哼出,便即斃命。


    俞岱岩忙道:“師父,你……”隻說了一個“你”字,便即住口。隻見張三豐閉目坐下,片刻之時,頭頂冒出絲絲白氣,猛地裏口一張,噴出幾口鮮血。


    張無忌心下大驚,知道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憑他深厚無比的內功,三數日即可平複,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又是狂噴而出,那麽腑髒已受重傷。在這霎時之間,他心中遲疑難決:“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師父?還是怎地?”


    便在此時,隻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到了門外,聽他步聲急促,顯是十分慌亂,卻不敢貿然進來,也不敢出聲。俞岱岩道:“是靈虛麽?什麽事?”那知客道人靈虛道:“稟報三師叔,魔教大隊到了宮外,要見祖師爺爺,口出汙言穢語,說要踏平武當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張三豐分心,激動傷勢。


    張三豐緩緩睜開眼來,說道:“少林派金剛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來非得靜養三月,傷勢難愈。”張無忌心道:“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比我所料的更重。”隻聽張三豐又道:“明教大舉上山。唉,不知遠橋、蓮舟他們平安否?岱岩,你說該當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師父和自己之外,其餘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麵禦敵,隻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卻一命,和敵人敷衍周旋,讓師父避地養傷,日後再複大仇,於是朗聲道:“靈虛,你去跟那些人說,我便出來相見,讓他們在三清殿等著。”靈虛答應著去了。


    張三豐和俞岱岩師徒相處日久,心意相通,聽他這麽說,已知其意,說道:“岱岩,生死勝負,無足介懷,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我坐關十八月,得悟武學精要,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此刻便傳了你罷。”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殘廢已久,那還能學什麽拳法劍術?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怎有餘暇傳習武功,隻叫了聲:“師父!”便說不下去了。


    張三豐淡淡一笑,說道:“我武當開派以來,行俠江湖,多行仁義之事,以大數而言,決不該自此而絕。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劍,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講究以靜製動、後發製人。你師父年過百齡,縱使不遇強敵,又能有幾年好活?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創製這套武功出來。遠橋、蓮舟、鬆溪、梨亭、聲穀都不在身邊,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材,何況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武當派一日的榮辱,有何足道?隻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代,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說到這裏,神采飛揚,豪氣彌增,竟似渾沒將壓境的強敵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應,已明白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


    張三豐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兩足分開平行,接著兩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環,掌與麵對成陰掌,右掌翻過成陽掌,說道:“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跟著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著招式的名稱:攬雀尾、單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進步搬攔錘、如封似閉、十字手、抱虎歸山……


    張無忌目不轉睛的凝神觀看,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勢演得特別緩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揮琵琶’之時,隻見他左掌陽、右掌陰,目光凝視左手手臂,雙掌,慢慢合攏,竟是凝重如山,卻又輕靈似羽。張無忌陡然之間省悟:“這是以慢打快、以靜製動的上乘武學,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極高,一經領會,越看越入神,但見張三豐雙手圓轉,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精微奧妙,實是開辟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


    約莫一頓飯時分,張三豐使到上步高探馬,上步攬雀尾,單鞭而合太極,神定氣閑的站在當地,雖在重傷之後,但一套拳法練完,精神反見健旺。他雙手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說道:“這套拳術的訣竅是‘虛靈頂勁、涵胸拔背、鬆腰垂臀、沉肩墜肘’十六個字,純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這路拳法的要旨。”當下細細的解釋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發的傾聽,知道時勢緊迫,無暇發問,雖然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他隻有硬生生的記住,倘若師父有甚不測,這些口訣總是由自己傳下去,日後再由聰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奧。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張三豐的每一句口訣、每一記招式,都令他有初聞大道、喜不自勝之感。


    張三豐見俞岱岩臉有迷惘之色,問道:“你懂了幾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魯,隻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張三豐道:“那也難為你了。倘若蓮舟在此,當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師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點撥於他,當可傳我這門絕技。”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心中不禁一酸。


    張三豐道:“這拳勁首要在似鬆非鬆,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正要往下解說,隻聽得前麵三清殿上遠遠傳來一個蒼老悠長的聲音:“張三豐老道既然縮頭不出,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行宰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燒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們擒住了他,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讓大家瞧瞧這武學泰鬥老而不死的模樣。”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裏有餘,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確亦不凡。


    俞岱岩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張三豐道:“岱岩,我叮囑過你言語,怎麽轉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豈能負重?”俞岱岩道:“是,謹奉師父教誨。”張三豐道:“你全身殘廢,敵人不會對你提防,千萬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創製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那你便是我武當派的罪人了。”俞岱岩隻聽得全身出了一陣冷汗,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淩辱欺侮,總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傳藝。


    張三豐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交給俞岱岩道:“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連他也投降了敵人,前來暗算於我,那麽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女俠贈送於我。你日後送還少林傳人。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流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說著大袖一揮,走出門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著師父。”明月和張無忌二人抬起軟椅,跟在張三豐的後麵。


    四人來到殿上,隻見殿中或坐或站,黑壓壓的都是人頭,總有三四百人之眾。


    張三豐居中一站,打個問訊為禮,卻不說話。俞岱岩大聲道:“這位是我師尊張真人。各位來到武當山,不知有何見教?”


    張三豐大名威震武林,一時人人目光盡皆集於其身,但見他身穿一襲汙穢的灰布道袍,須眉如銀,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無特異情狀。


    張無忌看這幹人時,隻見半數穿著明教教眾的服色,為首的十餘人卻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願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數百人擁在殿中,一時也難以細看麵目。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傳唿:“教主到!”殿中眾人一聽,立時肅靜無聲,為首的十多人搶先出殿迎接,餘人也跟著快步出殿。霎時之間,大殿中數百人走了個幹幹淨淨。


    隻聽得十餘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張無忌從殿門中望去,不禁一驚,隻見八個人抬著一座黃緞大轎,另有七八人前後擁衛,停在門口,那抬轎的八個轎夫,正是綠柳莊的‘神箭八雄’。


    張無忌心中一動,雙手在地下抹滿灰土,跟著便胡亂塗在臉上。明月隻道他眼見大敵到來,害怕得狠了,扮成了這副模樣,一時驚惶失措,便倚樣葫蘆的以灰土抹臉。兩個小道童登時變成了灶君菩薩一般,再也瞧不出本來麵目。


    轎門掀起,轎中走出一個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繡著個血紅的火焰,輕搖折扇,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敏。張無忌心道:“原來一切都是她在搗鬼,難怪少林派一敗塗地。”


    隻見她走進殿中,有十餘人跟進殿來。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踏上一步,躬身說道:“啟稟教主,這個就是武當派的張三豐老道,那個殘廢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趙敏點點頭,上前幾步,收攏折扇,向張三豐長揖到地,說道:“晚生執掌明教張無忌,今日得見武林中北鬥之望,幸也何如!”


    張無忌大怒,心中罵道:“你這賊丫頭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罷了,居然還冒用我姓名,來欺騙我太師父。”


    張三豐聽到“張無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輕俊美的一個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無忌孩兒相同?”當下合十還禮,說道:“不知教主大駕光臨,未克遠迎,還請恕罪!”趙敏道:“好說,好說!”


    知客道人靈虛率領火工道童,獻上茶來。趙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眾人遠遠的垂手站在其後,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內,似乎生怕不敬,冒瀆於她。


    張三豐百載的修為,謙衝恬退,早已萬事不縈於懷,但師徒情深,對宋遠橋等人的生死安危,卻是十分牽掛,當即說道:“老道的幾個徒兒不自量力,曾赴貴教討教高招,迄今未歸,不知彼等下落如何,還請張教主明示。”


    趙敏嘻嘻一笑,說道:“宋大俠、俞二俠、張四俠、莫七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個人受了點兒傷,性命卻是無礙。”張三豐道:“受了點兒傷?多半是中了點兒毒。”趙敏笑道:“張真人對武當絕學可也當真自負得緊。你既說他們中毒,就算是中毒罷。”張三豐深知幾個徒兒盡是當世一流好手,就算眾寡不敵,總能有幾人脫身迴報,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敵人無影無蹤、難以防避的毒藥。趙敏見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認。


    張三豐又問:“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趙敏歎道:“殷六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這位俞三俠一模一樣,四肢為大力金剛指折斷。死是死不了,要動可也動不得了!”張三豐鑒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虛,心頭一痛,哇的一聲,噴了一口鮮血出來。


    趙敏背後眾人相顧色喜,知道空相偷襲得手,這位武當高人已受重傷,他們所懼者本來隻張三豐一人,此時更是無所忌憚了。


    趙敏說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張真人肯俯聽否?”張三豐道:“請說。”趙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張真人若能效順,皇上立頒殊封,武當派大蒙榮寵,宋大俠等人人無恙,更是不在話下。”


    張三豐抬頭望著屋梁,冷冷的道:“明教雖然多行不義,胡作非為,卻向來和蒙古人作對。是幾時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聞得緊。”


    趙敏道:“棄暗投明,自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少林派自空聞、空智神僧以下,個個投效,盡忠朝廷。本教也不過見大勢所趨,追隨天下賢豪之後而已,何足奇哉?”


    張三豐雙目如電,直視趙敏,說道:“元人殘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為了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凡我黃帝子孫,無不存著個驅除韃子之心,這才是大勢所趨。老道雖是方外出家人,卻也知大義所在。空聞、空智乃當世神僧,豈能為勢力所屈?你這位姑娘何以說話如此顛三倒四?”


    趙敏身後突然閃出一條大漢,大聲喝道:“兀那老道,言語不知輕重!武當派轉眼全滅。你不怕死,難道這山上百餘名道人弟子,個個都不怕死麽?”這人說話中氣充沛,身高膀闊,形相極是威武。


    張三豐長聲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天祥的兩句詩,文天祥慷慨就義之時,張三豐年紀尚輕,對這位英雄丞相極是欽仰,後來常歎其時武功未成,否則必當舍命去救他出難,此刻麵臨生死關頭,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他頓了一頓,又道:“說來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執,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後史書如何書寫!”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卻盼這套太極拳得能留傳後世,又何嚐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顧全身後之名?其實但教行事無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極拳劍能不能傳,武當派能不能存!”


    趙敏白玉般的左手輕輕一揮,那大漢躬身退開。她微微一笑,說道:“張真人既如此固執,暫且不必說了。就請各位一起跟我走罷!”說著站起身來,她身後四個人身形晃動,團團將張三豐圍住。這四人一個便是那魁梧大漢,一個鶉衣百結,一個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個虯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張無忌見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飄逸,個個非同小可,心頭一驚:“這趙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許高手?”眼見張三豐若不隨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張無忌心想:“敵人甚眾,這一班人又盡是奸詐無恥、不顧信義之輩,非圍攻光明頂的六大派可比。我實不易保護太師父和三師伯的平安。就算擊敗了其中數人,他們也決計不肯服輸,勢必一擁而上。但事已至此,也隻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將趙姑娘擒了過來,脅迫對方。”


    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聽得門外陰惻惻一聲長笑,一個青色人影閃進殿來,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風如電,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漢子的身後,揮掌拍出。那大漢更不轉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頭。那胡人閃身躲避,飛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著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瞬息之間,那人連出四掌,攻擊了四名高手,雖然每一掌都沒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這四人知道遇到了勁敵,各自躍開數步,凝神接戰。


    那青衣人並不理會敵人,躬身向張三豐拜了下去,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晚輩韋一笑,參見張真人!”這人正是韋一笑。他擺脫了途中敵人的糾纏,兼程趕至。


    張三豐聽他說自稱是“明教張教主座下”,還道他也是趙敏一黨,伸手擊退四人,多半另有陰謀,當下冷冷的道:“韋先生不必多禮,久仰青翼蝠王輕功絕頂,世所罕有,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


    韋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來聲名不響,豈知張三豐居然也知道自己輕功了得的名頭,躬身說道:“張真人武林北鬥,晚輩得蒙真人稱讚一句,當真是榮於華袞。”他轉過身來,指著趙敏道:“趙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敗壞本教聲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如此陰險毒辣?”


    趙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本來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陰險毒辣了,你便怎樣?”


    韋一笑第一句便說錯了,給她駁得無言可對,一怔之下,說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擾武當,到底是何來曆?各位倘若和少林、武當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該多管閑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喬扮本教教眾,我韋一笑可不能不理!”


    張三豐原本不信百年來為朝廷死敵的明教竟會投降蒙古,聽了韋一笑這幾句話,這才明白,心想:“原來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雖然聲名不佳,遇上這等大事,畢竟毫不含糊。”


    趙敏向那魁梧大漢說道:“聽他吹這等大氣!你去試試,瞧他有什麽真才實學。”


    那大漢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間的鸞帶,穩步走到大殿中間,說道:“韋蝠王,在下領教你的寒冰綿掌功夫!”韋一笑不禁一驚:“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綿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來挑戰,倒是不可輕敵。”雙掌一拍,說道:“請教閣下的萬兒?”那人道:“我們既是冒充明教而來,難道還能以真名示人?蝠王這一問,未免太笨。”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大笑起來。


    韋一笑冷冷的道:“不錯,是我問得笨了。閣下甘作朝廷鷹犬,做異族奴才,還是不說姓名的好,沒的辱沒了祖宗。”那大漢臉上一紅,怒氣上升,唿的一掌,便往韋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宮直進,徑取要害。


    韋一笑腳步錯動,早已避過,身形閃處,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綿掌,要先探一探這大漢的深淺虛實。那大漢左臂後揮,守中含攻。數招一過,大漢掌勢漸快,掌力淩厲。韋一笑的內傷雖經張無忌治好,不必再象從前那樣,運功一久,便須飲熱血抑製體內陰毒,但傷愈未久,即逢強敵,又是在張三豐這等大宗師麵前出手,實是絲毫不敢怠慢,當即使動寒冰綿掌功夫。兩人掌勢漸緩,逐步到了互較內力的境地。


    突然間唿的一聲,大門中擲進一團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漢撞去。這團物事比一大袋米還大,天下居然有這等龐大的暗器,當真奇了。那大漢左掌運勁拍出,將這團物事擊出丈許,著手之處,隻覺軟綿綿地,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唿,原來有人藏是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漢勁力無儔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斷之理?


    那大漢一愕之下,一時手足無措。韋一笑無聲無息的欺到身後,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記“寒冰綿掌”。那大漢驚怒交集,急轉身軀,奮力發掌往韋一笑頭頂擊落。


    韋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讓。那大漢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軟無力,這掌雖然擊在對方天靈蓋上,卻哪裏有半點勁力,不過有如輕輕一抹。韋一笑知道寒冰綿掌一經著身,對方勁力立卸,但高手對戰,竟敢任由強敵掌擊腦門,膽氣之豪,實是從所未聞,旁觀眾人無不駭然。倘若那大漢竟有抵禦寒冰綿掌之術,勁力一時不去,這掌打在頭頂,豈不腦漿迸裂?韋一笑一生行事稀奇古怪,逾是旁人不敢為、不肯為、不屑為之事,他逾是幹得興高采烈。他乘那大漢分心之際出掌偷襲,本有點不夠光明正大,可是跟著便以腦門坦然受對方一掌,卻又是光明正大過了火,實是膽大妄為、視生死如兒戲。


    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個人來,隻見他滿臉血紅,早在那大漢一擊之下斃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們一夥,不知如何,卻被人裝在布袋中擲了進來。那人大怒,喝道:“是誰鬼鬼祟祟……”一語未畢,一隻白茫茫的袋子已兜頭罩到。他提氣後躍,避開了這一罩,隻見一個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到了。


    說不得的乾坤一氣袋被張無忌在光明頂上迸破後,沒了趁手的兵器,隻得胡亂做了幾隻布袋應用,畢竟不如原來那隻刀劍不破的乾坤寶袋厲害。他輕功雖然不及韋一笑,但造詣也是極高,加之中途沒受阻撓,前腳後腳的便趕到了。


    說不得也躬身向張三豐行禮,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遊行散人布袋和尚說不得,參見武當掌教祖師張真人。”張三豐還禮道:“大師遠來辛苦。”說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鷹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馬,都已上了武當。張真人你且袖手旁觀,瞧明教上下,和這批冒名作惡的無恥之徒一較高低。”


    他這番話隻是虛張聲勢,明教大批人眾未能這麽快便都趕到。但趙敏聽在耳裏,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們居然來得這麽快,是誰泄漏了機密?”忍不住問道:“你們張教主呢?叫他來見我。”說著向韋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問之色,顯是問他教主到了何處。


    韋一笑哈哈一笑,說道:“這會兒你不再冒充了嗎?”心下卻也在想:“教主必已到來,卻不知此刻在哪裏。”


    張無忌一直隱身在明月之後,知道韋一笑和說不得迄未認出自己,眼見到了兩個得力幫手,極是喜慰。


    趙敏冷笑道:“一隻毒蝙蝠,一個臭和尚,成得什麽氣候?”


    一言甫畢,忽聽得東邊屋角上一人長笑問道:“說不得大師,楊左使到了沒有?”這人聲音響亮,蒼勁豪邁,正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到了。說不得尚未迴答,楊逍的笑聲已在西邊屋角響起。隻聽他笑道:“鷹王,畢竟是你老當益壯,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楊左使不必客氣,咱們二人同時到達,仍是分不了高下。隻怕你還是瞧在張教主份上,讓了我三分。”楊逍道:“當仁不讓!在下已竭盡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鷹王一步。”


    他二人途中較勁,比賽腳力,殷天正內力較深,楊逍步履輕快,竟是並肩出發,平頭齊到。長笑聲中,兩人一齊從屋角縱落。


    張三豐久聞殷天正的名頭,何況他又是張翠山的嶽父,楊逍在江湖上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當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張三豐恭迎殷兄、楊兄的大駕。”心中卻頗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鷹教的教主,又說什麽‘瞧在張教主份上’?”


    殷楊二人躬身行禮。殷天正道:“久仰張真人清名,無緣拜見,今日得睹芝顏,三生有幸。”張三豐道:“兩位均是一代宗師,大駕同臨,洵是盛會。”


    趙敏心中逾益惱怒,眼見明教的高手越來越多,張無忌雖然尚未現身,隻怕說不得所言不虛,確是在暗中策劃,布置下什麽厲害的陣勢,自己安排得妥妥貼貼的計謀,看來今日已難成功,但好容易將張三豐打得重傷,這是千載難逢、決無第二次的良機,今日若不乘此機會收拾了武當派,日後待他養好了傷,那便棘手之極了,一雙漆黑溜圓的眼珠轉了兩轉,冷笑道:“江湖上傳言武當乃正大門派,豈知耳聞爭如目見?原來武當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撐腰,本門武功可說不值一哂。”


    說不得道:“趙姑娘,你這可是婦人之見、小兒之識了。張真人威震武林之時,隻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兒懂得什麽?”


    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視。說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們說我這句話說不得麽?我名字叫做‘說不得’,說話卻向來是說得又說得,諒你們也奈何我不得。”趙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屬下將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說不得叫道:“妙極,妙極!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們來比拚比拚,請武當宗師張真人指點一下不到之處,勝過咱們苦練十年。”說著雙手一揮,從懷中又抖了一隻布袋出來。旁人見他布袋一隻接一隻,取之不盡,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還有多少隻布袋。


    趙敏微微搖頭,道:“今日我們是來討教武當絕學,武當派不論哪一位下場,我們都樂於奉陪。武當派到底確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今日一戰可天下盡知。至於明教和我們的過節,日後再慢慢算帳不遲。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難消心頭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時。”


    張三豐聽到“張無忌那小鬼”六個字時,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難道真的也叫做張無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說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張教主少年英雄,你趙姑娘隻怕比我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不如嫁了我們教主,我和尚看來倒也相配……”他話未說完,趙敏身後眾人已轟雷般喝起來:“胡說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趙敏紅暈滿臉,容顏嬌豔無倫,神色之中隻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唿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但這神氣也隻是瞬息間的事,她微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話下來,隻說武當派乃欺世盜名之輩,我們大夥兒拍手便走。便是將宋遠橋、俞蓮舟這批小子們放還給你,又有何妨?”


    便在這時,鐵冠道人張中和殷野王先後趕到,不久周顛和彭瑩玉也到了山上,明教這邊又增了四個好手。


    趙敏估量形勢,雙方決戰,未必能操勝算,最擔心的還是張無忌在暗中作什麽手腳。她眼光在明教眾人臉上掃了轉,心想:“張三豐所以成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給武林中人奉為泰山北鬥,他既與朝廷為敵,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歸附。若憑他這等風燭殘年,還能活得多少時候?今日也不須取他性命,隻要折辱他一番,令武當派聲名墮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於是冷冷的道:“我們造訪武當,隻是想領教張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滅明教,難道我們不認得光明頂的道路麽?又何必在武當山上比武,莫非天下隻有你張真人一人,方能品評高下勝負?這樣罷,我這裏有三個家人,一個練過幾天殺豬屠狗的劍法,一個會得一點粗淺的內功,還有一個學過幾招三腳貓的拳腳。阿大、阿二、阿三,你們站出來,張真人隻須將我這三個不中用的家人打發了,我們佩服武當派的武功確是名下無虛。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論,也不用我多說。”說著雙手一拍。


    她身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


    隻見那阿大是個精幹枯瘦的老者,雙手捧著一柄長劍,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寶劍。這人身材瘦長,滿臉皺紋,愁眉苦臉,似乎剛才給人痛毆了一頓,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兒女,旁人隻要瞧他臉上神情,幾乎便要代他傷心落淚。那阿二同樣的枯瘦,身材略矮,頭頂心滑油油地,禿得不剩半根頭發,兩邊太陽穴凹了進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卻是精壯結實,虎虎有威,臉上、手上、項頸之中,凡是可見到肌肉處,盡皆盤根虯結,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脹得要爆炸出來,他左頰上有顆黑痣,黑痣上生著一叢長毛。張三豐、殷天正、楊逍等人看了這三人情狀,心下都是一驚。


    周顛說道:“趙姑娘,這三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我周顛便一個也鬥不過,怎地不識羞的喬裝了家人,來跟張真人開玩笑麽?”趙敏道:“他們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麽啊?”周顛登時語塞,隨即打個哈哈,說道:“這位是‘一劍震天下’皺眉神君,這位是‘丹氣霸八方’禿頭天王。至於這一位嘛,天下無人不知,哪個不曉,嘿嘿,乃是……那個……‘神拳蓋世’大力尊者。”


    趙敏聽他瞎說八道,胡謅,不禁噗哧一笑,說道:“我家裏三個煮飯烹茶、抹桌掃地的家人,什麽神君、天王、尊者的?張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腳罷。”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張真人請!”左足一蹬,喀喇一聲響,蹬碎了地下三塊方磚。著腳處的青磚被他蹬碎並不稀奇,難在鄰近的兩塊方磚竟也被這一腳之力震得粉碎。


    楊逍和韋一笑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夥!”


    那阿大、阿二兩人緩緩退開,低下了頭,向眾人一眼也不瞧。這三人自進殿後,一直跟是趙敏身後,隻是始終垂目低頭,神情猥瑣,誰也沒加留神,不料就這麽向前一站,登時如淵停嶽峙,儼然大宗匠的氣派,但退了迴去時,卻又是一副畏畏縮縮、傭仆廝養的模樣。


    武當派的知客道人靈虛一直在為太師父的傷勢憂心,這時忍不住喝道:“我太師父剛才受傷嘔血,你們沒瞧見麽?你們怎麽……怎麽……”說到這裏,語聲中已帶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來張真人曾受傷嘔血,卻不知為何人所傷。他就算不傷,這麽大的年紀,怎能跟這等人比拚拳腳?瞧此人武功,純是剛猛一路,讓我來接他的。”當下朗聲說道:“張真人何等身份,豈能和低三下四之輩動手過招?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麽?別說是張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諒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腳。”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決非庸流,但偏要將他們說得十分不堪,好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趙敏道:“阿三,你最近做過什麽事?說給他們聽聽,且看配不配和武當高人動手過招。”她言語之中始終緊緊扣住“武當”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沒做過什麽事,隻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個名叫空性的和尚過招,指力對指力,破了他的龍爪手,隨即割下他的首級。”


    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聳動。空性神僧在光明頂上以龍爪手與張無忌拆招,一度曾大占上風,明教眾高手人人親睹,想不到竟命喪此人之手。以他擊斃少林神僧的身份,自已足可和張三豐一較高下。


    殷天正大聲道:“好!你連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讓姓殷的來鬥上一鬥,倒是一件快事。”說著搶上兩步,拉開了架子,白眉上豎,神威凜凜。


    阿三道:“白眉鷹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倆一鼻孔出氣,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們另撿日子來比過。今日主人有命,隻令小人試試武當派功夫的虛實。”轉頭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場,隻須說一句話便可交代,我們也不會動蠻硬逼。武當派隻須服輸,難道還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張三豐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雖然身受重傷,但若施出新創太極拳中“以虛禦實”的上乘武學法門,未必便輸於他,所難對付者,倒是擊敗阿三之後,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內力,這卻絲毫取巧不得,這一關決計無法過去,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隻有打發了這阿三再說。當下緩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貧道心領。貧道近年來創了一套拳術,叫作‘太極拳’,自覺和一般武學頗有不同處。這位施主定要印證武當派功夫,殷兄若是將他打敗,諒他心有不甘。貧道就以太極拳中的招數和他拆幾手,正好乘機將貧道的多年心血就正於各位方家。”


    殷天正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聽他言語中對這套“太極拳”頗具自信,張三豐是何等樣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則豈能輕墮一世威名?但他適才曾重傷嘔血,隻怕拳技雖精,終究內力難支,當下不便多言,隻得抱拳道:“晚輩恭睹張真人神技。”


    阿三見張三豐居然飄然下場,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轉念又想:“今日我便和這老道拚個兩敗俱傷,那也是聳動武林的盛舉了。”當下屏息凝神,雙目盯住在張三豐臉上,內息暗暗轉動,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絕發出輕微的爆響之聲。眾人又均相顧一愕,知道這是佛門正宗的最上武功,自外而內,不帶半分邪氣,乃是金剛伏魔神通。


    張三豐見到他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驚:“此人來曆不小啊!不知我這太極拳是否對付得了?”當下雙手緩緩舉起,要讓那阿三進招。


    忽然俞岱岩身後走出一個蓬頭垢麵的小道童來,說道:“太師父,這位施主要見識我武當派的拳技,又何必勞動太師父大駕?待弟子演幾招給他瞧瞧,也就夠了。”


    這個滿臉塵垢的小道童正是張無忌。殷天正、楊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雖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部改變,但一聽聲音,立即認了出來。明教群豪見教主早已在此,盡皆大喜。


    張三豐和俞岱岩卻怎能想得到?張三豐一時瞧不清他的麵目,見到他身上衣著,隻道便是清風,說道:“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剛伏魔的外家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兒一招之間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豈同兒戲?”


    張無忌左手牽住張三豐的衣角,右手拉著他左手輕輕搖晃,說道:“太師父,你教我的太極拳法從未用過,也不知成是不成。難得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讓弟子來試試以柔克剛、運虛禦實的法門,那不是很好麽?”說話之間,將一股極渾厚、極柔和的九陽神功,從手掌上向張三豐體內傳了過去。


    張三豐於刹那之間,隻覺掌心中傳來這股力道雄強無比,雖然遠不及自己內力的精純醇正,但泊泊然、綿綿然,直是無止無歇,無窮無盡,一驚之下,定睛往張無忌臉上瞧去,隻見他目光中不露光華,卻隱隱然有一層溫潤晶瑩之意,顯得內功已到絕頂之境,生平所遇人物,隻有本師覺遠大師、郭大俠等寥寥數人,才有這等修為,至於當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實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疑端,然而這少年的內力沛然而至,顯是在助自己療傷,決無歹意,乃可斷定,於是微笑道:“我衰邁昏庸,能有什麽好功夫教你?你要領教這位施主的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務須小心在意。”他總道這小道童是哪一派的高手少年趕來赴援,因此言語中極是謙衝客氣。


    張無忌道:“太師父,你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太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的大恩。我武當派功夫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但也不致輸於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師父盡管放心。”他這幾句話說得懇摯無比,幾句“太師父”純出自然,決計做作不來,連張三豐也是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本門弟子,暗中潛心修為,就如昔年本師覺遠大師一般?”緩緩放下張無忌的手退了迴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時,隻見他也是一臉迷惘之色。


    那阿三見張三豐居然遣這小道童出戰,對自己之輕蔑藐視可說已到了極處,但想我一拳先將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氣粗,再和他動手,當更有製勝的把握,當下也不多言,隻說:“小孩兒,發招罷!”


    張無忌道:“我新學的這套拳術,乃我太師父張真人多年心血所創,叫作‘太極拳’。晚輩初學乍練,未必即能領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內,恐怕不能將你擊倒。但那是我學藝未精,並非這套拳術不行,這一節你須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轉頭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縱聲大笑。阿大卻已瞧出這小道童不是易與之輩,說道:“三弟,不可輕敵。”


    阿三踏上一步,唿的一拳,便往張無忌胸口打到,這一招神速如電,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搶上,後發先至,撞擊張無忌麵門,招數之詭異,實是罕見。


    張無忌自聽張三豐演說“太極拳”之後,一個多時辰中,始終在默想這套拳術的拳理,眼見阿三左拳擊到,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運起“擠”字訣粘連粘隨,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橫勁發出。阿三身不由己的向前一衝,跨出兩步,方始站定。旁觀眾人見此情景,齊聲驚噫。


    這一招“攬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術,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粘”法,雖然所學還不到兩個時辰,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阿三給他這麽一擠,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身子卻被自己的拳力帶得斜跌兩步。他一驚之下,怒氣填膺,快拳連攻,臂影晃動,便似有數十條手臂、數十個拳頭同時擊出一般。


    眾人見了他這等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盡皆心驚:“無怪以空性大師這等高強的武功,也喪身於他手下。”除了趙敏攜來的眾人之外,無不為張無忌擔心。


    張無忌有意要顯揚無敵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張三豐所創太極拳的拳招,單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揮琵琶”時,右捺左收,刹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這一招使得猶如行雲流水,瀟灑無比。


    阿三隻覺上盤各路已全處在他雙掌的籠罩之下,無可閃避,無可抵禦,隻得運勁於背,硬接他這一掌,同時右拳猛揮,隻盼兩人各受一招,成個兩敗俱傷之居。不料張無忌雙手一圈,如抱太極,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組成了一個旋渦,隻帶得他在原地急轉七八下,如轉陀螺,如旋紡錘,好容易使出“千斤墜”之力定住身形,卻已滿臉通紅,狼狽萬狀。


    明教群豪大聲喝采。楊逍叫道:“武當派太極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周顛笑道:“阿三老兄,我勸你改個名兒,叫做‘阿轉’!”殷野王道:“多轉幾個圈兒也不算丟臉,古人不是說‘三十六計,轉為上計’麽?”說不得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個黑旋風,那旋風嘛,原是要轉的!”


    阿三隻氣得臉色自紅轉青,怒吼一聲,縱身撲上,左手或拳或掌,變幻莫測,右手卻純是手指的功夫,拿抓點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筆,如點穴撅,如刀如劍,如槍如戟,攻勢淩厲之極。張無忌太極拳拳招未熟,登時手忙腳亂,應付不來,突然間嗤的一聲,衣袖被撕下了一截,隻得展開輕功,急奔躲閃避,暫且避讓這從所未見的五指功夫。阿三吆喝追趕,卻哪裏及得上對手輕功的飄逸,接連十餘抓,盡數落空。


    張無忌一麵躲閃心下轉念:“我隻逃不鬥,豈不是輸了?這太極拳我還不大會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鬥上一鬥。”一個迴身,雙手擺一招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架式,左手卻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對方肩頭,卻不知如何被他一帶,噗的一響,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隻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條左臂幾乎提不起來。


    楊逍瞧出這不是太極拳功夫,卻搶先叫道:“太極拳當真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這是妖法邪術,什麽太極拳了?”刷刷刷連攻三指。張無忌縱身避開,眼見阿三又是長臂疾伸,雙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牽一引,托的一響,阿三的兩根手指直插進了殿上一根木柱之中,深至指根。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眾人轟笑聲中,俞岱岩厲聲喝道:“且住!你這是少林派金剛指力?”


    張無忌縱身躍開一聽到“少林派金剛指力”七個字,立時想起,俞岱岩為少林派金剛指力所傷,二十年來,武當派上下都為此深怨少林,看來真兇卻是眼前此人。


    隻聽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剛指力便怎樣?誰教你硬充好漢,不肯說出屠龍刀的所在?這二十年殘廢的滋味可好受麽?”


    俞岱岩厲聲道:“多謝你今日言明真相,原來我一身殘廢,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隻可惜……隻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說到最後一句,不禁哽咽。要知當年張翠山自刎而死,乃是為了俞岱岩傷於殷素素的銀針之下、無顏以對師兄之故。其實俞岱岩中了銀針之後,殷素素托龍門鏢局運迴武當,醫治月餘,自會痊愈,他四肢被人折斷,實出於大力金剛指的毒手,倘若當日找到了這罪魁禍首,張翠山夫婦也不致慘死了。俞岱岩既悲師弟無辜喪命,又恨自己成為廢人,滿腔怨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張無忌聽了兩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他幼時曾聽父親說過,少林寺火工頭陀偷學武藝,擊死少林寺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爭執,以致苦慧禪師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看來這人是當年苦慧的傳人。


    果然聽得張三豐道:“施主心腸忒也歹毒,我們可沒想到當年苦慧禪師的傳人之中,竟有施主這等人物。”阿三獰笑道:“苦慧是什麽東西?”


    張三豐一聽,恍然大悟。當年俞岱岩為大力金剛指所傷後,武當派遣人前往質問少林,少林派掌門方丈堅決不認,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聽,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極,所傳弟子隻精研佛學,不通武功,此刻聽了阿三這句“苦慧算什麽東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傳人,決無辱罵先師之理,便朗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頭陀的傳人,不但學了他的武功,也盡數傳了他狠戾陰毒的性兒!那個空相什麽的,是施主的師兄弟罷?”


    阿三道:“不錯!他是我師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剛相。張真人,我‘金剛門’的般若金剛掌,跟你武當派的掌法比起來怎樣?”


    俞岱岩厲聲道:“遠遠不如!他頭頂挨了我師一掌,早已腦漿迸裂。班門弄斧,死有餘辜!”


    阿三大吼一聲,撲將上來。張無忌一招太極拳“如封似閉”,將他擋住,說道:“阿三,拿‘黑玉斷續膏’來!”說著伸出了右掌。


    阿三大吃一驚:“本門的續骨妙藥秘密之極,連本門尋常弟子也不知其名,這小道童卻從何處聽來?”


    他哪知蝶穀醫仙胡青牛的“醫經”之中,有言說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極其怪異,斷人肢骨,無藥可醫,僅其本門秘藥“黑玉斷續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製,卻其方不傳。張無忌想到此節,順口說了出來,本來也隻試他一試,待見他臉色陡變,即知所料無誤,朗聲說道:“拿來!”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兩位師伯叔的慘遭荼毒,恨不得立時置之於死地,實不願跟他多說一句。


    阿三適才和他交手,雖然吃了一點小虧,但見自己的大力金剛指使將出來之時,他隻有躲閃逃避,並無還手之力,隻須留神他古怪的牽引手法,鬥下去可操必勝,當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家夥,你跪下來磕三個響頭,那就饒你,否則這姓俞的便是榜樣。”


    張無忌決意要取他的“黑玉斷續膏”,然而如何對付他的金剛指,一時卻無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雖可傷他,卻不能逼得他取出藥來,正自沉吟,張三豐道:“孩子,你過來!”張無忌道:“是!太師父。”走到他身前。


    張三豐道:“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一招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已頗得太極三味,隻是他原來武功太強,拳招中棱角分明,未能體會太極拳那“圓轉不斷”之意。


    張無忌武功已高,關鍵處一點便透,聽了張三豐這幾句話,登時便有領悟,心中虛想著那太極圖圓轉不斷、陰陽變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臨陣學武,未免遲了罷?”張無忌雙眉上揚,說道:“剛來得及,正好叫閣下試招。”說著轉過身來,右手圓轉向前,朝阿三麵門揮去,正是太極拳中一招“高探馬”。阿三右手五指並攏,成刀形斬落,張無忌“雙風貫耳”,連消帶打,雙手成圓形擊出,這一下變招,果然體會了太師父所教“圓轉不斷”四字的精義,隨即左圈右圈,一個圓圈跟著一個圓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個個太極圓圈發出,登時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穩,猶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間,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張無忌使出一招“雲手”,左手高,右手低,一個圓圈已將他手臂套住,九陽神功的剛勁使出,喀喇一聲,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齊斷。這九陽神功的剛勁好不厲害,阿三一條手臂的臂骨立時斷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樣。以這份勁力而論,卻遠非以柔勁為主的太極拳所及。


    張無忌恨他歹毒,“雲手”使出時聯綿不斷,有如白雲行空,一個圓圈未完,第二個圓圈已生,又是喀喇一響,阿三的左臂亦斷,跟著喀喀喀幾聲,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絞斷。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從未下過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師伯、六師叔的大兇手,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斷續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聲悶哼,已然摔倒。趙敏手下早有一人搶出,將他抱起退開。


    旁觀眾人見到張無忌如此神功,盡皆駭然,連明教眾高手也忘了喝采。


    那禿頭阿二閃身而出,右掌疾向張無忌胸口劈來,掌尖未至,張無忌已覺氣息微窒,當下一招“斜飛式”,將他掌力引偏。這禿頭老者一聲不出,下盤凝穩,如牢釘在地,專心致誌,一掌一掌的劈出,內力雄渾無比。


    張無忌見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紀當是阿三的師兄,武功輕捷不及,卻是遠為沉穩,當下運起太極拳中粘、引、擠、按等招式,想將他身子帶歪,不料這人內力太強,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張無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內功厲害,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見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蠻打,絲毫沒取巧的餘地,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身子都晃了一晃。


    張三豐“噫”的一聲,心中叫道:“不好!這等蠻打,力強者勝,正和太極拳的拳理全然相反。這禿頭老者內力渾厚,武林中甚是罕見,隻怕這一掌之下,小孩兒便受重傷。”便在此時,兩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聲,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張無忌卻是神定氣閑的站在當地。


    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練到最高境界,可說難分高下。但西域“金剛門”的創派祖師火工頭陀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拳腳兵刃固可偷學,內功一道卻講究體內氣息運行,便是眼睜睜的瞧著旁人打坐靜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周天如何搬運?因此外功可偷學,內功卻是偷學不來的。“金剛門”外功極強,不輸於少林正宗,內功卻遠不及了,這阿二是“金剛門”中的異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內,居然另辟蹊徑,練成了一身深厚內功,造詣早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祖師火工頭陀,可說乃是天授。在他雙掌之下,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時蠻打硬拚,卻被張無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驚又怒,深深吸一口氣,雙掌齊出,同時向張無忌劈去。


    張無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原來這時殷梨亭已在楊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抬著,到了武當山上。


    張無忌一聲喝處,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大響,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雙目鼓起,胸口氣血翻湧。張無忌叫道:“殷六叔,圍攻你的眾人之中,可有這禿頭在內麽?”殷梨亭道:“不錯!此人正是首惡。”


    隻聽那禿頭阿二周身骨節劈劈拍拍的發出響聲,正自運勁。俞岱岩隻道這阿二內力強猛,這一運勁,掌力非同小可,實是難擋,叫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意思是叫張無忌不等阿二運功完成,便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


    張無忌應道:“是!”踏上一步,卻不出擊。阿二雙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張無忌吸了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雙掌揮出,一拒一迎,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迴去。這兩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聲,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喀喇喇一聲響,撞破牆壁,衝了出去。


    眾人駭然失色之際忽見牆壁破洞中閃進一個人來,提著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圓如石鼓,模樣甚是可笑,身法卻極靈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那禿頭阿二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肩頭鎖骨,已盡數被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顏垣放下阿二,向張無忌一躬身,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倏來倏去,便如是一頭肥肥胖胖的土鼠。


    趙敏見這小道童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見顏垣向他行禮,妙目流盼,立時認出,暗罵自己:“該死,該死!我先入為主,一心以為小鬼在外布置,沒想到他竟假裝道童,在此搗鬼,壞我大事。”當下細聲細氣的道:“張教主,怎地如此沒出息,假扮起小道童來?滿口太師父長、太師父短,也不害羞。”


    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便朗聲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師父座下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師父’卻叫什麽?有什麽害羞不害羞?”說著轉身向張三豐跪倒磕頭,說道:“孩兒張無忌,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事出倉卒,未及稟明,還請恕孩兒欺瞞之罪。”


    張三豐和俞岱岩驚喜交集,說什麽也想不到這個力敗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張三豐嗬嗬大笑,伸手扶起,說道:“好孩子,你沒有死,翠山可有後了。”張無忌武功卓絕,猶在其次,張三豐最歡喜的是,隻道他早已身亡,卻原來尚在人世,一時當真是喜從天降,心花怒放,轉頭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這麽個好外孫。”殷天正笑道:“張真人,恭喜你教出來這麽一位好徒孫。”


    趙敏罵道:“什麽好外孫、好徒孫!兩個老不死,養了一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阿大,你去試試他的劍法。”


    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是!”刷的一聲,拔出倚天劍來,各人眼前青光閃閃,隱隱隻覺寒氣侵人,端的是口好劍。


    張無忌道:“此劍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趙敏啐道:“小鬼,你懂得什麽?滅絕老尼從我家中盜得此劍,此刻物歸原主,倚天劍跟峨嵋派有什麽幹係?”


    張無忌原不知倚天劍的來曆,給她反口一問,竟是答不上來,當下岔開話題,說道:“趙姑娘,請你取‘黑玉斷續膏’給我,治好了我三師伯、六師叔的斷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趙敏道:“哼!既往不咎?說來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聞、空智,武當派的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此刻都在何處?”張無忌搖頭道:“我不知道。還請姑娘見示。”


    趙敏冷笑道:“我幹麽要跟你說?不將你碎屍萬段,難抵當日綠柳莊鐵牢中,對我輕薄羞辱之罪!”說到“輕薄羞辱”四字,想起當日情景,不由得滿臉飛紅,又惱又羞。


    張無忌聽到她說及“輕薄羞辱”四字,臉上也是一紅,心想那日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緊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腳底,其實並無絲毫輕薄之意,不過男女授受不親,雖說從權,此事並未和旁人說過,倘若眾人當真以為自己調戲少女,那可糟了,眼下無可辯白,隻得說道:“趙姑娘,這‘黑玉斷續膏’你到底給是不給?”


    趙敏俏目一轉,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斷續膏,那也不難,隻須你依我三件事,我便雙手奉上。”張無忌道:“那三件事?”趙敏道:“眼下我可還沒想起。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說一件,你便跟著做一件。”張無忌道:“那怎麽成?難道你要我自殺,要我做豬做狗,也須依你?”趙敏笑道:“我不會要你自殺,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來呢。”張無忌道:“你先說出來,倘是不違俠義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麽依你自也不妨。”


    趙敏正待接口,轉眼看到小昭鬢邊插著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不禁大惱,又見小昭明眸皓齒,桃笑李妍,年紀雖稚,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甚是惹人憐愛,心下更恨,一咬牙,對阿大道:“去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下來!”


    阿大應道:“是!”一振倚天劍,走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斬下你的兩條臂膀。”


    周顛心中已別了很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破口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斬下自己的雙臂。”阿大滿臉愁容,苦口滿麵的道:“那也說得有理。”周顛這下子可就樂了,大聲道:“那你快斬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張無忌暗暗發愁,這口倚天劍鋒銳無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斷,惟一對策,隻有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奪他兵刃,然而伸手到這等鋒利的寶劍之旁,隻要對方的劍招稍奇,變化略有不測,自己一條手臂自指尖以至肩頭,不論那一處給劍鋒一帶,立時削斷,如何對敵,倒是頗費躊躇。忽聽張三豐道:“無忌,我創的太極拳,你已學會了,另有一套太極劍,不妨現下傳了你,可以用來跟這位施主過過招。”張無忌喜道:“多謝太師父。”轉頭向阿大道:“這位前輩,我劍術不精,須得請太師父指點一番,再來跟你過招。”


    那阿大對張無忌原本暗自忌憚,自己雖有寶劍在手,占了便宜,究屬勝負難知,聽說他要新學劍招,那是再好不過,心想新學的劍招盡管精妙,總是不免生疏。劍術之道,講究輕翔靈動,至少也得練上一二十年,臨敵時方能得心應手,熟極而流。他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學招罷,我在這裏等你。學兩個時辰夠了嗎?”


    張三豐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這兒教,無忌在這兒學,即炒即賣,新鮮熱辣。不用半個時辰,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張無忌外,人人驚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當派的太極劍法再奧妙神奇,但在這裏公然教招,敵人瞧得明明白白,還有什麽秘奧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這個便宜,以擁仆身份,卻行武林宗師之事。張三豐道:“那也不必。我這套劍法初創,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閣下是劍術名家,正要請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綻。”


    這時楊逍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朗聲道:“閣下原來是‘八臂神劍’方長老,閣下以堂堂丐幫長老之尊,何以甘為旁人廝仆?”名家群豪一聽,都吃了一驚。周顛道:“你不是死了麽?怎麽又活轉了,這……這怎麽可以?”


    那阿大悠悠歎了口氣,低頭說道:“老朽百死餘生,過去的事說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幫的長老了。”老一輩的人都知八臂神劍方東白是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劍術之精,名動江湖,隻因他出劍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條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這個外號。十多年前聽說他身染重病身亡,當時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張三豐道:“老道這路太極劍法能得八臂神劍指點幾招,榮寵無量。無忌,你有佩劍麽?”小昭上前幾步,呈上張無忌從趙敏處取來的那柄木製假倚天劍。張三豐接在手裏,笑道:“是木劍?老道這不是用來畫符捏訣、作法驅邪麽?”當下站起身來,左手持劍,右手捏個劍訣,雙手成環,緩緩抬起,這起手式一展,跟著三環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攔掃、右攔掃……一招招的演將下來,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針’,雙手同時畫圓,複成第五十四式‘持劍歸原’。張無忌不記招式,隻是細看劍招中‘神在劍先、綿綿不絕’之意。


    張三豐一路劍法使完,竟無一人喝采,各人盡皆詫異:“這等慢吞吞、軟綿綿的劍法如何能用來對敵過招?”轉念又想:“料來張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數,好讓他瞧得明白。”


    隻聽張三豐問道:“孩兒,你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豐道:“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豐道:“好,那也難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罷。”張無忌低頭默想。過了一會,張三豐問道:“現下怎樣了?”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大半。”


    周顛失聲叫道:“糟糕!越來越忘記得多了。張真人,你這路劍法很是深奧,看一遍怎能記得?請你再使一遍給我們教主瞧瞧罷。”


    張三豐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劍出招,演將起來。眾人隻看了數招,心下大奇,原來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同。周顛叫道:“糟糕,糟糕!這可更加叫人胡塗啦。”張三豐畫劍成圈,問道:“孩兒,怎樣啦?”張無忌道:“還有三招沒忘記。”張三豐點點頭,收劍歸座。


    張無忌在殿上緩緩踱了一個圈子,沉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圈子,抬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這我可全忘了,忘得幹幹淨淨的了。”張三豐道:“不壞不壞!忘得真快,你這就請八臂神劍指教罷!”說著將手中木劍遞了給他。張無忌躬身接過,轉身向方東白道:“方前輩請。”周顛抓耳搔頭,滿心擔憂。


    方東白猱身進劍,說道:“有僭了!”一劍刺到,青光閃處,發出嗤嗤聲響,內力之強,實不下於那個禿頭阿二。眾人凜然而驚,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說是砍金斷玉的倚天寶劍,便是一根廢銅爛鐵,在這等內力運使之下也必威不可當,“神劍”兩字,果然名不虛傳。


    張無忌左手劍訣斜引,木劍橫過,畫個半圓,平搭在倚天劍的劍脊之上,勁力傳出,倚天劍登時一沉。方東白讚道:“好劍法!”抖腕翻劍,劍尖向他左脅刺到。張無忌迴劍圈轉,拍的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飛身而起。方東白手中的倚天寶劍這麽一震,不住顫動,發出嗡嗡之聲,良久不絕。


    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麵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法的精奧。要知張但豐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倘若尚有一兩招忘得不幹淨,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這意思楊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隱約懂得,周顛卻終於遜了一籌,這才空自憂急半天。


    這時隻聽得殿中嗤嗤之聲大盛,方東白劍招淩厲狠辣,以極渾厚內力,使極鋒銳利劍,出極精妙招數,青光蕩漾,劍氣彌漫,殿上眾人便覺有一個大雪團在身前轉動,發出蝕骨寒氣。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迴,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中,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兩人拆到二百餘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方東白越鬥越是害怕,激鬥三百餘招而雙方居然劍鋒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劍以來從所未遇之事。對方便如撒出了一張大網,逐步向中央收緊。方東白連換六七套劍術,縱橫變化,奇幻無方,旁觀眾人隻瞧得眼都花了。張無忌卻始終持劍畫圓,旁人除了張三豐外,沒一個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這路太極劍法隻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種各樣的圓圈,要說招數,可說隻有一招,然而這一招卻永是應付不窮。猛聽得方東白朗聲長嘯,須眉皆豎,倚天劍中宮疾進,那是竭盡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擲,乾坤一擊!


    張無忌見來勢猛惡,迴劍擋格,方東白手腕微轉,倚天劍側了過來,擦的一聲輕響,木劍的劍頭已削斷六寸,倚天劍不受絲毫阻撓,直刺到張無忌胸口而來。


    張無忌一驚,左手翻轉,本來捏著劍訣的食中兩指一張,已夾住倚天劍的劍身,右手半截劍向他右臂斫落。劍雖木製,但在他九陽神功運使之下無殊鋼刃。方東白右手運力迴奪,倚天劍被對方兩根手指夾住了,猶如鐵鑄,竟是不動分毫,當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鬆劍,向後躍開,再無他途可循。


    隻聽張無忌喝道:“快撒手!”方東白一咬牙,竟不鬆手,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拍的一聲響,他一條手臂已被木劍打落,便和以利劍削斷一般無異。方東白不肯鬆手,原已存了舍臂護劍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斷臂落地,已搶著抓住,斷臂雖已離身,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著倚天劍。張無忌見他如此勇悍,既感驚懼,且複歉仄,竟沒再去跟他爭劍。


    方東白走到趙敏身前,躬身說道:“主人,小人無能,甘領罪責。”


    趙敏對他全不理睬,說道:“今日瞧在明教張教主的臉上,放過了武當派。”左手一揮,道:“走罷!”她手下部屬抱起方東白、禿頭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張無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斷續膏,休想走下武當山。”縱身而上,伸手往趙敏肩頭抓去。


    手掌離她肩頭尚有尺許,突覺兩股無聲無息的掌風分自左右擊到,事先竟沒半點朕兆,張無忌一驚之下,雙掌翻出,右手接了右邊擊來的一掌,左手接了從左邊擊來的一掌,四掌同時相碰,隻覺來勁奇強,掌力中竟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這股寒氣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時纏得他死去活來的“玄冥神掌”掌力。


    張無忌一驚之下,九陽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右脅之上被兩敵拍上一掌。張無忌一聲悶哼,向後摔出,但見襲擊自己的乃是兩個身形高瘦的老者。這兩個老者各出一掌和張無忌雙掌比拚,餘下一掌卻無影無蹤的拍到了他身上。


    楊逍和韋一笑齊聲怒喝,撲上前去。那兩個老者又是揮出一掌,砰砰兩聲,楊逍和韋一笑騰騰退出數步,隻感胸口氣血翻湧,寒冷徹骨。兩個老者身子都晃了一晃,右邊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頭,卻也不過如此!”轉過身子,護著趙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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