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大地被秋雨覆蓋,天地間霧霧蒙蒙細雨絲絲,有一滴晶瑩的水珠,從柳葉上滑落,滴在地上坑窪積雨水中,濺起了點點漣漪,雨中彌散泥土特有的柔和香味,淡雅絕清塵。路邊一個木製的簡陋驛站裏,隱隱透著橙黃色的燈光,幾個穿著蓑衣的人剛到,正在喝水換馬。


    蒙蒙黑的深藍色夜幕中,一個身著一襲黑衣的人,低聲道:“主上,再往前一點就到了駐紮之地,我們要不要繼續趕路。”


    墨雨正在包紮腿上的傷,他並未抬起頭,把染滿血的繃帶隨意地丟到一邊,堅定道:“半刻鍾後,我們繼續趕路。”


    楓鳴看了看,歎了一口氣道:“主上,要不然我背著你吧!你再這樣下去,等到了地方,又會重新磨破。”隨即發現自己這話說的十分逾越,臉上一紅,低下頭。


    墨雨別過頭去,假裝沒聽見,楓鳴是見他不眠不休有些動容吧!他批上蓑衣,摸了摸懷中的藥,示意其他幾個人,繼續趕路。


    楓鳴害羞地跑開,第一個上了馬,騎在馬背上,還在臉紅。


    其實一開始他很討厭為何要把自己分給這個柔柔弱弱的人,而不是帶他隨皇上去前線,在他的心目中,隻有舉刀舉槍才算是個英雄,好幾日都崔頭喪氣,差點把火都發在墨雨身上。時間久了,他又發現這個人不僅沒有架子,而且還不多事,每日做最多的事情不過是抄佛經、批奏折、教導太子。心裏便有一點好奇,這樣有才華的人,怎麽會甘心做皇上身邊的孌童呢?也罷,那種人可能因為長得美,又不能跑商弄槍的,喜歡不勞而獲。前幾日,他無意問起,抄那麽多佛經做什麽?墨雨迴答他說,為了給皇上和戰場上的亡靈祈福。他看著墨雨的眼神,深深地被震撼了,原來,這世道真的有愛情?


    無意間地想幫忙、無意間地想關注甚至無意間地想保護這個人,他似乎想要考證,這個人好像真的深深愛著皇上。


    墨雨跨上馬,用鬥笠遮住臉頰,策馬急行,他真的離皇上所在地很近了,規定的時間雖然是明日,但是早一點到還是更為安全。


    下了雨的道路泥濘,馬車的軲轆卡在坑窪裏,幾個人都沒抬出來,李卿琦此時已被攙扶下了馬車,指揮著把馬車趕出來。下雨天很潮濕,斷骨的地方宛如有一萬隻螞蟻在撕咬,疼得他一個沒站穩,差點摔在地上,他強撐著身體,讓大家有序地進行著趕車。


    遠遠有馬蹄聲傳來,聲音漸漸越來越響,李卿琦眯起眼眸,看著遠方有幾匹飛奔而來的馬,心中一喜,許是沈巍來了。待到靠近,發現確實沒看錯,是沈巍帶著人急急趕來。


    墨雨看見李卿琦的瞬間,大吃一驚,他隻知道卿琦在大獄待過幾日,沒想到素日裏那麽溫潤的一個人,瘦得幾乎要倒下,病怏怏地杵著拐棍。


    李卿琦看見沈巍也怔住了,隻見他大腿處隱隱有血跡,合著雨水順著褲腳慢慢流淌下來,他此時披頭散發,十分狼狽,一看便知匆忙而來。


    墨雨對卿琦點點頭,算是打招唿,焦急道:“你們若不能抬起車,我先上去行麽?”


    李卿琦讓大家停下,對墨雨點點頭,淡淡道:“皇上咽不下去,你有什麽其他辦法嗎?”


    一陣輕風徐來,吹斷了如線的絲雨。墨雨脫下蓑衣就鑽進了車中,昏暗的油燈下,玄熠正平躺在車座上,他緊閉雙眸,身上橫七豎八地纏著繃帶,有些滲血的地方,早已凝固成了暗紅色的血塊。墨雨一步一步走過去,輕輕摸了摸皇上的手,那麽冰冷,跟他在大雨裏凍了幾個時辰的溫度一般。


    心下一酸,幾乎想要流下淚來,他感覺身後李卿琦走了進來,他從懷中掏出藥瓶,低聲問道:“卿琦,皇上吃了就會好起來嗎?”


    李卿琦低頭歎氣道:“皇上舊疾複發了,雖解了毒,情況卻惡化,昨日還模模糊糊有意識叫你名字,今日就這樣了,維哲,你聽我說……”


    墨雨輕輕打斷他的話,平靜道:“隻要把藥喂下去就行是吧?”


    李卿琦點點頭,而後沈巍的做法卻讓他大吃一驚。隻見墨雨平靜地從瓶中倒出一丸藥,放進了自己的口中,而後他慢慢蹲□,抱著皇上的頭,輕輕吻著他。原來這個傻子,先把藥含化,再喂給皇上。


    掀開簾子,李卿琦靜靜地走了出去,他扶著門框,這幾日生死存亡之後,他隻覺得在這飄零雨中,仿佛是經了滄桑巨變,過了瞬息萬年,餘下要做的就是等待皇上醒來,這個維哲會照顧他,要趕緊迴到國都,不能因為這麽點小事,喪失了整個江山。


    皇上啊皇上,你真是拉著我們這一群人都在刀尖上跳舞啊!你自幼不肯放棄我們中間任何一人,現在也是那副死德性,所以……趕緊好起來吧!你為這江山創下了汗馬功勞,不是嗎?


    有雨絲撲在李卿琦的臉頰上,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藥很苦澀,含化後,墨雨不小心吞了一點,頓時苦得臉都皺在一起,難怪玄熠不喜歡喝藥,確實不好喝。他伸出手,輕輕觸摸著皇上消瘦的臉頰,俯□子,慢慢把頭埋在皇上胸膛上,那裏還是那樣寬闊。


    他低聲道:“熠,我每日都在想你,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以為自己會堅強地等著你,結果好幾次我都差點忍不住思念,想要來找你……你知道嗎?我居然把隆兒一個人留在了皇宮,我們都不在孩子身邊,隆兒怎麽辦呢?熠,你起來好嗎?好不好?睜開眼睛看看我……你不是想要看著隆兒娶妻生子嗎?所以,睜開眼睛吧……你若真的那麽不喜歡,我以後不逼著你喝藥了……隻要你能醒過來……”後麵的話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他靜靜靠著皇上,想要從玄熠身上尋覓一絲溫度,曾屬於他的溫度。


    齊修雲原本站在馬車一旁聽著,到了最後再也聽不清楚,他便反身離開,一個人慢慢來到無邊的細雨中,這次戰爭,他也受了重創。他望著蒼茫的雨夜,靠在樹下,凝望著遠方。


    永遠忘不了,在他暈倒之前,看見的是熵兒的笑顏,那樣幹淨、那樣明亮、那樣鮮活,像是從烏雲透過的萬丈光芒。他把劍杵在地上,雙手握著劍柄,苦笑地想:熵兒,如果當初我做了其他選擇,你會跟我走嗎?


    霧雨蒙蒙中,餘無熏拿著烤雞腿,興奮地跑到李卿琦身邊,興高采烈道:“先生,你吃嗎?”前幾日,他學著趙君如管李卿琦叫先生,君如教他說先生,代表敬重的意思,讓他覺得很好玩。


    李卿琦含笑輕輕搖搖頭,道:“你自己慢慢吃吧!”


    餘無熏一手抓著雞腿,一手撓撓頭,撅嘴問道:“你怎麽把車廂讓給那個白衣服的人了?”


    他話音剛落,一把冰冷的劍就架在他脖子上,頓時嚇得一激靈,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那個一襲黑衣,冷冰冰的人,語無倫次道:“你……你……把劍放下,我是自己人。”


    楓鳴怒目地看著他,黑著臉道:“什麽自己人?”


    李卿琦心知楓鳴誤會,卻也沒戳破,隻是淡淡道:“楓鳴,他是戰俘,並不認識皇上和維哲。”


    楓鳴沒好氣地白了餘無熏一眼,收劍後退,轉身便走。剛走不遠,就聽見餘無熏摸著脖子,大唿小叫道:“先生,這人簡直無怨無悔……”


    李卿琦忍著笑,輕輕道:“說錯了,那個成語叫莫名其妙。”


    楓鳴心想,這人絕對是個傻子吧?也不知道李理寺帶這麽個玩意迴去作什麽?還他莫名其妙,若不是剛剛李理寺攔著,此時這個異族人早被自己戳了幾個窟窿,連成語都不會說,心下把此人鄙視了半日。


    餘無熏自己小聲嘟囔一會,又恢複興高采烈的心情,手舞足蹈地給李卿琦講解著北涼的風土人情,李卿琦過去也沒發現這個孩子居然是個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從天上飛的鳥類,到水裏遊的魚類,再到林間跑的動物,這個話題剛說完,下個話題又接上。


    餘無熏自己講的天花爛墜,絲毫沒看見李卿琦僵硬在嘴角的微笑,他餘光掃過李先生的臉頰,便微微有些好奇,這人怎麽又恢複第一次見麵時候,那種再大的風浪也激不起一絲的波瀾的樣子,隻有馬車裏那個人受傷的時候,李先生的表情才很像他自己的。


    淅淅瀝瀝,滴滴答答的秋雨,滴在李卿琦伸出的指尖上,他起身扶著拐杖走了幾步,千絲萬縷的雨絲,纏綿如舊,割之不斷,拋之不去,此時此刻他多想就這樣融入沒有迷惘的雨中,不尋何處來,不往迷處走。


    博遠,也許此生此世,我們隻能站在彼岸,凝視對方,永遠都跨越不過那條河。


    一夜無話,晨光熹微中,一縷柔和的光線照在墨雨的臉上,這幾日來連續趕路,他竟體力不支地靠著皇上睡熟了,他慌張抬起頭,撞入了深邃的眼眸中,皇上正在看著他,雖一語不發,那黝黑的眼眸中,卻染著深深的柔情。


    墨雨低昵道:“皇上什麽時辰醒來的?”


    李卿琦閉著眼,縮在馬車一角並未答話,他死死掐著手心,強迫自己沒聽見沈巍的話。昨日半夜,皇上醒過來看見了墨雨的瞬間,就俯□吐了許多血,皇上一手抱著沈巍,一手給卿琦打手勢,讓他過去幫忙,他差不多看著皇上無聲地幹嘔了半個多時辰,吐出來皆是暗紅色的血,隨後皇上吃了藥,再不言語,隻是偶爾看著沈巍,輕輕碰著他的青絲。此時,皇上不是不想說話,應該是疼得不敢開口吧!


    墨雨看著玄熠的神情,驚唿道:“皇上,你不能說話了?”


    玄熠搖搖頭,咬牙氣息不穩道:“疼……”


    墨雨用手輕輕捂住皇上的嘴,十分心疼道:“你什麽都別說,我都懂……”


    玄熠輕微點點頭,現在他唿吸都困難,每吸一口氣,都像冰渣子灌入肺中一樣,他不敢在墨雨麵前咳嗽,生怕會吐血,他隻睜眼看著車棚,偶爾轉過頭看著墨雨勾勾嘴角。


    墨雨把皇上的頭抬起來,放在自己腿上,不輕不重力道剛好地給他按摩著,時不時低昵道:“還很疼嗎?”


    玄熠搖搖頭,示意墨雨不要那麽累。李卿琦偶爾眯起眼看著他倆,覺得要不是他腿還斷著不能騎馬,他絕對不在這裏坐著。皇上,你都不能說話,你還在眉目傳情什麽?都老夫老妻的,你就不能在我這個形影單隻的臣子麵前收斂點?


    似乎察覺了李卿琦滿是抱怨的目光,皇上突然轉過頭,盯著卿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帶著嚴重警告的意味。


    墨雨輕聲道:“皇上餓了沒有?”


    玄熠淺淺一笑,閉眼搖搖頭,繼續賴在墨雨懷中,蹭來蹭去。因著皇上病了,墨雨對他格外溫柔,甚至都沒顧得上還有外人在場,任由皇上小幅度在他懷裏折騰。


    李卿琦又閉上眼睛,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眼下得罪誰,都不能得罪皇上。要是皇上迴國都,第一件事就給他下了一道聖旨,讓他娶個窈窕淑女迴來,他哭都找不到地方。當即決定,縮在一邊繼續裝傻,反正這是千百年來,做臣子的基本技能。


    在第三次換馬之後,楓鳴進來稟報道:“主上,若連夜趕路,我們明日晌午,即可抵達國都。”


    墨雨此時已出來近四日,他實在放心不下隆兒,咬牙道:“連夜趕路吧!國都現在沒什麽人,要趕緊迴去。”


    玄熠看著墨雨,眨眨眼,墨雨低聲迴答道:“我把隆兒單獨留在皇宮了,現在你我都不在,我擔心那孩子太小,還應付不過來……”


    李卿琦又睜開一隻眼,挑挑眼眉,咦~真神奇,沈巍你是怎麽看出來皇上要表達什麽的?


    墨雨拿起沾水的手絹,輕輕擦拭著皇上的臉頰,清冷道:“這裏怎麽刮破了嗎?”


    玄熠心道不好,許是昨夜血濺上去的,當即搖搖頭,表示他不知道。


    墨雨細細給擦掉,心疼道:“皇上怎麽又弄一身傷?”


    玄熠眯著眼,勾勾嘴角,轉過頭,蹭了蹭墨雨。很奇怪,他一到墨雨身邊,就很高興,很踏實,很想啃一口……然後再狠狠地要幾次。


    墨雨從皇上眼底看見了隱隱的火光,他蜻蜓點水地親了親皇上的額頭,含羞道:“皇上還需要我喂藥嗎?”


    這話落在玄熠耳畔,他眼眸一眯,心裏飛快轉道:喂藥?怎麽喂?嘴對嘴嗎?如果真的是這樣,以後朕就天天裝病好了!既有美人在側,又有美人噓寒問暖,還有美人喂藥!若不是克製得好,估計此時他就要放聲大笑三聲了,墨雨啊!原來你喜歡朕這樣,很好很好,朕可以把這“病”無限延長……隨即點點頭,示意墨雨,他是個病人需要照顧。


    墨雨抬眼看了看李卿琦,看他睡得正熟,又從懷中倒出藥,在口中含化了一點點喂給皇上。


    玄熠一個沒把持住,差點噴血,這畫麵也太香豔了吧!他眯眼在心裏打滾笑道:墨雨啊,朕知道以後該如何讓生活更加“幸福”美滿了……


    墨雨看著皇上微微有些異樣的眼光,怔了一下,隨即輕聲問道:“皇上,你怎麽了?覺得疼嗎?”


    玄熠咽下藥,心想有人喂藥就甜啊!聽見墨雨的問話,假惺惺地咳嗽了幾聲,還裝作很痛苦的樣子,在墨雨懷裏扭來扭去。


    正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隻聽前方有人中氣十足道:“禁軍統領梁子中,前來接聖駕迴宮。”


    作者有話要說:玄熠啊,本年都忍不住想罵你,你就不能少欺負欺負墨雨嗎?給你點顏色,你就直接不客氣的開染坊了!還撒嬌撒癡要人喂~~~我說你夠了沒有!!!!</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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