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黃色的蒼穹上飄著淡淡的浮雲,西北的風吹過蒼茫的大漠,大風卷起枯黃的梭梭,刮向殘垣斷壁的遠方。在細沙飛揚中,一隊兵馬剛剛停下,如血的斜陽掛在西邊,此時頗有幾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


    北涼一位生火的小兵,好奇地看著擋著簾子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前幾日有個大周的戰俘隨軍過來,之後他們就上麵被分了幾批人馬,其中這批人就主要為了看押這個白衣人去北涼首都姑臧。


    李卿琦從馬車裏走出來,這裏人並沒有束縛他的自由,因為誰都很明白,單憑自己的力量是走不出這茫茫沙漠的。他倚在馬車邊,踩著堅硬的黃土,麵無表情地凝望著蒼茫的大漠,任憑唿嘯而過的風吹起他雪白的袍角。


    小兵抬起頭,正好看見了李卿琦,他年紀尚小,十分好奇地看著打量這個大周來的戰俘,隻看見這個人身量消瘦,容顏儒雅,清冷的眸子裏似乎閃過一縷哀傷,再次細看時,卻變成了幾日前的樣子,神情如古井般平靜得看不透端倪。


    小兵捧著馬奶包,湊近這個白衣人,小聲用不熟練的大周話問:“你要喝嗎?”


    李卿琦淡然一笑,搖了搖頭,用嫻熟的北涼語問道:“你叫什麽?”


    小兵吃驚地瞪大眼睛,頓時對這個白衣人充滿了幾分好感,他驕傲道:“俺叫餘無熏。”


    李卿琦微微側了臉,勾勾嘴角,含了一縷蒼涼的笑意,輕輕道:“鬼戎、義渠、燕京、餘無、樓煩、大荔為北涼六大家,你是餘無犬戎的什麽人?”


    餘無熏聽完自己那個一生戎馬生涯的爺爺名字,頓時狠狠地打了幾個寒顫,小聲道:“你是怎麽知道那是我爺爺?”


    李卿琦溫和一笑,不冷不熱道:“曾經有些交情。”


    小兵餘無熏茶色的曈曨裏閃過一縷敬仰,歡樂道:“這次家裏不知道我出來,其實我是來玩的,誰知沒到大周邊疆就被帶迴來了。”


    李卿琦看著夕陽把蒼穹染成了橙紅色,他環顧四周片刻,猛地臉色沉了一下來,隨即清冷道:“你最好跟我保持距離,不然你活不到姑臧的,去吧!該幹嘛幹嘛~就是不要對任何人說起。”說完自顧自地看著殘陽如血,再不言語。


    小兵拿著馬奶袋子,帶著幾分敬意的看了一眼這個清冷的白衣男子,隨即訕訕迴到一邊生火的爐灶邊,盯著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時而瞥瞥那個依舊站在原地望著蒼穹的男子,瞅了兩眼他看的地方,不覺有些疑惑,不就是夜空嗎?有什麽可看的?


    虎背熊腰的首領拿著吃食走過來,他腰懸長劍,鎧甲摩擦,臉色雖冷峻卻帶著一絲好奇。他掰開鍋灰分給了李卿琦一點,一邊灌著馬奶酒,一邊上上下下打量這個人,說實在的,他都不明白為什麽上麵下了那麽大勁,就為了要這麽一個風一吹就倒的人。


    李卿琦拿著鍋灰瞅了瞅,就著馬奶酒小口小口咽著,尊貴得好像他不是囚犯,而是一個前來遊走的富家公子。雖走了這麽多時日有些土頭土臉的,反正大漠就是這樣氣候惡劣,所以既來之,則安之。


    他仰頭看著滿天星鬥,自從去了靖康王身側做臥底,他就再也沒見過如此純粹的星空,一顆顆寒星像鑽石一樣鑲嵌在深藍色的蒼穹上。即便此時深陷敵陣,可他卻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像晚間的風一樣。


    首領看李卿琦並不搭理自己,也討個沒趣,帶著小兵們,三三兩兩的圍在火堆邊,不一會便響起了他們本族的歌曲:“山上走兔,林間睡狐,氣吞江山如虎。珍珠十斛,雪泥紅爐,素手蠻腰成孤。巍巍北涼,立天地豪氣蕩。血染殘陽,苦征戰履風霜。 十萬弓弩,射殺無數。百萬頭顱,滾落在路……”


    李卿琦聽著倉冷的西北風中夾雜著幽幽的歌聲,十分淒楚,他遙望著國都的方向,微微露出了一個淺笑。低頭看著鞋邊早已結痂的傷口又被撕裂開,星星點點的血紅濺在地上,仿佛恍恍惚惚的將往事粘了起來。


    皇上,臣這一輩子,最榮幸的事情就遇到了你。那一年你騎馬從李府門前路過,救下了被鞭撻的我。你竟不嫌棄我的出身卑微,教我讀書,帶我練武。自古有伯樂才有千裏馬,能遇到皇上,跟皇上一起長大,輔佐皇上登上禦位,是臣三生有幸。


    皇上,臣不希望你能來救我!與君臣禮儀也好,與手足之情也罷,你已經做的夠多了。這錦繡的山河,是用鮮血換來的,流年更迭,日月同行,臣不過是皇上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用後隨時可以舍棄。


    皇上,自古皆道,君臣契合,魚水恩深。臣這半生也算得上戎馬半生,南征北戰。待到皇上坐穩江山,就會用臣的血祭江山社稷,這是每一位君王都要做的,臣絲毫不怪皇上。因為臣手染上的血早就洗不盡,所以臣不想到那種時刻讓皇上為難,還不如埋這蒼茫北涼,正應了那句詩: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皇上,臣此生所為就是讓江山萬代,可以安享歌舞盛世,臣的職責已經盡到,此生此世,臣已然了無其他念想。唯一想要說的是,待你的鐵騎踏平北涼之時,能在我的墳前灑一杯酒,告訴我,你已完成了我們幼年時許下的抱負嗎?


    皇上,如若有來生,臣還希望能夠跟隨你,你的劍鋒所指之處,便是我披靡所向之處。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君視臣如手足,臣侍君如心腹,多麽美好的一句話啊!就為了這一句,臣粉身碎骨也值得了!風卷著黃沙漫天,吹幹了李卿琦幹澀眼中剛要益出一滴淚。


    徐徐的晚風吹落了一地桂花,滿滿的清涼馨香,溶溶的月色中,墨雨靜靜放下茶杯,看著對麵眉頭不展的衛博遠,輕輕道:“你怎麽這個時辰來找我?”


    幾日不見,衛博遠清減了許多,雖沒減他身上讀書人特有的孤雪瘦霜風姿,清雋的臉頰上卻帶著陰鬱的神色,他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眼下我也不知去找誰。”


    墨雨夾了一塊桂花糕到衛博遠麵前的小碟子裏,蹙眉道:“是隆兒又闖禍了?”


    衛博遠搖搖頭,他都快一日沒去東宮教隆兒了,他隻覺得心裏亂七八糟的,不知該如何說,他低聲道:“隆兒很乖,隻是……”


    墨雨舉起茶杯優雅地抿了一小口,上好的雨前龍井,卻不是他喜歡的味道,他丹鳳水眸裏閃過一縷疑惑,問道:“你最近瘦了許多,怎麽,家裏出事了?”


    衛博遠點點頭,又搖搖頭,歎氣道:“家裏的事,我向來不大管。前朝動蕩,讓我也不知該如何幫忙。還有就是……”還有就是不知李卿琦到底怎麽樣了?!他那日雖寫了一封譴責信,之後卻得到了卿琦拿自己換了五萬大軍,前去做戰俘去了北涼。得到這個消息,他惶恐得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他不僅誤會了卿琦,還對皇上隱藏了消息,一時間卻再也不知道如何開這個口。輾轉了幾日,心亂如麻。


    墨雨靜靜一挑眉,輕聲道:“就是……什麽?”


    衛博遠微微哆嗦地握著茶杯,半盞茶的功夫才穩下心,他默默道:“沒什麽。”


    墨雨無聲歎了一口氣,放下茶杯,認真道:“博遠,我們自幼世交,你還有什麽話不能對我說嗎?”


    衛博遠仰頭看著明月,重重歎了一口氣,道:“我還是覺得這事應該跟皇上說。”


    墨雨啞然失笑,淡淡道:“那你就坐這兒等會,皇上忙完一定會迴泰和殿,無論多晚。”


    衛博遠呆坐了半響,有一朵黃色的小桂花飄進了他的茶杯中,泛起點點漣漪,他才唯唯諾諾道:“維哲,你說,愛是什麽感覺?”


    月光照著墨雨的側臉,他露出了一個傾城的笑容,淡淡道:“你若是問我愛皇上的感覺如何,我倒是可以迴答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好友,他清淩淩道:“愛上他之前,就好像自己在茫茫無垠的水中飄蕩,遇到了他,就上了岸邊,心被填得很滿,感覺很踏實。”


    衛博遠重重歎了一口氣,感歎道:“我有時候確實羨慕你和皇上的一往情深。”


    墨雨眼眸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聰慧如他,已偷偷猜出了事情的端倪,他彎了彎嘴角,抿嘴掩過。拿起茶杯,對著天邊的月,看著月的倒影,帶著若有若無的試探道:“你和你夫人不是舉案齊眉,恩愛異常嗎?如今你也為人父,也該有個做家嚴的樣子。”


    衛博遠低頭看著杯中桂花,沉聲道:“舉案齊眉?跟演戲一般。”


    墨雨無聲地笑了一下,淡淡道:“人生如戲,你什麽時候把你兒子帶過來給我見見?對了,滿月後的名字叫什麽?”


    衛博遠有些漠然道:“叫衛政涵,是我家老爺子起的,他還是個就會哭的娃娃,你真的想見見?”


    墨雨晃了晃茶杯,攪亂了一杯月色,認真道:“涵者,謂浸潤漸漬也。傳訓容,謂借為含。謂之積兮繁其疏,搜羅以虛;謂之枵兮輔其儲,涵潢乃瀦。是個好名字。”隨即溫和笑道:“隆兒當初不也是個奶娃娃,你看他都長那麽大了,已經有了幾分俊逸少年的模樣。”


    衛博遠定定地看著墨雨,道:“維哲,你待隆兒真好,幾乎視如己出。就算他親娘活著也不過如此罷!”


    墨雨笑了笑,道:“我喜歡隆兒,他像一道霧霾中絢爛的日光,照亮了我們所有人的心。”


    衛博遠皺皺眉頭,沉吟道:“有時候皇上跟臣說,你太縱容隆兒。”


    墨雨咬了一小口桂花糕,皺眉道:“真甜,隆兒怎麽總吃這麽甜的東西?”聽罷抬起頭,清冷道:“隆兒還小,可以慢慢教,事實證明,那孩子像極了皇上,帶著幾分倔強的氣性,有時候說的太過,反而不利。皇上隻一味會嚴厲,兩個人還一個性子,隆兒沒上躥下跳專門跟皇上對著幹就不錯了。”


    衛博遠想象了隆兒跟皇上對掐的情景,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以此兩全生,父子歡如故。何不上明君,青旌當金鑄。”


    墨雨美目一揚,突然話鋒一轉,幹脆利落道:“博遠,你在想卿琦麽?”


    衛博遠大驚失色道:“你說什麽?”


    墨雨微微一笑,低低道:“博遠,你最近整日魂不守舍,聽說,對詩的時候,你還吟了一首情詩。你糊弄糊弄隆兒和寧止還行,他倆小根本不懂,你還想糊弄我嗎?”


    衛博遠喃喃道:“這是誰說的?”


    墨雨眸裏躥出道狡黠之色,低聲道:“隆兒讓我給你請禦醫,說你吟詩後身體不適。我也不會管閑事,倒是你,怎麽想的?”


    衛博遠老臉羞紅,壓低嗓音道:“前幾日,有人給我送了一封密信,裏麵皆是揭發卿琦與靖康王不正常的勾當,我一怒之下燒了那封信,給卿琦寫信質問。然後……”


    墨雨接口道:“然後卿琦就去議和了,是嗎?”


    衛博遠誠惶誠恐地點點頭,小聲道:“我覺得自己誤會了他。”


    不是冤家,不聚頭。墨雨手指微抬,撐住下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掩住了深深的沉思,他輕聲道:“這我也不知道,你等卿琦迴來,你自己親自道歉吧!”


    衛博遠重重歎氣道:“我已不知該如何跟皇上開口了。”


    話音剛落隻聽身後,威嚴的聲音響起:“不用開口了,朕早就知道。”


    衛博遠惶恐轉身,隻見玄熠不知何時站在桂花樹下,月色朦朧中,看不清皇上此時此刻的表情是什麽,他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掀起袍角就穩穩地跪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注:1、《北涼歌》作者:烽火戲諸侯


    2、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出自《己亥歲感事》唐 曹鬆


    3、僭始既涵出自《詩·小雅·巧言》。按,謂浸潤漸漬也。傳訓容,謂借為含。


    4、唐 陸龜蒙 《自憐賦》:“謂之積兮繁其疏,搜羅以虛;謂之枵兮輔其儲,涵潢乃瀦。”


    5、以此兩全生,父子歡如故。何不上明君,青旌當金鑄。贈申孝子 【宋】 作者:趙士礽。


    ----------------------------------------------------------------------------------------------------博遠啊博遠,本年無良的覺得,所謂道歉就是用身體還,你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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