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母妃的遺命,甚至是預言,更因了他的異行獨立。這許多年來,他都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冷眼旁觀一切,可是,就在三個月前,他終於知道了那個事實,終於知道了他的宿命,也終於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走向哪裏……


    可是,真的值得麽?對於這個問題,安洛夜忽然無法迴答自己……


    昏黃的燈光,照在那一地厚厚的潔白上,看到安洛夜走出門口,一側的侍人連忙將手中的大氅抖開,披在他的身上。剛才還在戰栗的身體,忽然間就溫暖起來。安洛夜腳踏殘雪,一步一步地向著遠處的黑暗走去。


    天宇之間,隻有淡淡的星痕,隱隱約約地閃著,沒有月輪的夜,似乎更冷靜了一些。四周的靜,也漸漸地有了令人心碎的迴音。


    安洛夜踏著碎雪,慢慢地向前走著,可是,在遠離燈火,逐漸進入那一片無邊的黑夜時,他卻在黑夜的邊緣,驀地止住了身體。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漠漠的白,隻有那個窗口,還有淡泊如明水的燈光,照在一雪的潔白上。那個女子的身影,在雕著窗花的的窗欞上,輕輕地晃動著。仿佛在搖頭,又仿佛在苦思著什麽。


    那一室的燈光,仿佛是雪夜裏的明燈,仿佛是迷失者的路標,冷峻如安洛夜,也在看到那燈火的那一瞬間,淡淡地笑了起來。


    女人,祝你平安……


    “既然舍不得,又為何自己不跟去……將你的女人交給我,你真放心麽……”安洛夜轉首之際,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之間,從身邊傳來。下一秒鍾,安洛夜的麵前,就多了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


    沒有人看到,那個人是怎麽出現的,甚至,在他沒有說話的時候,別人都還沒有留意到,有人正站在麵前。


    安洛夜望著那個男子,唇角忽然之間溢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來。


    那個男子,有著一張英俊的、不羈的、戲謔的,玩世不恭的臉。他長長的頭發披散開來,遮住了幾乎一半的容顏,一張蒼白到幾乎不見血色的臉上,隻露出了一對閃閃淡淡的,表麵懶庸,其實冷醒的眸子。


    而他的打扮,也是奇特,特別在這滴水成冰的塞外的冰天雪地裏,任誰看在眼裏,都必定視之為另類……


    那是因為,在這大冷的天,那個男子的身上,也隻是著了一件簡單的長衫,甚至大氅都沒有披一件。而且,衣服上帶子也沒有係好,鬆鬆散散地覆在身上,隨著他的身形一動,冷風全部灌入領口,可是,那個人,卻還是不在意地笑著,不在意地望著安洛夜,神色之間,全是戲謔和不屑——想來安洛夜這小子,一定是忘記了安家的詛咒,亂動情不說,還要將那個女人送到那樣的地方去……


    他不會是怕天罰不降臨,所以才找上門去的吧……


    聽了男子的話,安洛夜的臉上,忽然浮上了一抹神秘得仿佛蒙娜麗莎一般神秘的微笑。


    他垂下頭來,對著這個低自己半頭的男子,忽然不知道輕輕地說了句什麽……仿佛知道這句話會帶來怎樣的震憾,安洛夜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落音,他的身子,已經平平地倒退而出,那樣的速度,極快,極輕,就仿佛是繞梁而過的清風一般,腳不沾塵,迅雷不及掩耳。


    又因為安洛夜退得極快,所以,腳下的碎雪,分分濺起,有幾滴,甚至濺到了男子的臉上。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一向嚴苛得幾乎冷酷的安洛夜,在此時,還在開他的玩笑,那個人下意識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怔怔地有些失神。


    然而,下一秒,那個迴過神來的男子,竟然完全不顧形象地在雪地上跳起腳來:“安洛夜,你小子,給老子滾迴來……”


    安洛夜……滾……


    隨侍在安洛夜一側的侍人,乍一聽到這磊落男子的話,登時滿額黑線。要知道,在朝在野,又有誰,敢如此直唿三王爺的句諱,又有誰,敢叫他“滾”……


    而眼前的這個人,其貌不揚,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麽?


    然而,垂眉斂眸的侍人,在偷眼看到安洛夜仿佛愉悅至極的眼神時,眼前,仿佛有成群的烏鴉飛過……


    這三王爺,還真是另類啊,被人罵了,還這麽開心——不過,話又說迴來,那個一向冰山似的三王爺臉上的那一抹笑……


    嗯,可以說,是他們從來都沒有看過的……


    能如此毫無顧忌的笑,想必,三王爺並不在意這人對他的不敬吧……


    唉,這些王之貴胄,平日裏嚴肅起來,三步奪人命,兩步踏人屍,可是,若是嬉戲起來,也真如頑兒一般啊……


    “我又不會滾,我隻會走……而已……”遠處,黑色的大氅,仿佛是迎風飛舞的旗幟一般,在一地潔白之中,飛揚飄蕩。上官冰淺的聲音,在遠處,在冷風之中,輕飄飄地飄散開來:“我不管啊,你要自己想辦法,令她接納你……然後,將她完好無損地給我帶迴來啊……”


    “如果說她有什麽行差踏錯,那麽,天姿,你就永遠不必迴來見——而你傾其一生想要的東西,我一定會毀了它……”


    安洛夜的這一番話,絕對不是算是君子,然而,卻對於那個從來都不屑和君子打交道的人,最具威脅力。要知道,這青天之下,四海之上。除了那個已經逝去的女子之外,唯有這樣的一點東西,對於那人,才有著絕對的約束力……


    “安洛夜你個老小子,你若再敢拿這事兒說事老子保證,你的女人,再也不會……”想了想,氣極,怒極的白衣人忿忿地說了句。然而,隻說了一半,卻驀地噤口,轉而,恨恨地說道:“敢拿老子開涮……看老子不把你的女人折騰個半死……”


    對,就這樣,以彼之道,還治其女人之身……


    心中忽然之間,就豁然貫通,白衣人微微一甩袖子,這才搖關八字步,一步,一步地向著安洛夜剛才出來的方向走去……


    他聽說,安洛夜找了個不同尋常的女人,現在,他最想的是,看看這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究竟怎樣個出類拔萃法……


    更是順便看看,這個女子,能不能入了他的眼,值不值得他走這一遭……


    天暮山之下,整個天地之間,一片潔白。舉目之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從半空俯視,天暮就座落在連綿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銀冠上一連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閃閃發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彌漫山中的雪暴。


    颶風吹起亂雪,紛揚了半天,掩住了方當正午的日頭。雪暴之外的天依舊是湛藍的,蒼鷹盤旋著。仿佛在守衛著這一片獨立天塵世之外的淨土。


    可是,在這個時節,卻有兩個遠道而來的行人,駐足留流,神色間,都是說不出的疲憊不堪,還有欣慰。


    風暴一起,四周一片白茫茫,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已經行至山腰的兩個,隻好立定腳跟,拖著腳步聚到一起來,手拉著手,運起內息,除了抵抗嚴寒,也共同抵禦颶風。高山上的空氣本就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唿吸,刺骨的冷讓兩人原本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肌膚,更加的發青。


    想來,那一段長途的跋涉,使兩個一路上馬不停蹄的旅人,已經疲憊到了頂點,臉上一貫的淡漠褪去,換上了一副說不是出欣喜還是釋然的複雜神色。


    過了半晌,雪暴過去,兩個人這才從雪堆裏鑽出,相顧之下,均苦笑著吐了口氣:“還好……”


    是的,還好,還好,兩人結伴至此,卻都還安然無恙……


    還好……


    這兩個人,當然就是上官冰淺,還有商天姿。兩人一路千裏,早已從剛開始地排斥,變成了相扶相慰,至此一路,已經是惺惺相惜。


    “休息一下吧……”商天姿率先微笑起來,然後揀了一片雪地,拉著上官冰淺坐下,望著對方急切而又神往的神色,搖頭:“不要看了,因為,若要上到山峰,可能還要一天的功夫——此時,我們最重要的是,保持體力……”


    “而且,還要看神的旨意,給不給我們上去……”


    商天姿態的語氣很是輕鬆,可是,這輕鬆之中,卻早已因為長途跋涉,變成了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不堪。


    他望著上官冰淺笑,然後將原先從上官冰淺背上接過的背包,拿在手中,開始尋找食物。


    吃過簡單的食物之後,兩人就地開始運功,以期早一點恢複體力,攀上絕頂……


    隻能說,這一路千裏,兩人之中,早已達成了一種外人無法言明的默契……所以一聽到商天姿如此說,上官冰淺便微微地闔上眼皮,開始短暫的休憩。


    商天姿畢竟是男人,而且長年生活在雪峰絕地之中,所以,相對於連逢大病的上官冰淺,恢複得要快一點。可是,此時的已經收起內息的他,怔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那一個女人的蒼白的臉,忽然間微微地失神起來。


    雪光,照在這個女子的臉上,給她平添了幾分清冷卓絕的氣息。任外人怎麽看來,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子,都是那種冷血冷酷,不近人情的女子。


    然而,隻有走近她,你才會知道,她和安洛夜,其實是同一類人,同樣的用冷若冰霜的外表,包裹著一顆柔軟的,極容易受傷的心……


    可是,即便隻是包裹在外表的冰屑,也還是會刺傷人的,所以,安洛夜和眼前女子這樣的人,是注定很難得到幸福的。


    神思恍惚之間,就逸出很遠。商天姿甚至想起了,數年前的一次天暮山之行——隻能說,那一次之後,他和安洛夜,都丟失了自己畢生最重要的東西,一個,變成了冷心冷麵的王爺,另一個,則變成了浪蕩不羈的浪子……


    天暮山……


    這個曾經埋葬自己最珍貴的地方,究竟又會給眼前的女子,帶來些什麽呢……


    商天姿不知道,就如他不知道,自己此後半生的路,要怎麽走一樣……


    忽然之間,商天姿苦笑起來,塵緣從來都如水,罕須淚?又何盡一生情?隻能說,莫多情啊,因為,情傷己。


    不知過了多久,上官冰淺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麵前,是依舊還在休息的商天姿。


    商天姿這個人,外表怪誕不羈,其實,心思柔軟,可是,卻也會在某些時候,暫時性地,陷入某種瘋狂。上官冰淺看得出,昔年的他,應該曾經受過一次致命的打擊。而在那一場打擊之中,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貴,又或者說是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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