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冰淺是在安洛夜的懷裏,悠悠地醒來的。


    她一直都在發著高燒,渾身滾燙,昏昏沉沉的一直睡,一直睡。然後,就是夢魘,然後,就在夢裏,看到了許多的,在上官冰淺的心裏,感覺到不可思議的人和事。


    她看到,遠天雲高,湛天如水,而她的小藍,就在遠處的雲霧縹緲之間,對著她靜靜地揮手,對著她,靜靜地微笑。可是,那笑,卻也不是他平日的樣子。遠天之上的他,幾乎和浮雲淡成一色,可是,上官冰淺卻還是可以看出,他微笑神色裏的哀傷,和雖然淡,卻依然蝕骨的思念,還有痛楚。


    可是,為什麽會如此的痛呢?看到小言的笑,上官冰淺有些無助,想要撫平他眉間的傷,還有痛,可是,小言和她的距離,是那麽的遠,那麽的遠,她用盡了全力,卻也隻觸到清風一縷。


    遠處,小言的臉,依舊在她始終接觸不到的遙遠的地方。隻是,他的神色間,卻多了幾分落寞,女人,遠天之間,我在想你,可是,你是不是已經將我遺忘……


    看到小言的眼神,上官冰淺的心裏驀地一痛,她無望地張著手,喃喃:“不,不是的……”


    她想說,不是的,小言,我怎麽會忘記你呢?即便我忘記了全世界,也不會忘記你……


    可是,解釋又有什麽用呢?解釋,又是多麽的無力,解釋,還不是等於掩飾……


    上官冰淺的心,莫名地酸了起來。她怔怔地伸著手,怔怔地望著冷言如雲天般稀薄淡然的虛弱笑意,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小言,我沒有忘記你……


    天色轉暗,烈風肆虐。漫天的陰雲之下,天欲泣,海欲泣,那些如此灰暗陰鬱的色澤,就仿佛是末日即將來臨時的大限氣息。


    上官冰淺在一片陰沉荒涼裏,詫然抬頭,卻隻看到,那個可惡的安洛夜,正手擎利劍,殺氣騰騰而來。


    有血,正從他的劍尖長線般地滑下,沒入荒原的土地,如墨透砂紙。而那個可惡的人,那個身上仿佛還彌漫著重重殺氣的安洛夜,用幾乎可以毀滅一切的眼神,冷冷地望著,冷冷地望著她的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不動,不響,如上古塑像。


    上官冰淺忽然冷笑起來。


    這個人,就仿佛天生是她的克星,隻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就必定不會有好事……那麽,前仇猶在,後恨不懼——這一次,這個囂張的王爺,不知又想作何圖呢?


    這一次,又是想要折她的手,還是,換轉來,想要砍她的頭?可惜的是,士別三日,士不同。而今的她,已經可以獨擎一片天,隻手揮動百萬師。所以,那個人若再想羞辱於她,也隻能是自取其辱……


    陰風下,年輕的女子冷笑,舉手間,殺氣充盈,嚴陣以待,並準備魚死網破,不死不休。


    可是,那人近了,再近了,天地間,一片寂靜,就隻有長劍上的血,不停地落下的聲音,一滴,又一滴。


    那人望著上官冰淺全神戒備的眼睛,忽然之間,神色間浮起一抹說不是是喜,還是怒的神色。他手中的長劍,頹然地垂下,千言萬語隻化為一聲歎息。然後,一句幽幽的聲音,仿佛還帶著天高夜寒一般的淒涼色調,自他的唇間,輕輕地逸出,他說:“女人,他死了……”


    仿佛一直緊繃著的弦被霎時抽離,上官冰淺全身的力氣,在下一瞬間完全消失。隻覺得心口開始劇烈地疼痛,可是,她卻無法解釋,這疼痛,由何而來。於是,她怔了一怔,鬆弛下去的手心,不由地撫上心口。


    她蹙眉,卻也不解……他死了……他死了?


    可是,那個他,又會是誰?為什麽,她隻覺得心裏哀傷莫名,隻覺得心碎欲裂,可是,卻不知道這痛,這哀傷,又是從何而來呢?


    而且,她更加不明白的是,那個渾身浴血的安洛夜,在說這些時,為什麽又喜又憂,而且,他的湛藍色的眸子,一直望著她的眼睛呢?


    又或者說,那個剛剛死去的人,和自己,抑或是和那個可惡的安洛夜,究竟有著什麽樣千絲萬縷的關係……


    雲開,霧散。無數的祥雲自九天而來,風和煦,流轉在身邊。天風日朗,容光正好。上官冰淺詫然抬頭,卻發現,那個殺神一般的安洛夜,早已消失,而她,身著一身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珠翠滿頭,冠華高帶,神采奕奕。


    她揮手,輕若風,她淡笑,羞一地的春色……可是,這是自己麽?自己,又何時起,變成了這個樣子……


    一個轉首間,有人在靜靜地凝視著自己。


    上官冰淺愕然轉首,滿頭珠翠蕩動,發出清脆的環佩之聲。她看到,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女子,打扮著相同的束裝,正在靜靜地望著她。


    隻一望之下,上官冰淺就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個自己。那個女子的五官,和她並不相似,可是,那眉宇,那神情,卻仿佛是她的另一半一般,有著令人吃驚的熟稔。而此時,那個女子全然不顧上官冰淺詫異的臉,隻是靜靜地望著她,淺淡秀麗的眉目之間,有著溫涼漠漠的慈悲,還有說不出的惋惜和痛。


    仿佛被那個女子的神色所震驚,又仿佛被心底是千百年前的眷戀所震驚,上官冰淺不由地上前,想要捉那個女子的手,一句仿佛準備了千百年的話,隨著她的某種心意,脫口而出:“怎麽,姐姐,都已經過了紅塵三世,可你,卻還在為冰淺擔憂麽……”


    一句話既出,上官冰淺詫異地掩住了口。她因為吃驚而蒼白的臉,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心口一滯,再也說不出話來……


    仿佛感覺到了上官冰淺的心意,那個女子嫣然一笑,長袖一揮,冉冉踏祥雲而來,而她的人,更象是遠天飄落的,九天之上,最縹緲的雲朵一般,百尺一步,隨風飄蕩,隨風飄移。隻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就從九天,落在了上官冰淺的身邊。


    她的手,有著雲一般的輕柔,蒼白得沒有一絲的血色,蒼白得幾乎透明,那樣的仿佛雲端一般潔淨的顏色,在淡淡的金色的陽光下,泛著白玉一般的光澤,她的笑,濕潤如三月春風,甚至可以在一刹之間,令寒泉變暖,那個女子的和,輕輕地撫上上官冰淺的手,就像是撫著自己千百年來的伴兒一般,麵對上官冰淺的疑惑,神色溫和而且安慰。


    那個女子靜靜地望著上官冰淺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前生後世。然後,她放開上官冰淺的手,輕輕地擁著她,語調輕如夢幻,她說:“為什麽,為什麽你最終還是選擇了他,難道你忘記了前生的宿命了麽?難道,你忘記了你的身上所背負的詛咒了麽?”


    前生的宿命?詛咒……


    上官冰淺蹙了蹙眉,對女子這幾句看穿宿命彼岸的話,卻如墮雲海。於是,她窩在女子的懷裏,在享受著仿佛千百年來都習慣享受的溫馨,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問出聲來:“什麽……宿命?什麽……詛咒?”


    是啊,她選擇了誰?又和前世的宿命有什麽關係?和什麽詛咒,又有什麽關係……


    然而,女子沒有迴答上官冰淺的話。她擁著上官冰淺,仿佛擁著這一世最珍貴的珍寶一般,語調哀傷而又緩慢。她說:“你不應該選擇他的……冰淺,你又一次的……錯了……”


    錯了嗎?她錯在哪裏?又或者說,這塵世間的對與錯,又真有那麽容易分得清楚的嗎?


    上官冰淺在女子的懷中抬頭,用一雙不染世間塵埃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那個一臉悲憫的女子,驚疑不定。難道,她真的,又一次地錯了麽……


    女子眉間脈脈如水,她望著上官冰淺,苦笑,然後一分一分地搖頭:“為什麽,不管過了千百年,你還是如此的任性,還是如此的執迷呢?你可知道,如果你今生再選擇和他一起,那麽,你們的宿命,就隻能是灰飛煙滅……”


    什麽,什麽任性,什麽什麽執迷?上官冰淺望著那個女子,疑惑十分,不解十分。


    她選擇了誰?誰又選擇了她?為什麽,這些連她都未知的事,在別人的口中,就如宿命和過往一般地,被人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呢……


    可是,從頭至尾,那個女子根本就沒有打算迴答上官冰淺的話。她隻是靜靜地望著這個千百年來和自己相依相存的、因為任性而隨入塵世的上官冰淺,神色懷念而且悲哀……


    她說:“你為人王,或者是輔佐,都不應該是他,要知道,因為選擇了她,你此後的路,全部變成虛無……錯了,錯了嗬……”


    那個女子輕歎,輕如夢幻,仿佛上官冰淺選擇的不是自己的宿命,而是她的宿命一般……


    上官冰淺張了張口,想去詢問什麽,可是,那個女子,那個聲音,卻仿佛冰雪的碎片一邊,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過來,她就瞬間地消失在上官冰淺的臂間……


    天風爽朗,雲淡風輕,可是,上官冰淺卻呆呆地站在雲天之間,整顆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遠來的風,吹動上官冰淺的長發,吹動她滿頭、滿身的環佩叮當,可是,上官冰淺卻仿佛什麽都聽不到了……隱隱地,一聲歎息,仿佛從心內響起,仿佛迷惘,仿佛惋惜。隱隱約約地,那個聲音,還在雲天之間,慢慢地迴蕩,直到消失:“錯了,錯了,一步錯,步步錯,要到了什麽時候,你才能脫離他的魔障,然後迴歸正途啊……”


    上官冰淺的心裏,驀地憤怒起來,怎麽個個來了都來了,然後說了兩句莫名其妙的話,都又走了呢……


    什麽宿命,什麽前生,什麽他死了……這些人,是不是統統有病啊?


    時空轉,一夢千年。下一個瞬間,又是天風清朗,風吹草低。上官冰淺身上穿著一件潔白的裙裝,靜靜地立在海天之間,無所謂喜,所所謂憂,她的身後,是遠山千裏,四顧之下,即便在夢中,上官冰淺還是不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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