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目光平靜。或許是因為酒吧內的光線問題, 昏黃的燈光斜斜地照射在他的臉上, 讓他白皙細膩的皮膚上多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這讓他看上去無端的瘦弱了些,盡管他並不是一個很強壯的男人。


    我的目光恰好落在他臉上那一道淺淺的陰影上。


    也許是因為我注視他的時間太長了, 他看起來有點不太自在, 棕色瞳孔中的光澤閃爍了兩下, 像嬌羞的火燭明了又滅、滅了又明。他眨了眨眼睛,微微低下頭,有些不太好意思地伸手用幹淨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從始至終他一直同樣注視著我。


    我岔開了這個話題,轉而指了指他麵前的那杯伏特加,一本正經地說“那杯酒我沒有碰過,你要喝麽”


    “啊呃,其實我不太會喝酒”他的臉上浮現出略感困擾的表情,仿佛不勝酒力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這樣的反應讓他看上去比外表的年齡更小了一些。我總覺得他應該更加年輕一點。


    但很快, 他笑了起來, 用輕鬆愉快的語氣開口道“不過今天是例外, 畢竟是最後一天了嘛。”


    我想我並不是一個會輕易好奇的人, 但這個人的話的的確確讓我感到了奇怪,因此我用更加探究的目光審視起了他。我眼睜睜地看著他似乎很輕鬆地喝了一口酒,臉上表情未變, 然後隻是把酒杯放迴原地, 渾身充滿不言不語的抗拒似的悄悄地將酒杯推遠了。


    “最後一天”我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歪了下頭,表明自己的疑惑。


    他臉上帶了點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像是終於結束加班迴家休息小憩的上班族,他點了下頭,說“嗯,是這樣沒錯。”


    我繼續問“什麽最後一天”


    他不說話了。


    就在此時,他又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和毛茸茸的腦袋都仿佛不由自主般地向我傾斜。他平靜地迴答說“我活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天。”


    我“”


    我愣了一下,等我反應過來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想我應該安慰他,但實際上我安慰人的技巧很糟糕,我總是會無端地引人生氣,而且這個人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需要無關痛癢的關心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在說明天要出去一趟。


    但他那雙看向我的眼睛裏,分明有些難過。


    忽然之間,我察覺到了來自身體深處的一點點奇妙的感覺,怎麽說呢,像是所有的內髒和器官都在不約而同地向上飄浮一般,密密麻麻地湧入食道、爭相恐後地鑽出口腔,最後一個神秘而又古怪的東西也同時離開了我的身體,漂浮在我的頭上方,用冰冷的、毫無溫度的目光俯視著我這具不言不語、呆愣至極的肉體。


    我像是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舌頭,慢慢地開口問“你生病了麽”


    他搖頭“沒有。”


    “其實是因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沒有辦法處理也不能逃避,隻能用這種方式解決,”他朝我笑了一下,“聽上去很蠢是吧”


    我思考了一下,試探性地猜測道“啊,是借了高利貸被人追債了麽”


    他“呃”


    對方一時語塞難以辯解的反應在我看來是心虛的反應,於是我不由自主地用看著“明明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原來是個欠了一屁股債沒錢還也沒誌氣的窮鬼啊”的眼神看著他,感歎道“沒錢的人真可憐。”


    “我沒錢還真是對不起啊。”


    我沉默了一下,接著指了指麵前酒櫃裏陳列的那些酒精,問他“還要喝麽”


    “謝謝,不過不用了,”他抬起手指撓了下自己的臉頰,說,“我好像不太擅長應對酒精一類的東西啊,因為這個還老是被人說沒出息。”


    我沒什麽多餘的反應,用“沒什麽錢就算了竟然還這麽沒用”的眼神盯著他,開口說“沒有的事,請別在意。”


    “可你明明露出了看待廢物一樣的表情。”


    我安慰他“別在意。”


    他忍不住說“安慰的地方錯了吧。”


    見我麵無表情的模樣,他仿佛受了某種微妙的挫折一般輕輕地歎了口氣。隨後,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掛在牆壁上的時鍾,對我說“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我送你迴去吧。”


    時間的確不早了,已經到了獨身的少女孤零零地坐在酒吧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會顯得十分危險的深夜時刻。


    我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醉倒在我身邊的中原中也,他已經睡熟了,軟趴趴的赭紅色頭發就像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焰。作為他的朋友,我想我應該照顧好他。


    酒保適時地插了句話“太宰先生五分鍾前知道了中原先生醉在這裏的消息,我想十分鍾以內他會來到這裏嘲弄中原先生。”


    我立刻轉頭,斬釘截鐵地說“快走。”


    要是在這種地方碰見了太宰,後者一定會用盡各種方法拉著我和他一起徹夜飲酒,應付這家夥是件相當耗費精力的事情,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力氣和時間花費在他身上。


    我跟著這個棕色頭發、長相溫和俊秀的青年走在了空蕩蕩的街道上。


    天上沒有星星和月亮,唯一的光是街邊的路燈。我走在對方的後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他走進白色的光裏、又從光中走向漆黑的夜裏,他的影子也時隱時現,偶爾會長長地拉在我的腳下。


    “好安靜啊,這跟我印象中的橫濱不太一樣。”他側過頭,露出一小半側臉,對我說。


    我平靜地迴答道“因為這是港口黑手黨的管轄地界,連流氓和混混都知道連死的時候都應該避開這裏。”


    他一時語塞“呃,原來如此”


    “你不是橫濱的人。”


    “嗯,我的家鄉是一個日本小鎮你聽說過並盛町麽”他問。


    我想了下,如實地搖了搖頭“沒有。鄉下地方”


    “算是吧。”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上去倒是很開心的樣子。


    “我到十五歲之前都一直生活在那裏,之後就去了意大利。雖然每年都會迴日本五六次,但每一次都沒有找到。”


    我歪了歪頭,問“找什麽”


    他停下了腳步,停在了路燈下麵,站於光之中。他輕輕地說“找一個人。”


    “”


    還沒等我繼續問下去,他就主動岔開了話題,笑著對我說“說起來,你就這麽喜歡站在別人的後麵麽”


    他站在路燈下麵,迴頭看向我的時候正好發現我正遙遙地站在他身後,這段在我看來絕對安全和便利的距離讓我站在了路燈光源以外,我踩在鋪滿黑夜的地麵上,地上白色的亮斑距我不過一步之遙,可我也沒打算走過去。


    我搖了搖頭,迴答說“因為很安全。”


    跟在後麵保持開闊的視野就能掌握對方的一舉一動,一旦舉止可疑就可以自由地發動進攻或反擊。


    “我看起來很危險麽”


    “你很強。”


    這一點光是用肉眼都能分別。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和身經百戰的專家,我不止於連這點差別都分不清楚,這個人自然屬於後者,是專家中的專家,是看上去無害的、兇猛的獅子。


    他慢慢地對我說“但我不會傷害你。永遠都不會。”


    這麽說著,他抬起手,朝我的方向伸了出來,笑著說“來,到我身邊來。”


    我猶豫了起來,思考著該用什麽理由含蓄地拒絕他,可對方一臉溫和地站在原地等著我,仿佛充滿著無限的耐心。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略帶猶豫地朝他的方向、朝有光的方向走了過去。


    我踩過鋪滿黑夜的地麵、踏上白色的光斑,走到了他的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你的手”他愣了一下,低聲說,“好涼啊,覺得冷麽”


    我搖了搖頭。


    他低著頭,又問我“那我可以握緊一點麽”


    “”我沒說話,點了下頭。


    他果然緊緊地、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看上去似乎很高興,甚至會在我偶爾感到好奇而向他投去一眼時忍不住笑起來。在路過一處公園的時候,他輕輕地拽了下我的手,垂著頭用一雙帶著期待的眼睛詢問似的盯著我。


    小孩子麽。我在心裏想著。


    我和他並列著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天上終於露出來了一絲月亮的冷光。夜已經很深了,周圍靜謐而又沉靜,萬籟俱寂中,我隻聽見了對方唿吸的聲音,還有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兩種聲音富有節奏和韻律地交織在一起,我開始數了起來,等我數到第三十六下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麽”他忽然問我。


    我想了一下,迴答說“僅僅靠著唿吸就能活下去,這樣的生活談不上喜歡吧。”


    “這樣啊。”


    他頓了一下,又問“你想過其他的生活麽”


    我愣了愣,開口說“這是不可能的。”


    “沒有事情是不可能的。隻有沒有人去做的事情才是不可能的,為什麽不去試一試呢”


    說到這裏,他抬起手,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慢慢地撫在了我的頭頂,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發。


    他繼續說“我要找的那個人,曾經經曆過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她的過去太遙遠了,我甚至無法觸摸得到所以在她消失的那段時間裏,除了找到她以外,我還希望能為她做一些事情,至少等她迴來以後能給她一段新的人生。”


    “找到了麽”


    “唔,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沒有。”他笑了一下,說。


    我皺了下眉頭“”


    “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低聲說,“所以,我希望能為她送上最後一件禮物。”


    “”


    他注視著我,認認真真地開口道“雖然你經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希望你知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生。那些過去所有的過去由我來承擔,你隻需要往前走就行了,還有很多快樂的事情在等著你,不要錯過它們。”


    “明天”他停頓了下來,又摸了摸我的頭發,像是在道別,“記得收下禮物。”


    在遇見這個男人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彭格列第十代目遇刺身亡的消息。


    一副嶄新的棺材被送到了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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