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猛和石奎目瞪口呆。羊猛漲紫了臉,石奎高聲道:“大人,這是血口噴人!”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增兒,方才還死咬著與這幾位工匠素不相識,待鐵證到堂,再無可辯,又反口攀誣,移罪他人。真當這公堂是你家戲台,本衙頸子上長著一顆紙糊麵捏的豬頭?!”


    增兒腦袋搶地高唿冤枉:“大人容小的供認,供得不對,再定小的誣告罪不遲。橫豎小的也不打算出這公堂了——”


    馮邰半閉著眼,淡然端坐:“縣丞勿要自諷,嫌犯不得逞潑,縣衙無權取人性命,堂審許久,未用一刑,委屈冤詞從何而來?”


    增兒朝著馮邰咕咚咕咚磕頭:“大尹英明,小的一時情急,口不擇言,甘受重罰。隻因這群悍匪拿小人的父母性命要挾,小人方才做了偽證。如今願全部招認,不敢求饒一條賤命,但請大人老爺們護得小的爹娘周全,小的願生生世世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再稍抬起身。


    “小的可先說這夥悍匪的來曆,縣丞大人案上有公文,正好核對,看看小人究竟有沒有攀誣。這夥匪徒,對外自稱是泥瓦工,把匪幫的名字大成寨稱作大成營造坊。假借給人做工之名,各處踩點,之後挑選富戶,或綁人勒索,或打劫。大人可按他們去過的地方翻找當地那段時間出過的事,必有收獲。”


    羊猛渾身直抖,石奎氣得臉青脖脹,其他工匠也紛紛爭辯怒喝。


    “獲你奶奶個卷兒!”


    “王八羔子滿口胡唚!”


    “大人休要相信這刁賊!草民等當真是本分工匠!”


    “小人等各處做工,縣中或店家均有記錄,大人盡可去查!”


    ……


    馮邰道:“勿要嘈雜公堂。待他先說完,你等再辯。誰都不會冤枉。”


    眾工匠稍靜。謝賦問增兒:“若如你所說,這夥人如何得知了賀卓兩位老板的秘事。”


    增兒無辜道:“這,小的也不曉得呢。或是我們東家與卓老板在黑市上出手那些來路不正的東西,被他們知道了什麽吧。混黑道的,都很能耐。他們挑中小的做內應,可能因為我小時候在北壩鄉待過。”


    一個工匠忍不住大罵:“你這喪盡天良的小賊才能耐!”被衙役喝止。


    增兒抖一抖精神,接著道:“他們整個匪幫究竟有多少人,小的不清楚。但這趟來了三十個左右。帶了兩輛廂車,三輛板車。騾馬驢子加一起,約有七八匹。請縣丞大人先看看,數目對麽?”


    謝賦掃視檔冊,冊上確實記錄著有二十八名工匠,三頭騾子、三頭花驢、兩匹馬,便抬眼向堂下道:“左記鞍具鋪離一壺酒樓不遠,工匠與牲口數量被你知道,並無稀奇。”


    增兒道:“請大人派差爺搜他們的車馬,幾輛車內都有機關!車底板和側壁有暗格,這總不是隨隨便便能打聽到的吧。有一輛廂車中的暗格特別大,能藏下一兩個活人。說不定他們就是這樣將劉媽媽和得發毒暈綁走的!”


    又一個工匠大喊:“什麽媽媽什麽發,我們根本不認得,綁他們做什麽!”


    石奎叩首:“大人,草民等帶來的車馬都停在左記的內院。鋪子裏的輪番地盯著!左記臨著大街,沒什麽暗巷密道小門能進出。人可□□,大車跟牲口翻不出去。這幾天街上滿是巡衛,若如這小賊所言,草民等幾個生麵孔,趕一輛大車出鋪子,怎能不被看到,不被盤查?!更別說當街綁走兩個活人。大人隻管去查問,這幾天有沒有車跟牲口出過左記的大門!”


    謝賦正要開口,增兒搶話:“大人莫被他糊弄過去,先查他車裏的暗格!”


    石奎承認:“暗格確實有,草民等乃手藝人,各處做工,車上堆放各種磚瓦榔頭抹子,暗格內放些細軟和貼身衣物。做我們這行的車裏都有,絕不是為了為非作歹。板車是從旁人那買的,廂車是前年新購的,就在寶通縣的萬裏達車轎行,大人老爺們盡可去查問。”


    話還未落音,增兒又搶道:“大人,這個叫石奎的正是他們匪幫的一個小頭目,綽號奎木狼!他們這一支,叫天星會,屬於白虎堂。姓羊的綽號鬼金羊,是另一個頭目。另外還有一個姓婁的,也是個頭目,綽號是婁金狗,小人隻知道這三人,其餘確是不知了。”


    謝賦再看冊子,名單裏的確有個姓婁的工匠,一個工匠高喊道:“稟各位大人老爺,俺姓婁,可俺不是狗,俺大名婁滿,你才是狗!哪個王八羔子信口咬人哪個是狗!”


    增兒挺直腰杆:“匪首已招認,可證小的沒有說謊!”


    大漢怒吼一聲:“你個王八蛋的狗孫子!”掄拳撲去,被衙役攔住。


    謝賦再拍驚堂木:”堂上勿要咆哮,星宿名諱亦勿肆意冒犯。”


    張屏開口:“鬼金羊,屬於南方朱雀七星。非西方白虎。”


    增兒倒吸一口涼氣:“張老爺怎的如此清楚。小的聽說,那匪幫中還有一名頭目,綽號張月鹿……”


    張屏麵無表情地眨了一下眼:“哦。”


    增兒尖叫:“諸位大人請看,張老爺認了!”


    張屏再眨了一下眼。馮邰冷冷道:“這是要在公堂上開書場?嫌犯若無憑證,休得胡言。其餘人等更勿隨意哦哦嗯嗯!”


    堂上複又肅靜。


    增兒中氣十足道:“諸位大人老爺,小的還有鐵證!請將這夥人的衣物拿來,自有分曉!但請大尹和少卿大人讓府衙與大理寺的官差一起去拿證物,更加可靠。”


    謝賦請示地望望馮邰與沈少卿,即道:“有何蹊蹺,你先說來,待證物取到,再行驗證。”


    增兒一副不放心的樣子,瞧瞧張屏,又瞥瞥縣衙的差役。


    馮邰淡淡道:“在本府與少卿麵前,你也不能實言?”


    增兒立刻伏地:“小的萬萬不敢,隻是被張老爺的手段嚇破了膽。其實就是他們的衣服裏藏著他們脫身的方法。請大人詢問兩位老板,姓散的是不是每迴都讓他們把錢財放在一個褐色的包袱皮內?”


    賀慶佑和卓西德稱是。桂淳取出自卓家拿來的包袱皮,先呈給馮邰過目。


    馮邰看罷,仍是讓左右轉給謝賦。


    謝賦反複瞧瞧,撚撚布料:“看來與尋常布料並無不同。究竟有什麽殊異之處?”


    增兒卻賣起關子:“大人能否容小的待證物取到後再揭破?”


    謝賦一拍驚堂木:“公堂答供,竟敢不吐真言?!”


    增兒委委屈屈一動嘴唇,張屏開口:“這布應是會變色,但我尚未找到令其變色的方法。”


    謝賦望著增兒:“是否如此?”


    增兒伏地道:“是。”


    謝賦再問:“如實說,怎麽變色?休要拖延。不然本衙真要動刑了。”


    增兒頓了頓,偷一瞥馮邰,老老實實道:“拿酒摻些醋一噴,顏色就不一樣了。”


    謝賦即命衙役去取,衙役出了公堂,未久端著一個托盤返迴。


    托盤上放著一盞酒,一盞醋,一個空盞。衙役將酒醋倒入空盞內,往布上一潑,布立刻變成藍色。


    謝賦恍然:“你說他們的衣衫有蹊蹺,也是這般?”


    增兒道:“還有其他的,等證物取來,小的再為大人演示。”


    張屏又出聲道:“其餘的,應是除了衣衫會變顏色之外,袖子、衣擺也可拆卸,頭巾和鞋子的樣式或亦能改變。散材身量尋常,賀老板和卓老板派人盯梢,眼線與他不熟,最留意的,肯定是他的衣著打扮。”


    倘若衣服的顏色改變,半長衫變短衫,外衫變坎肩,褐色包袱變藍花包袱,束發的樣式、鞋子的顏色也不同了。對盯梢的人來說,就等於是換了一個人,很容易跟丟。


    “散材即因如此,每次才得以逃脫。隻是這般行事,需人群中有他的同夥,替他暫時遮擋住跟蹤者的視線,幫他噴濕包袱,讓他有時間改變衣裝。”


    說到此處,張屏又向上首一揖:“廢員暫隻是臆測,待這幾位工匠的衣物取來才能知道是否屬實。若有錯漏,請大人責罰。”再肅然向石奎羊猛幾人道,“也請諸位說出事實,證據確鑿,你們已不可能脫身。”


    羊猛怔怔。增兒再叫:“大人,張老爺又在給悍匪打眼色了!張老爺對悍匪的衣裳包袱機關知道的那麽詳細,實在可疑,他們八成是同夥!”


    謝賦一砸驚堂木,再唿肅靜,馮邰向增兒道:“你似有許多話要傾訴,便把所知原委順著盡數說來。”


    增兒立刻稱謝,高唿大尹英明。


    “小的就從頭捋順了說了。這夥悍匪不知從何處曉得了我們老板與卓老板早年做過的虧心事,派散材前來恐嚇勒索。又以小人爹娘的性命為要挾,逼迫小的做他們的內應。但我們東家與卓老板也不是吃素的,一麵給錢財,一麵暗暗派人查那姓散的老底,還讓人暗中盯梢。可跟張老爺剛才講的一樣,這夥悍匪每年也會派人分散在城內或城外人群中,他們的衣裳和包袱皮的顏色還會變,年年都能順利從盯梢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姓散的雖是出頭敲詐的那個,但在匪幫中是個小嘍囉,分的錢很少,心裏挺不滿足,這次打算私吞錢財逃跑,還拿報官魚死網破要挾同夥,這幫悍匪恐怕夜長夢多,就把他弄死了。方才證人們也都看見了,姓散的死在街上的時候,姓石的和姓羊的兩個悍匪在場,說自己是來看熱鬧的,其實是來不及逃跑,混在人群裏假裝路過。”


    謝賦道:“那他二人應要假裝與死者素不相識,為什麽還喊死者的名字?”


    增兒道:“小的不是悍匪肚裏的蛔蟲,也不能盡明白他們的心思。想來他們殺人,肯定得靠近姓散的,當時有人看見了,喊一喊當遮掩吧。”


    羊猛再怒吼:“滿街人都能作證,老散躺在地上,人都圍了一堆了,俺和石頭兒才打街對麵走過來的。你個歹毒的小畜生亂咬人!”


    衙役將他按住。


    謝賦繼續問增兒:“這些人與劉媽媽、徐添寶素不相識,何必害他們?”


    增兒道:“劉媽媽就在街邊賣花兒,想是看見過他們和老散湊近說話什麽的,或瞧見了他們下手殺老散。徐添寶在客棧,老散歸他伺候,可能他也看見啥了?一並做了,免留後患。”


    謝賦再問:“從你家中搜出的銀兩與你鞋底的銀票算來,你手中的錢財,約是這幾年賀卓兩位老板被勒索錢數的至少三分之一。若你隻是內應,悍匪為什麽分你這麽多錢?”


    增兒無辜道:“小的怎知他們敲詐了多少錢?給多少我就拿多少。至於為什麽不殺我,我也很納悶呢,以為是年年敲詐我這內應還有用,現在更明白了,是留著我頂罪的。”


    羊猛和石奎及眾工匠氣得渾身發抖。馮邰注視他們:“你等有何辯解?”


    石奎先道:“草民願發毒誓,絕不是什麽匪類,也任憑老爺們隨意查!草民家是老門老戶的寶通縣人,家中雖不敢稱富,也有幾間門麵,兩三處宅院,郊外二三十畝薄田。即便不幹這生意,也夠吃用,何必做砍頭沒命的買賣?小工坊才開沒幾年,坊中的一幫老哥哥老弟弟都是幹了大半輩子活的工匠,我們一直就在京郊和沐天郡附近州縣及鄉裏做活,也頗有幾個常照顧生意的老主顧。這行做得就是口碑,那段時間在哪裏做工,都能查到,俱有證人。左記的活是我們小工坊頭一迴接豐樂縣的活。大人可派人去細細詢問,若查得草民有一句撒謊,一絲一毫不軌之處,任憑處置!”


    其他的工匠附和稱是,唯有羊猛頭貼著地,脊背顫抖,像忍著極大憤怒,又混雜著懊悔與恐懼。


    謝賦早看出他有不對,正要開口,馮邰視線落在石奎身上,一句話攔在他之前。


    “你此前在寶通碼頭親戚的糧鋪裏做事,怎又做了磚瓦工匠?”


    石奎道:“迴大人話,說來算由頭正在老羊身上。當時他跟那姓散的掰了,一個人在碼頭上轉悠,恰好草民舅爺家蓋房子,進了一批瓦,草民就雇了他搬瓦。”


    那天正遇倒春寒,冷似隆冬,羊猛衣衫不夠厚,去撿墊貨箱的草袋子往身上裹。他本是做瓦的,見人搬瓦忍不住就想多瞅幾眼。石奎見他眼巴眼望的可憐,本來搬瓦的人夠了,想著多個人也添不了幾個錢,當做一迴善事,就說正好有個缺,讓羊猛一道搬。


    正搬運著,走在羊猛前頭的一人腳下打了個滑,瓦包外雖裹著稻草,瓦仍碎了好幾塊。那人很懊惱,工頭罵了他幾句,這幫人常給盈得溢搬貨,石奎便做人情說沒事,瓦片想有不少寬裕,隻碎了幾片不用賠償。


    石奎的舅爺管工人吃飯一向大方,晌午飯饃饃餅子管夠,大桶菜裏不少肉片,石奎也與工人一道吃,還拿酒給工人喝。他剛跟工頭碰了一碗酒,羊猛端著飯碗猶猶豫豫湊近道:“石爺真是個仗義的好人,俺有個事兒不能見你吃虧不告訴你。你家買的那個瓦,不咋好。”


    石奎很驚詫,遂問:“怎的不好?”


    羊猛說,燒瓦的料不好,脆,容易碎,特別是冬天,一結霜凍,再被雪一壓,瓦很容易就裂了。


    石奎一開始不信,羊猛便道出自己是燒瓦的出身,又拿碎瓦片跟石奎解釋。石奎還是半信半疑。這批瓦本來是他舅爺修花園,想仿南邊樣式修幾間亭榭,由熟人推薦,特意從南方訂的。瓦形規整,色澤油烏,滴水與瓦當紋飾精致富貴。運到後先開一包瓦片一包瓦當,送舅爺親自驗看。舅爺滿意得不得了,已備好銀票,待下午搬完瓦,清點夠數目,立刻結清全款。晚上還要請瓦商和薦人一道飲宴。這時卻躥出個羊猛說這瓦係小窯代燒,摻了歹料,釉質也一般,看著還成,但不禁使,還敲瓦片給石奎聽聲。


    羊猛說得誠懇有理,石奎有點動搖,然他做不了主,更不能因為一個在碼頭找不著活的勞力的幾句話,就貿然去跟舅爺說,攪合了買賣,傷他老人家跟多年老熟人的交情,就應了幾句,將羊猛打發了。


    羊猛跟石奎說瓦的事兒,早被賣瓦的手下看在眼中,上報東家。賣瓦的心起怒意,打算把這多管閑事的打個半殘扔河裏長長教訓。


    搬瓦的工人們亦知道羊猛惹禍了,工頭卻因羊猛說,瓦不好,否則摔了一下不會碎那麽多片的事,覺得這憨貨雖然蠢,也挺實在,一把歲數了不容易,示意手下工人暗示羊猛趕緊跑路。


    傳話的小工才十八九歲,少年耿直,挺有幾分熱心腸,直接說道,老叔你沒巴結上石爺,先把賣瓦的爺得罪狠了,趁空趕緊跑吧,他們等著傍晚的時候弄你哩。


    羊猛很是傷感,加上散材的事,心中瓦涼,不禁湧動辛酸淚,糊住了眼眶。


    小工不忍:“老叔你別哭,出來幹活都不容易。寶通碼頭不好混,你真懂磚瓦手藝,咋不往縣裏鄉裏找活?”


    羊猛道:“俺這把歲數了,在這人生地不熟,招正經工的都要保人薦人,俺誰也不認得,隻能喝西北風了。”


    小工豪爽道:“你早說麽,春上鄉裏各處要修房修水渠,老招人哩。今兒我剛見一位財主家管事的,想找幾個人幫運磚石迴鄉裏。隻是路遠工錢薄,一般人不樂意去。你想去,讓我們頭兒幫你打個招唿就成。”


    羊猛喜出望外,連聲說願意,求小工轉請工頭推薦。


    小工先出去一轉,碰巧那位財主家管事的正在附近采買,因太摳門,工錢低,送到後不管飯不留宿,更不管返迴的事,還沒湊夠人。小工也沒求工頭,直接向羊猛這一比劃,說這老叔樂意走一趟。管事的以為羊猛是這個搬運幫的人,更喜羊猛不多談工錢,當即同意。


    羊猛沒料到這趟活竟是個轉運的機會,同行的另兩位工人也是有了點歲數的,在碼頭一天不一定能等到一趟活,才來接這個。三人一路敘敘彼此境遇,惺惺相惜。那兩人心思比羊猛活泛,先從管事那問出,財主家買這些磚瓦,也是想學城裏人,在院子裏搭個南方樣式的小榭,供太太賞景,少爺讀書。待運送到,搬磚卸貨時,又發現,因財主太摳,還疑心建造的工匠給磚瓦報高價,偷他家花木,眾工匠一氣之下扔下壘了一半的牆和還沒封頂的屋,跑了個精光。管事的這才不得不親自跑去碼頭補買不夠的磚瓦。


    羊猛三人趁機向財主家自薦,說他們都是熟練泥瓦工。羊猛更說自己會鋪南式瓦,砌花牆花窗。可以先試做一兩天,不要工錢。


    管事正愁東家太摳,砌磚上梁的在鄉裏隨處可招,但做精細活的工匠一時難尋,立刻答應。


    羊猛讓另兩人打下手,現教先做,先拿小瓦在院牆上砌出一個花窗,財主與財主太太都非常滿意。遂留下他們三個人做細瓦工,砌磚上梁之類就從鄉裏招勞力來幹。橫豎財主也不講究,整出個差不多的樣子就行。工錢於雙方都很合適,羊猛還能指點指點其他工匠調配牆麵與柱漆的顏色,幫他們畫畫台階和欄杆的樣式。


    財主無比滿意,尚未完工,便邀親友賞看,看的人都盛讚“南得很!”“雅致極了!”財主更加得意,將羊猛三人推薦給自己的小舅子和二大爺。


    幾人於是從此生計不愁,另兩人又拉了人做幫手,漸漸聚成一個十來人的小工幫。


    但人一多,就不免有人動心想分個高低上下,當那挑頭管事拿多錢的。這些人彼此都是親戚或同鄉,隻羊猛一個外地人。原本是他教別人手藝,可漸漸竟變成了做事的時候他出力最多,商議事和分錢時他卻要靠邊站,甚至旁人不做事,隻支使他做事,錢卻替他收下了。


    羊猛又開始鬱悶,思索已攢了點錢,要不要再換個地方謀生計,又舍不得好容易闖出的這條小路。正糾結惆悵著,他們接了個寶通縣裏的活,雇主正是石奎的舅爺。


    出麵雇他們的仍是石奎,羊猛一進縣裏酒樓的雅間,石奎即起身:“果然是老哥你。慚愧當日沒聽你的勸告,可被那沒良心的瓦商坑苦了!”


    舅爺園子裏亭榭的瓦片都沒能全撐到冬天,夏天暴曬後被大雨砸,壞了一批;秋天風大,不知怎的,又吹碎了一批;到入冬結冰,先酥裂了一批;再兩場大雪,囫圇的不多了。


    奸商早有預知,多送了兩箱瓦,也已盡數斷裂在雪下。


    舅爺盛怒,要把亭榭全部拆光重造。羊猛去踏看後勸說不必,隻換屋頂即可。亭榭所用磚木都是上好的材料,精工造就,樣式秀雅,推倒太可惜浪費。牆壁是滲水泡壞了表層,鏟除修平再塗刷便能如新,柱子重新刷漆,地磚亦隻需做翻新重鋪。


    但其他工友多與羊猛意見不同,更怨他多事,攪黃大家賺大錢的機會,給自己掙人情,巴結有錢老爺。


    翻修費力又錢少,對他們來說遠遠比不上重建。且他們本來都聯係了幾個瓦行,準備談個工料全包。羊猛卻直接告訴石奎舅爺家,南邊哪裏買瓦質量好價格優,讓他們自己去買,並免費幫忙驗鑒瓦質。令眾人少掙一大票中間費用。


    於是羊猛更不被待見,他們這夥人之間這點暗暗的拐曲彎繞早被石奎瞧出。石奎約羊猛吃酒,趁酒興道:“老哥還是這般實在。隻是你這麽仗義,怕其他人心裏不高興哪。”


    羊猛悶聲道:“甭管高興不高興,生意總要按良心做,才能做得長。”


    石奎拍腿稱是:“羊老哥與我所見略同。但我還想幫你補上一句,做買賣除卻要講良心義氣,更要與誌同道合的人搭夥,方才做得長遠。我多嘴說一句,老哥與你現在的弟兄們,想法似不甚相合。”


    羊猛灌了一杯酒,沒吭聲。


    石奎又道:“我是個直性人,也不繞彎了。我一向也想立一份自己的事業,老哥的行事作風倒與我甚合。若你跟你的弟兄們不好繼續同夥,來幫幫兄弟我如何?”


    石奎這番打算,其實從舅爺建亭榭時就開始了。近年京郊附近流行造江南樣式庭院,臨近的豐樂縣又在搞翻修轟轟烈烈,傳聞若是整得好,沐天郡這邊幾個縣也會效仿。推想磚瓦營造必要成火熱生意。早入行早占先。石奎近日與羊猛閑聊,更套出他還會燒瓦,南北各種式樣都會。如此先立工坊,積攢下口碑主顧,再投錢建窯,燒造建一套包盡,何愁不發財呢?


    他將自己打算告訴羊猛,羊猛自然心動,他們這夥靠手藝吃飯的工匠,跟石奎這種本就有錢的所起的買賣當然大小殊別。


    更何況,當下他在小工幫裏已成了處處被擠兌受氣的,早晚會被踢走,不如當下自行離開。


    他遂保守地道:“能得石爺抬舉,是俺的榮幸。可還要俺同旁的人說說麽?”


    石奎哈哈笑道:“什麽旁人,他們我都沒瞧上,隻瞧上了老哥你!”


    於是,待石奎舅爺家的亭榭翻修好,羊猛與之前合夥的工匠們分了工錢,便就地拆夥,加入了石奎新建的大成工坊。


    羊猛嘶啞接口:“他們而今還恨小人,說小人是為了巴結石爺,才讓他們少掙了錢。抱了大腿就不認人了。但也能證明小人不是土匪。”


    石奎微抬起身道:“草民願為老羊作保,也願為所有工坊的弟兄作保!當日草民就是覺得老羊這個人講義氣,一把歲數了,仍拚了命做活,草民覺得他是條漢子!我們工坊裏的弟兄幹得都是粗活,但都敢稱一條真漢子!掙得是血汗錢,吃得是正經手藝飯!絕不幹那沒天良的勾當。”


    馮邰垂目凝視羊猛:“本府甚感動於爾等的情誼。隻是羊猛,你可對得起石奎為你作的保,與這份兄弟之情?”


    羊猛伏在地上,渾身顫顫,忽而重重叩首。


    “大尹英明,小人之前確有隱瞞,如今願全部招認,求各位大人老爺明辨是非,莫聽這殺千刀的誣陷!俺們工坊裏,真的都是正經工匠。絕不是什麽悍匪。”


    馮邰端坐椅中,向謝賦一看。


    謝賦恍然一拍驚堂木,清清喉嚨接上:“那你等近日究竟有沒有見過散材,並參與其勒索之事?增兒對你們工坊的人數、車馬所知十分詳細,若不是同夥,你又作何解釋?”


    羊猛淚流滿麵:“小人,全都實說……求大人老爺們明鑒……俺隻是想幫老散脫身,不再幹這缺德事了,俺絕沒有幹那斷子絕孫不要命的勾當!”


    石奎愕然變色,猛側身不能相信地盯著羊猛,其他工匠也大驚。


    “你……你……”


    “老羊,你怎會!”


    羊猛貼著地麵,不敢抬頭。


    增兒又尖叫:“大人莫信這些悍匪的嘴!他方才還一口一個沒他的事,現在哩?眼看在英明的大人們和鐵證跟前狡不了辯,又反口了。他這德性,就是最好的證明!”


    謝賦忍無可忍,擺手命衙役道:“肅靜!眼下無需你出聲。來人,暫時先把這屢屢咆哮公堂的嫌犯嘴堵上!”


    衙役們正也被鬧得頭疼,一聽這話,迅速往增兒嘴裏塞了一塊布,將他拖到一旁。


    謝賦繼續問羊猛:“脫身是何意?”


    羊猛再頓首:“老散不想做那勾當了,找小人幫他。那衣裳實是有,是他給俺的,確實如這位年輕老爺說得一樣,靴筒、袖子、衣擺都能扯下來。還有兩頂帽子,兩個包袱皮。本是約好了,他出事的第二天,在城外,小的穿上這衣裳,混在人堆裏幫他脫身。對了,因為是現成的衣裳鞋襪,大概能穿,但不是完全合身。取來之後大人可讓小人試穿。有兩身是留一套以防萬一替換用的。真的隻有小人一個人。”


    謝賦道:“這分明是做同夥,怎麽叫幫他脫身呢?”


    增兒發出不甘寂寞的嗯嗚嗯嗚聲。


    羊猛道:“就這一迴!老散想跟這缺德喪病的小賊拆夥,他說自己隻做這一迴就不幹了。”


    謝賦道:“他說你就信?信了就幫他?散某勒索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良心發現?你們二人多年不見,他一找迴良知,立刻想到了你?想到你就能尋到你?你也馬上爽快答應?”


    羊猛哽咽:“是俺勸他來著……俺,俺剛才沒說實話。俺和老散,先前,去年臘月的時候見過一迴麵。後來,到縣裏來之前,又見過一迴……”


    增兒又嗯嗚嗯嗚地興奮扭動了兩下。


    羊猛仍頭貼地麵,啞聲道:“去年臘月,因家裏人都在桐廬,小人就奔桐廬縣過年。沿途繞到江寧府一趟,買些玩件衣料做年貨。就在江寧城裏遇見了老散。”


    馮邰悠悠道:“去桐廬,最好是從寶通碼頭坐船走水路,一路直到杭州,再往桐廬。玩器衣料或在京城或在杭州采買都極其便利,又能買到最上等的。半路改道去江寧,不嫌太繞?”


    羊猛敬畏地哆嗦了一下:“府尹大人英明。小人不敢隱瞞,繞路去江寧,第一是因為之前在杭州鬧得不快,怕往那裏去碰見表叔或往日有過節的,大家不自在。第二也是為工坊的事兒,俺們工坊缺能做精細大活的工匠。像俺做做財主老爺們家的園子屋頂還成,再好一些的,官老爺們府邸的瓦工,俺就不怎麽行了,還有琉璃頂俺也不咋會做。但還是大活掙錢多。江寧府多豪宅寺院。俺想著,趁著年下結清工錢這會子,會有工匠不想做了,或就有願意到這邊來的,再問問那邊的好瓦都哪裏進貨,市價跟這邊比怎樣,有沒有實惠的。另也看看人家大工匠的手藝。”


    石奎眼珠泛紅,麵無表情出聲:“是草民建議老羊去江寧繞一趟的。草民半路出家,工坊剛做沒幾年,若在這片挖人打聽貨源,太得罪同行。本該親自往南邊跑一趟,但年下事多,正好老羊去南邊過年,就托他了。”


    羊猛渾身僵了僵,似想抬頭看看石奎,又趴了下去。


    馮邰微一頷首,似是接受了他們的說法,羊猛戰戰兢兢繼續道:“俺那日到了江寧城,先去棲玄寺燒香,再往夫子廟邊轉悠。那邊街上好多賣鴨子的,俺正要去買兩隻,瞅見一個人的背影挺像老散。俺怕認錯人,繞到前麵一看,果然是老散,俺迎麵叫他,他看見俺,愣了,好像有點想躲,但被俺堵住了,躲不掉。俺怕他誤會俺有別的意思,就笑著跟他講,老散啊,真是巧。他也笑了一下,是挺巧,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俺說,路過的,迴去過年,這裏辦點年貨。他又問,你迴去過年,怎麽繞來江寧府這麽遠。俺迴說,兒子在桐廬那邊安了家,你弟妹跟你侄女暫時也在那邊,所以奔那邊過個年。想給家裏買點東西,又不好去杭州,就繞這裏一趟唄。聽說夫子廟的文昌牌靈驗,想給孩子請一個,保佑他能讀書中狀元。他笑,呦,你添孫子了?那我得請你吃酒。正好晌午了,你得空麽?說實話小人也真想跟他敘敘,就說,我一個人,怎能沒空,那就咱哥倆喝一盅去吧。於是就隨便找了個家酒館……”


    進了酒館,羊猛正想往大堂的空位上坐,散材跟小二說,雅間還有麽,來一間,要那清靜又看得見河景的。


    兩人進了樓上雅間,散材不顧羊猛的阻攔,點了一桌大菜並上好的酒,又問羊猛:“吃這邊的酒,得叫個美女彈琵琶助興才有味,咱們也來兩個?”


    羊猛趕緊攔住:“不了,不了,這個真來不了。都這個歲數了,再說一年到頭跟你弟妹一起不了幾天,不能在這個上頭讓她難過。”


    散材似笑非笑嘖了一聲:“還是這麽正派,你要是個女人,肯定能有個牌坊。怎麽樣?看你氣色模樣,過得不錯啊。發財了?”


    羊猛道:“發財不敢,就是找個活,還成吧。東家厚道。算是比以前強點。肯定沒你財發得大。”


    散材含糊笑道:“我哪有啥財發,咱哥兒倆一直都差不多,隻是我比你舍得花。”


    吃著又敘了一時,散材問羊猛究竟找了什麽活做,怎麽家搬到桐廬縣了,羊猛便將這幾年的經曆盡都說了。但他迴問散材,散材答得都很含糊。既不提妻兒和現在的住處,更不提到底做什麽生計。


    那雅間的窗外是河水,吃酒的時候不斷有船從窗下過,船中歌姬的彈唱聲一段段飄進屋內,雖是冬天,似能聞見花香,也可能是胭脂的香味。


    散材推開窗看了看外麵的船:“其實,坐船上喝著小酒聽著小曲兒才美。不過天冷,且我一坐船,就想起咱倆當年。這輩子都不想在冬天坐船了。”吱地又將一盞酒飲盡。


    “吃完後,他說還要去別處轉轉,就走了。俺想問他以後怎麽聯係走動,察覺出他不想說,就沒好意思開口。”


    兩人道了別過,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走。走了一段兒,羊猛迴頭,早在人群中找不見散材了。


    “當時俺以為,可能又好些年都見不著他了,沒想到過了年俺迴到這邊做活,竟又看見了他。這迴他說要俺幫他一個忙,當是救他一救。”


    謝賦問:“就是幫他訛詐?他有沒有脅迫或利誘你答應?”


    羊猛脊背又顫了顫,道:“沒有脅迫,俺是自願答應的。但……俺得說實話。他有許過俺,會借俺一筆錢。不是給,是借,俺以後還他,不是與他分贓!”


    石奎怒道:“你要錢,為什麽不跟我說?”


    羊猛隻看著地麵:“俺,俺要的錢有點多。俺知道工坊打算盤個瓦窯,各處都要使錢,張不開這個口。”


    石奎赤紅雙眼問:“你咋會突然要恁多錢?”


    羊猛沙啞道:“家裏要使。府尹大人真是神仙,其實之前已說中了。俺兒子與媳婦住的屋子,是親家出的錢,俺娘子與閨女也住在那裏,不合適。俺想買一處自個兒的宅子,讓他娘倆有個安生住的地方……”


    還有些實情,他委實說不出口。


    這些年他老覺得,兒子跟他不咋親了,有時候甚至感覺,兒子瞧不上他這個爹,更喜歡親家。


    他兒子小通能娶上這個媳婦原就算撞大運。甘老爺到州府談買賣,聽說析縣風光不錯,帶家眷來逛逛,遊湖的時候女眷的船翻了,小通給店裏送貨,剛好打岸邊過,蹦下去救人,也算天意吧,當時隨船那麽多人下水撈,偏偏小通遊得快,一撈就撈到了甘小姐。


    甘家心裏挺堵的,打算給點賞錢打發了這小廝罷了。但小通長得隨他娘,濃眉大眼鼻梁高,身板兒筆挺,十分精神漂亮的一個小夥兒,甘小姐又是位年方二八看重名節的閨秀,經過了一番這樣那樣的波折後,小通娶了甘小姐。


    按說是美事,但羊猛心裏總有些別扭。旁人都說他有運,閨女被有錢人家休了,轉頭兒子又攀上高枝。又誇老羊家風水好,侄兒隨大伯,總能巴上有錢人家。沒了穀家有甘家。


    甘家讓小通去桐廬住,小通立刻答應。羊猛有些不樂意,這不成倒插門了麽?他隻有這麽一個兒子!


    小通跟他頂:“那爹你讓我咋辦?在糧店當一輩子小工,還是跟你去燒窯搬瓦糊泥巴?”


    羊猛怒:“燒窯搬瓦做小工,都是你自個兒的能耐。人得憑能耐吃飯!”


    小通強道:“都是旁人給份工,憑啥嶽丈給的就不是我自個兒的能耐了?我又不是睡在那白拿甘家的錢。該學的都得學,旁人不能硬塞我肚裏。在鋪子裏做,做不好,我也得挨白眼數落。一樣的起早貪黑,我好好地實誠賣力做事,怎麽就丟人?照這麽說,爹以前在穀家幹,後來在表叔爺那,靠得不是自己?!”


    氣得羊猛直哆嗦。


    他這輩子受盡別人數落,被說靠裙邊褲腰帶吃飯,沒出息。原想兒子不論幹什麽總不必再跟上一輩人一樣,不料又踏上老路。


    小通成親後,他一直沒跟兒子和親家走動,甘小姐卻十分通情達理,常常給婆婆大姑子寄禮物,希望小通不要再與他爹鬧別扭。恰好前年臘月,羊猛迴家過年的時候,桐廬那邊的家信寄來,信中說甘小姐懷孕了,希望孩子落地時,奶奶能在跟前。羊猛的娘子趁機勸羊猛,兒媳生的孩子,總是你的孫子孫女,人家還是個千金小姐,一點架子都沒有,咱們還要咋樣?兒媳婦頭胎,我這個當婆婆的得在跟前照顧,你樂意不樂意隨你。


    羊猛也有些鬆動,嘴上仍硬道,信裏一句客氣話罷了,人家那丫鬟奶媽一大堆,用得上你?別嫌你上不得台麵!


    羊猛娘子說,用得上用不上,嫌不嫌我這鄉下老太婆土,反正我得去!


    待過了年,羊猛娘子帶著閨女去了桐廬。羊猛送她娘倆上了客船,自個兒坐上往北的船,又迴工坊幹活。


    他怕被人嘲笑,家裏的事一直不多跟現在的弟兄們提起。到了夏天,接到媳婦生了孫子的喜信,旁人都向他道賀,石奎問要不要準他一兩個月的假,讓他迴去抱抱孫子,羊猛道:“不必,迴去也幫不上啥,俺擱這掙錢給他們花!”


    工友們紛紛讚他是真漢子,這才是顧家好男人的典範。


    待到臘月奔桐廬過年時,他特意繞到江寧府一趟置辦禮物,又給自己也做了兩件體麵衣裳。沒想到因此遇到了散材。


    到桐廬後他原猶豫著是不是去住個客棧,娘子勸他別擰巴,讓兒子小兩口心裏難受。他便住到小通家。


    小通夫婦住的宅子是甘家買的,院落非常精致。羊猛的娘子與閨女在挨著花園的一個小單院裏住,羊猛本想跟娘子一道住,偏偏兒子說,這是內院,丫鬟奶媽什麽的多,甘家的女眷也常過來,不方便,給他在二進院的側廂收拾了一間屋。


    甘家的人都挺和善客氣,幾天過去,羊猛仍有些不自在,他當了大半輩子老粗,沒去過什麽體麵場合,怎麽跟甘家這樣的人講客氣話,以及富貴人家吃酒吃菜的規矩,他都不懂,吃飯吧唧嘴打嗝什麽的,總不由自主就做了,鬧了不少笑話。


    有一天他蹓躂想去小院看娘子跟閨女,剛走到迴廊小門邊,便聽見幾個小丫鬟聊天。


    “怎麽添了恁多迴香粉呀?”


    “可不得麽,這幾日熏爐好費呢。”


    “啊呀,儂這幾天也老「恁忒忒」起來了。”


    “可是呢,還額、俺、啥呢~~”


    “由不得地就被帶偏了麽,侉侉地……”


    “侉侉地,中極了!”


    ……


    幾個丫鬟嘻嘻笑成一團,羊猛心想,幾個小丫頭玩笑罷了,還沒等他轉身,一個丫鬟瞥見了他,啊呀驚叫起來。幾個丫鬟跟見了鬼一樣,忙忙地躲了。


    一個婆子出來笑吟吟行禮道:“親家老爺,內院女眷多,不便走動,請這邊廳中吃茶呢。若需旁的,請隻管吩咐。”


    羊猛道:“俺想瞧瞧娘子跟閨女,說幾句話兒。”


    婆子攔在羊猛前方,仍是含笑福身:“親家老爺先廳裏吃茶吧,親家太太與姑奶奶過一時就到。”


    羊猛隻得去了小廳,小廝端茶端果子,態度殷勤,整得羊猛挺不好意思。等娘子與閨女香芙來了,他瞧見香芙佩了一塊赤紅的牌子,上麵似乎刻著什麽符咒。又想起這次迴來看見閨女,好像她都掛著這塊牌子,戴著一對紅耳墜,墜飾是銀鏈連著著一顆紅色大珠,細瞧珠子上也刻著彎彎曲曲的字符。待香芙上前,先給他和娘子敬茶,羊猛又瞅見香芙的手腕上盤著幾道紅珠串,珠子上又是滿刻符文。


    羊猛這些年走南闖北,存了些眼力,知道這東西是朱砂首飾,且他女兒一直喜歡素淨顏色,除了成親的時候穿紅嫁衣之外,從小到大連紅花都沒怎麽戴過,便問:“好端端的為什麽戴這些東西?”


    羊猛的娘子笑道:“孩子戴著玩的。”


    香芙也道:“是,我見這邊時興這樣的首飾,就跟著戴了。”


    羊猛冷下臉:“胡說,莫哄你爹。這是朱砂做的,刻著符,有什麽講頭的吧。跟爹說實話,不然爹去問你弟!”


    香芙攔道:“爹爹,別,真是我自個兒喜歡,戴著玩。”


    羊猛將茶杯一放,見門外的婆子眼神直往這邊瞟,抱拳道:“煩勞幾位避一避,俺一家人自在敘會兒話。”起身將門關上,又問,“你娘倆說不說實話?這東西肯定是甘家人讓戴的。”


    羊猛的娘子和香芙又支吾了一陣兒,終於吐露真言。


    “他爹,你可別鬧,咱們兒媳婦不知道,是親家母那邊信這個。”


    “爹,我畢竟是和離過的。他們這邊的人講究,就是戴個首飾,也怪好看的,戴就戴唄。”


    原來那甘小姐從小就生得如花似玉,好多算命的都說此女有大貴之相。甘夫人本對這個女兒寄予厚望,誰曾想竟如寶如珠的女兒,竟被一個鄉裏出身的小夥計叼走了。


    甘夫人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人逢失意,不能接受現實,往往會歸於因果,寄於虛無。甘小姐成親後,甘夫人就迷上了燒香念經,還供養了幾個神婆。


    神婆對甘小姐與小通的姻緣,推演出了一番纏綿千萬年的曲折淵源,從開天辟地時的星宿輪轉,直到今生甘家結下的冤孽、踩死過的螞蟻。總之此生已定無可改,唯為日後多留心。


    羊猛大怒:“是那個小王八羔子不正混,配不上閨女,算是咱家休了他!又不是那小王八死了,關俺閨女啥事!要他家忌諱!”


    羊猛的娘子忙攔住,勸他消氣。


    香芙也勸:“爹,真沒事。你可別因為這個去說小通。弟妹真是沒話說的賢惠,小通能娶她,是咱家的福氣。原本我當大姑子的,來住兄弟家也不大對。是我擔心娘年紀大了累不得,娘怕我一個人在家孤單,我才到這來。別說甘家是大戶人家,咱村裏講究的,娶新娘子生孩子也不讓我這樣的上前。他家給我這些東西戴,也沒什麽。爹你看刻得多精細,應該老貴呢。”


    又笑。


    “爹,你不知道,那甘夫人供的神婆,跟個頂了花緞子的冬瓜似的,一作法就又跳又唱,正經唱戲的都沒她有趣哩。”


    羊猛再怒道:“她還對你們娘倆作法了?”


    香芙忙道:“沒有沒有,是甘家過臘八節的時候請我和娘去吃宴,我瞧見的。人家真忌諱女兒,也不會還請我去吃飯。給我這個,也是保我平安幫我轉運的。”


    羊猛心裏仍是存上了火,偏這天晚上,小通又來給他添堵上氣。


    “爹,想同你商量個事。你都這麽大歲數了,還做那爬高上低的重活,兒子心裏不好受。旁人也得說我不孝。你看,不如你就在這先住下,等……”


    羊猛冷笑:“等什麽?等你的財主丈人也給我安排個點頭哈腰的差事?你心裏不好受,是不好受爹爬高上低,還是不好受你老子是個幹粗活的,怕旁人說你這女婿少爺有個燒窯搬瓦的爹?”


    小通漲紅了臉:“爹,你咋這樣!我什麽時候嫌過你!啥時候不是你嫌我?我咋樣你都不滿意!孝順你都不知該往你哪根毛上捋!”


    羊猛硬聲道:“你咋樣?大過年的讓你爹娘跑這兒來你覺得叫孝順?老子不用你捋,把你自個兒捋明白了就成!”


    小通的眼圈也紅了:“我覺得我自個兒挺明白的。爹覺得我不明白,就是嫌我沒跟你一塊兒上房搬瓦唄。我就得跟著爹一道扛著瓦片爬一輩子梯,永遠爬在爹下頭給您老人家墊著腳,且還得說兒子的腿永遠比不上爹快,這才叫明白對吧!”


    羊猛大怒,掄拳給了小通幾下,下人進來攔,小通腫著半張臉摔門而去。


    第二天一早,羊猛出了門,在街上打聽哪裏有房租,他租房還算有經驗,往茶館等地方一轉,就問到沒多遠的巷子裏有幾處空房租。羊猛答應給茶鋪老板傭錢,茶鋪主亦知道他是甘家的姻親,十分殷勤地吩咐兒子帶羊猛去轉看。


    羊猛看了幾處,相中了不遠處花茶巷的一處。是個大宅子隔出的小院,兩間廂房潔淨敞亮,院子裏有單獨的廚棚水井和廁房,還有一塊空著的小花圃,可以養花栽菜。屋主是個守節多年的寡婦,跟茶鋪老板家有親戚,夫家姓鍾。據茶鋪小掌櫃說,他這個姨婆人特別賢惠幹淨,極好相處。左鄰右舍也都是老門老戶的人家,因一直想找個本分可靠的租客,方才空置到現在。羊猛覺得這裏給妻女住相當安全合宜,立刻付了訂錢。


    他這邊拍板,那裏小通已得了消息。待羊猛迴去,小通拉他到靜室哀求:“爹,算兒子求你,別鬧了。你這樣,兒的臉往那擱!再說桐廬的租金也不便宜,你褲腰帶裏掖的那幾個錢,能撐幾個月?”


    羊猛道:“能撐幾天你爹有數,不用你管!但爹跟你娘、你姐姐老在你這兒住著,臉才沒處擱。對了,請少爺發個話,能開恩放爹這老粗進你那後院一迴麽?爹幫你娘收拾東西。”


    小通攔他不住,羊猛的娘子也來勸:“我跟閨女在兒子這住得挺好,吃穿都有人照應,何必給孩子添堵?”


    羊猛瞪眼道:“真好?老子憋了這些天了,當老子老了眼花瞧不清?你頭頂幾時有這麽多白頭發?你瘦了多少?眼圈都凹了你跟我說好?!”


    羊猛娘子道:“我都這歲數了,我又認床,這邊的飯菜裏都擱糖,吃不慣。”


    羊猛道:“吃不慣就不吃,院子租上,灶台有,想吃啥做啥!


    ”


    小通又高聲道:“這裏廚子現成的,端上來的飯你不讓我娘吃,就得讓她自個兒燒是吧。爹你是心疼我娘?娘和姐姐一直在這兒住得好好的,怎麽爹你一來,哪都是兒子做得不對的地方!我就是這麽個十惡不赦不忠不孝的東西?爹幹脆綁兒子去衙門,告我忤逆得了!”


    羊猛緊盯著他:“怎麽,你還委屈?你敢說你娘在這院子裏,過得是婆婆該有的日子?你當我沒瞧見過你家那些婆子丫鬟看她娘倆的眼神?一背臉,眼一瞟,嘴一撇,還有那些話。我都瞧見聽見了,你能不知道?”


    小通苦笑:“爹,那都是下人。你不能老計較這個,跟他們置氣不體麵。”


    “下人。”羊猛冷笑,“你現在是上人了是吧?眼睛都不往下瞧了。體麵!”


    小通急得轉圈:“爹你這樣說兒子真沒法辯解,你還是綁我去衙門吧。”


    羊猛硬聲道:“你不用懟你爹,你比爹出息,爹懟不過你。你娘千裏迢迢,來給你媳婦當老媽子,受白眼閑氣,你瞧不見。你嶽母那麽對你姐姐,讓她戴那首飾,從頭戴到腳,鞋麵上都繡上符,你也瞧不見?那是什麽東西?朱砂!辟邪的!辟誰?把你姐姐當什麽?!你娘跟你姐為什麽來的?是家裏吃不上飯了,你爹養活不起她們娘倆了?她們硬來跟你要飯吃的?”


    小通定住。


    羊猛的娘子擦擦眼角,攔道:“別說了。孩子成天忙裏忙外,親家母也是信的有點迷瞪了,不能計較這個。”


    羊猛還是盯著小通:“你摸摸自個兒的良心,從你生下來那刻起到而今,你姐姐怎麽對你的?爹忙,你娘得做活補貼家用,你姐小小年紀就背著你。你從小就愛吃獨食,你娘省錢給你姐倆買零嘴,倆人一人一份,你幾口就吃完,吃完就哭,一哭你姐就心軟,就把她的都給你。她嫁了那小王八蛋,天天挨欺負,你這個兄弟不捶那王八羔子一頓幫她出頭,還跟她要錢花,你以為爹不知道?現在她心疼你娘,千裏迢迢一道過來伺候你媳婦,還得被你嶽母作法?”


    小通一動不動,羊猛上下看了看他:“爹老了,一輩子沒出息。但隻要能動一日,你娘和你姐姐,我就能養活。你的娃,是你爹娘的第一個孫子,你娘想在這裏照看,我由著她。但她和你姐姐,是我老羊家的女人,怎麽著,輪不著你管。今天她們娘倆就得搬出去,我是你老子,我說了算。你,讓開。”


    他一把掄開小通,讓娘子和香芙收拾了東西,離開小通的宅院,如同幾年前,他在衙門公堂摔下和離書,拉著閨女迴家時一樣。


    今時今日,在豐樂縣的公堂上,這些家裏的事,他一句都不好對外說,隻仍是硬聲道:“俺做了一輩子粗活,俺不是什麽上人,可就算彎腰搬瓦,這輩子也隻掙挺得直脊梁骨的錢!俺養得活自個兒和老婆孩子,不吃那低三下四的飯!”


    “說得好。”謝賦動容讚歎,“那,你怎會去跟散材做同夥?”


    “俺不是要幫他敲詐。俺不做這喪盡天良的事!”羊猛猛抬頭,赤紅的雙眼泛著淚光,“俺真也想幫他!”


    安頓了娘子和閨女,羊猛又迴寶通縣做活。桐廬的房租確實貴,他這兩年攢下的錢袋子瞬間癟了許多。


    迴來前,甘家還請他吃了頓飯。屏風內女眷的桌上,甘夫人揉著太陽穴,用外廳恰好能聽到的聲音幽幽歎息:“親家母,你們啊……要賃屋子住,怎不提前說一聲?滿縣的吉宅,任你們挑,怎也不問問明白,就住了鍾寡婦房……嗯,鍾寡婦是個極貞潔的女子,我一向很佩服她的,年輕的時候那麽水靈,守了幾十年,硬守成一個小老太太。我對她絕沒有任何的不敬。可芙姑娘還年輕……你們也太……唉……我這裏剛打算給芙姑娘說個婆家,那廖員外春秋正盛,雖然娶過三任太太,但其中兩位,一個剛過門三個月就死了,另一個也沒活滿一年,都不算數,隻當是隻娶過一任,正與芙姑娘相當呢。他跟原配過了二十多年,妾隻納了三個,也說明是個專情的男子。有了年紀,更會疼人。芙姑娘嫁過去,沒有大奶奶,偏房就跟正室差不多。我原說,等再多聊聊再跟你提……唉……你們怎麽就住到鍾寡婦家去了?”


    羊猛的娘子陪笑道:“我們……不敢高攀……”


    羊猛在外麵不禁握緊了酒盅,他那個長得活像個成了精的雞蛋的親家公老甘,眯縫著眼翹起尾指端著酒盅:“親家,婦人見識不當入男兒耳。來,喝一盅,喝一盅。”


    迴來的船上,羊猛存了個打算,小通愛他嶽父家,就隨他去吧。但娘子和閨女不能在那待了。他想把鄉裏的地賣了,在寶通縣買處房子,置塊田地,一家人就在這邊紮根。


    寶通縣的房價甚高。迴來後,工坊接的第一單活計,是給縣郊的一個土地廟蓋屋頂,土地廟附近恰有一處空房,幾間小屋,一個小院,離著路不遠,去城裏或市集都很方便。


    羊猛又打聽了一下,這房子還帶了幾畝田,屋主原本是養藥草的,發了財,改去買大宅了,想把這處小房子和田地盡快轉手,價格十分實惠,如果連屋帶田一起買,價錢還能再商量低些。


    這樣機會十分難碰,遇到就是運氣,可惜他沒這麽多錢。


    就在這時候,散材竟又出現了。


    某天,羊猛下了工,繞去攤上買鹵味下酒,竟看見散材坐在路邊的茶攤上。


    他吃了一驚:“咱哥倆真有緣,年前年後都能遇見。”


    散材慢吞吞道:“不是遇見,我特意打聽了你做活的地方,在這兒等你的。咱們找個合適的地方說說話?”


    又找了一個酒家樓上最盡頭的僻靜小間,待酒菜上齊,散材把門關嚴,聲音很低地道:“咱兄弟就不說虛頭話了。今天來找你,是想你幫我個忙。說這事前,先得把另一件事和你說了。在江寧的時候你不是問我,這些年都在幹啥麽。今天和你交個底,老哥哥你可別害怕。”


    他端起一杯酒,吱地喝幹,一五一十,將這些年同增兒合謀訛詐的事,全都說了。


    “……真是沒想到,我這個臉上這塊墨記,竟釣來這樁發財買賣。那時候那小跑堂的老盯著我瞅,就是瞅這塊記。他說多年前,有倆人,在他們村附近害死了一個人,搶走了兩箱寶貝,被害的那個人臉上就有塊記,跟我臉上這塊一模一樣,簡直太巧了,真是天意!”


    謝賦道:“審理此案時,本衙一直驚訝,世上竟真有一模一樣的胎記,也是稀奇。”


    張屏開口:“在下詢問過閔老大夫,此記稱作青記或紫印,與天生胎記不同,起病之因至今未有定論。醫書上說,或是因血瘀,腠裏受風,血澀濁不和,致使沉凝於肌膚。但有此記者多是年幼時就發,有生在眼周顴骨處、額頭處,也有少數在腮部。因屬病症,青記的形狀極其相近者雖不多見,但並非不可能發生。”又拱手道,“大人可再傳喚幾位大夫問詢。”


    馮邰淡淡道:“本府亦知此症。確有可能。證人接著陳述。”


    羊猛繼續道:“老散說,那小哥告訴他,殺人搶箱子的倆人,都發了大財,一個開酒樓,一個開客棧,要多有錢有多有錢。這時候如果當年被他們害死的人突然出現了,肯定能嚇壞他倆。他就想跟老散聯手,嚇他們一嚇,弄點錢花。俺聽了也嚇著了,問老散這麽著你就答應了?這是犯法的勾當。而且那倆搶箱子殺過人,你去嚇他,不怕他們把你也殺了。”


    散材唇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他們不敢,當年他們殺人時啥也沒有,大不了就鬼頭刀下走一遭,無牽無掛,豁得出去。現在成了老爺,大宅子住著,大馬拉的豪車坐著,吃著山珍海味,抱著美女嬌娃,屋裏堆滿金銀寶貝,你猜他們還舍不舍得下這些,去幹沒命的勾當?”


    羊猛道:“他們有手下吧。這樣的老爺,都黑白兩道通吃,弄一個老百姓,不跟弄一隻螞蟻似的。”


    散材道:“吩咐人來弄,就有把柄給行兇的。他們得估量值不值。所以幹這事,第一要有膽,膽得大;第二要有心,心得細,得有方法,懂得把握分寸,讓闊老爺們覺得,我們明處暗處都有布置,他殺了一個,不知道還有幾個。我們也不是獅子大開口,他們花點錢比弄死我們方便合適得多。”


    “小人聽他講,著實瘮得慌,說這樣你也太膽大了,就真的能訛成?”


    散材笑了一笑:“從來富貴險中求。實話與你說,我原也猶豫,但小增哥跟我講了那倆人發家前原是啥樣。你知道麽,聽著跟咱倆差不多,或還不如你我,俺們能靠手藝吃飯。這倆人啥都不會,隻能去遠鄉裏給人看菜地。幹了這麽一票,直接成闊佬了。嘖,憑啥!要咱也白得這麽多錢,不比他強!敲他點錢花,叫替□□道!是他該得的報應,接濟接濟我們這些吃不飽飯的。擱說書的那或在戲台子上,老子還是豪俠好漢哩!”


    張屏肅然道:“無論對方是善是惡,行不良之舉,做不義之事,就是犯法。”


    馮邰麵無表情道:“公堂之上,閑雜人等勿要閑話。”


    謝賦趕緊接口詢問羊猛:“散某是否交待過他是如何與同夥一起訛詐的?”


    羊猛道:“聽他講,就是他裝成那個被打死的人,每年先住到姓卓的人開的客棧裏,再去姓賀的開的酒樓吃飯。頭一迴去,是嚇唬這兩位。那倆人真把他當成了死的那人,跟他聊了封口費,每年給一筆銀子。後麵幾年,也是住住客棧,吃吃飯,收銀子就成。”


    謝賦再問:“銀子具體怎麽個收法?”


    羊猛搖頭:“他沒說太細。隻說,銀子每迴也是他收。小增哥怕他卷了銀子跑了,要他寫張借條,每年還小增哥九百兩銀子,還給他下了毒。每年分好了錢,就給他一張收條,一包解藥。俺問他,這你都幹?你不怕他們不分你錢,光讓你還銀子?”


    散材一臉不在乎地說:“欠條無所謂。老子光棍一條,他真賴,活剮了我,我每年也沒九百兩給他,他能把我咋樣?天下那麽大,往哪裏一鑽,他們能把我翻出來?隻是毒不好辦。但我當時想,要成事,掙大錢,必須豁得出去。”


    他說這些時,又連幹了幾盅酒,轉著酒盅,咂咂嘴,滿臉迴味。


    “你知道麽,頭一迴幹的時候,我往酒樓裏那麽一坐,那個姓賀的在樓上瞅著我,嚇得褲子都要尿透了。這慫球跟那姓卓的兩個,平時裝得人五人六,大老爺一樣。跟我談價的時候,就是倆大孫子!”


    謝賦道:“聽起來,散某對自己幹的事蠻自豪,怎就突然萌發天良,打算收手?”


    羊猛頓了一頓,才道:“他家出事了。”


    謝賦哦了一聲:“你方才說,並不知道現今散材家在哪裏,家人的情況。”


    羊猛叩首:“小人有罪,之前沒說實話!他家裏的事俺知道。他隻有一個孫子,年前沒了,在江寧碰見的那次,他是去給孩子求藥的。沒多久,剛好是年三十晚上,孩子沒了。他是個苦命人,丈人也是個做工的,得了癆病,丈母娘多年前就沒了,老頭隻有他娘子一個閨女。有病也是他兩口子侍候,他早年掙的錢填進去不少。他娘子性子潑辣,好吃酒,家裏日子不好過,兩口子老慪氣。他隻有一個兒子,他娘子懷孩子的時候他丈人還沒死,得照顧病人,得幹活,又常置氣,兒子生下來跟平常孩子有點不一樣,話講得糊裏糊塗的,看人兩眼發直,倒是見誰都笑,心眼兒倒實誠,就和幾歲孩子差不多。後來娶了個沒爹沒娘的孤女當媳婦,這些張嘴都要老散養活。好不容易生了個孫子,據說長得挺漂亮,又聰明,誰見了都喜歡。沒想到長到三四歲,突然得了病,找了好些大夫,吃了好些藥,還是沒留住。”


    散材對羊猛說:“這些年,弄這麽多錢,我生怕別人問我錢從哪來的。不敢露,不敢花,也不敢迴老家。藏的連我女人都不知道。我還在個鋪子裏頭找了個活,給人看看倉庫掃掃地,起早貪黑去上工,活得仍跟個老土包子似的。為了孫子,我啥也不顧了,啥好藥都買,啥名醫都請。我把大銀錠、整張銀票都拍到大夫跟前,說隻要把孩子給我治好,這些全是你們的。我還去燒香,什麽寺院,道觀,頭都磕遍了,燒最粗的香,全沒用,怎麽都換不迴我孫子!老和尚跟我講,要看開,這孩子跟你家緣盡了。他原本不該是你家的孩子。我聽見原不該是你家的這幾個字……我心裏頭,突然,突然……”


    散材捂著臉,突然渾身發抖哭了起來。


    “你說是不是我造的孽報應到我孫子身上了!可憑啥呢?那殺了人搶了東西的都沒事!為啥我就落這麽大報應!為啥!!!”


    羊猛啞聲道:“俺就勸他,你不能這麽想,要天天這麽跟人家比,活都沒法活了。可能有的人就是生來福氣大。你說那殺人搶東西的大財主,他也不好過,他不是年年被你們訛麽。興許還有旁的你知不道的受罪地方。照我說,俺們既然是這麽樣的人,吃不了那樣的飯,就該好好幹自個兒的活。”


    眾人都沉默,謝賦輕歎:“他就這樣幡然醒悟了?隻是,他一會兒炫耀如何訛詐,洋洋自得,一會兒又痛心疾首,涕淚橫流。時笑時哭,彎兒似乎拐得有點大,情緒很跌宕啊。”


    羊猛點頭:“是。俺當時也覺得他不對勁。他以前悶悶的,除非急眼的時候才大聲講話。可年前那迴跟這次,他眼直直的,雪亮,神情也挺奇怪,手還總是抖。特別他一笑跟一哭的時候,抖得更厲害,渾身連嘴都抖。俺不敢直講,就說,老散你想開點,別給自己也搞病了。他淌著眼淚又一咧嘴,像哭又像笑似的跟俺講,你看見了吧,看我這手。他們給我下的那個藥,說隻要吃了解藥就不傷人。但我一年不如一年,解藥也越吃越多,以前一次吃一顆兩顆,現在一迴得吃一小把。我快不中了老羊!我要沒活頭了!你得幫幫我,老羊……”


    謝賦隻見過散材的屍體,但此時聽著羊猛的講述,聽他學出的散材的腔調,竟仿佛散材複生,就在這公堂上痛哭一般。


    他不禁歎息:“雖是豪言壯語說自己豁得出去,到底仍有貪生之意。”


    唉,吾輩凡人難免如此。自己,不也是一樣?


    羊猛擦了一把淚:“俺,俺心裏,一直對老散有愧。當年,在杭州的時候,是俺先跟人打起來的,老散起先還攔我來著,後來見俺打不過,幫了幾拳,他的飯碗也沒了。本來就是他帶俺過去做活,結果俺把他弄得沒飯吃。要不是俺,他不至於到這一步啊……是俺欠了他……俺就問他,你說,你要俺咋幫你?他又說,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幫,其實我打聽著你們工坊在這片幹活,瞧看你兩三天了。你去望了那處房子,還問了價,是想買吧,你要錢不夠,我幫你添上!俺說,那不行,哪能還要你的錢!”


    散材說:“咱哥倆不論這麽真。你要是覺得不能收,當我借給你的也行,我不要你利息。遇見了好的,就得抓住!你幫了我這一迴,再幫我跟你們公頭說說,我也去你們工坊裏幹。我手抖幹不了別的,給你調灰和泥!”


    “俺就問他,要怎麽幫?他說,也容易,完全不用俺出麵。由他去跟那小增哥聊,就說,俺是他兄弟,有背景,很厲害。做完今年這票,從今後他就跟俺一道,不跟他們合夥了。這一票,他少拿錢,或者幹脆一分錢不要。但得還他那張每年九百兩的欠條,並且把毒給他解了。俺說,行。過了幾天,他來告訴我,說小增哥答應了,但俺得露一迴本事給他瞧。俺說,俺並沒有啥本事可以露,難道拍個瓦片給他看?老散說,這迴的這票買賣,由俺幫他把錢帶出去。”


    散材告訴羊猛,姓賀的和姓卓的兩位老板,一直在想辦法逮他們,去家鄉打聽散材事的人,就是他們派去的。每年,他敲到贓款之後,都得甩掉好多盯梢的。以前都是增兒這邊出人幫他搞定,今年增兒提出由羊猛這些人做。


    “老散說,這在江湖行話裏,叫交心交底,就是說,俺也摻和過這個事,不怕俺去報官或在其他地方把他賣了。他給了俺兩套衣裳和包袱皮,能變顏色拆袖子啥的。原定下,三月初三那天,俺在豐樂縣城外一個叫二裏坡的地方,拿著一個包袱在亭子附近等著,待老散帶著包袱來了,俺先往他的包袱上潑酒醋汁,把他包袱潑花了,他再把包袱換給俺,俺倆都把衣服啥的扯袖子什麽的換一通,往大樹後頭等幾個地方一閃,人堆裏鑽鑽。再有俺提前……雇了一輛車與牲口在附近,到時候一個人往車上一鑽,另一個人騎牲口引開萬一仍盯著的盯梢的。再趕個二三十裏路,到驛站那裏碰頭。”


    謝賦問:“什麽驛站?”


    羊猛道:“就是官府的驛站。老散說一般人想不到犯了事的敢在那邊碰頭。”


    張屏開口:“車和坐騎,是你雇還是散材雇?從哪裏雇?”


    羊猛磕巴了一下:“就,就從市集上雇……”


    工匠婁滿突然出聲:“你是要用工坊的車跟馬吧。三月初三那天,原本你說要帶車再取些板瓦跟滴水,後來又說那天燒香的人多,不去了。”


    石奎喝道:“公堂上,大人沒問話,莫要擅自開口。”


    另一個工匠卻跟著道:“是,羊老哥,石爺最信你。跟窯裏訂瓦,你都能拿主意。哪天去取貨,帶什麽車,你也能提前訂下。我還以為你訂三月三,是想去那個山頭燒香哩,原來是為這個。”


    石奎再出聲攔阻,婁滿仍道:“羊老哥你幫那人壯膽撐腰,也不是你一個人撐,是打著我們工坊的名號吧。那小哥知道我們這麽多事,連車裏的暗格都曉得,又說我們是匪窩,知道石頭兒和我姓什麽叫什麽,把我們編排成這個星那個宿的,是不是你跟人講的?你跟那訛錢的是兄弟,你講義氣,卻把我們都坑到了公堂上,現在屎盆子糊一身難洗清。我們老老實實幹一輩子活,竟成了什麽亡命的匪盜了。官老爺們真斷了我們是悍匪,你拿啥賠我們?平時大家敬重你年紀大,經驗足,都稱唿你一聲老哥,你仗義時,可有想過我們兄弟咋辦?”


    羊猛眼眶中又滾出淚,隻管磕頭:“大人老爺們,真真都是俺一個人造的孽,不關他們的事。是俺糊塗!俺就想幫老散一迴,結果他沒了,俺還連累工坊的弟兄們都吃官司。俺就是磕死在這裏都不能賠!”


    謝賦問:“方才你說,散材死時,你不在近前,可有撒謊?”


    羊猛啞聲道:“沒有!俺真沒想到老散會沒命!那天小人正做著活哩,就看見老散走過來,搖搖晃晃的,跟喝多了似的。他之前交待過俺,隻當不認得他,連看都別多看他。俺一邊裝著做活,一低頭,再一抬頭,就見他踉蹌迴轉身,還以為他不想俺倆多照麵,要繞路。再沒過多久,見好多人往那裏圍攏,俺心裏有點不安生,幾個工友都說去瞧瞧啥事,俺就跟著石頭兒一道過去了。哪想到,他已經……”


    又重重磕頭。


    “俺這迴要有半個字扯謊,讓雷劈死俺,連魂都劈沒了!”


    張屏又開口:“訛詐卓老板和賀老板的人,除了散材和增兒,還有無其他人?”


    羊猛點頭:“當然有。老散說他沒正麵見過,都是小增哥單獨跟他聊,但他拿了銀子甩開盯梢的時候,是別的人幫他打掩護,其中有小增哥的娘。”


    增兒又唔唔唔地掙紮起來。


    張屏問:“其中有的意思是,除了增兒的娘之外,還有別的人?”


    羊猛猶豫道:“老散說,他感覺有。他猜可能是小增哥的爹,反正是個男的。但都是他逃跑的時候在附近人堆裏晃,他隻模糊看到過人影。”


    張屏再問:“散材簽過一張欠條,又被下了毒,每年分到了錢,會給他一張收據,還有解藥,這收據和解藥,他可有保留?”


    羊猛道:“收據俺沒見過,也不知道老散收在哪。但俺見過他吃的解藥,小黑丸子,裝在一個小盒子裏,他說他每天得吃一小把。”


    散材的屍身上沒有解藥,看來被扒走的不隻有文牒。


    張屏又問:“除了欠條和解藥,散材還有沒有提起過其他關於他同夥的事?”


    羊猛忽然兩眼一亮,猛點下巴:“有,有!俺講一大堆,竟把這事忘了!他告訴俺,其實他也抓著這小增哥的一個小辮子!”


    馮邰冷冷凝視他:“真的有?若你是聽了張屏的話,臨時編造誣告,被查出,罪上加罪。後果你當要清楚。”


    羊猛大聲道:“不是誣告!真的有!老散和俺說,其實姓賀和姓卓的兩位老板被耍狠了。他倆根本沒殺死那個人!那人的死跟這個增小哥有關!”


    卓西德和賀慶佑又呆住,增兒奮力掙紮,馮邰神色更寒:“殺人之罪尤大,指認更需有憑證,否則也將視為誣告。”


    增兒感激地望著馮邰,咚咚磕頭。


    羊猛道:“有證據。真正殺那人的是這小哥的爹娘!”


    那天,散材將衣裳包袱皮給了羊猛,教他如何使用,忽而又說:“老羊,還有一樁事,我得告訴你。這才是我手裏的底牌,但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知道,我不敢輕易亮,怕說了,他一急眼把我喀嚓了。”


    羊猛莫名地打了個冷戰,問:“啥?”


    散材慢吞吞舔舔嘴唇:“那兩口箱子的事,按小增告訴我的,是十幾年前,順安縣他們那個鄉附近,有個姓蔡的大官家失火,他們村的人都去救火,他也跟著大人跑,腿短跑太慢,在一個林子裏迷路了,然後就聽見有動靜。趴在樹叢裏,見姓卓的和姓賀的倆人打死了一個人,應該是從火裏逃出來的蔡府的仆人。這兩個人把那蔡家仆人埋了,拿了地上的兩口箱子跑路了。當時我聽見這個事,就納悶——那麽,小增為什麽知道兩口箱子裏有些什麽東西?”


    羊猛一驚:“是啊,他怎麽會知道!”


    誰搶箱子不是抱起來就跑,卻要打開箱子,把裏麵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看了,再放迴去,然後帶走?


    散材眯眼道:“所以我就想,這事肯定不是他講的這樣。我得知道是怎麽迴事。訛那倆財主第一把成了,證明小增告訴我箱子裏的東西沒錯。我一時也不敢迴家。在其他地方貓了一陣兒後,正好趁機探探是怎麽迴事。這時我也有錢了,就雇了幾個要飯的,我自己也裝成一個半張臉生瘡的要飯的,到小增說的那個村子轉悠。碰巧遇到小增的娘迴來給他前夫上墳。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


    潘氏給她前夫燒完紙,還去了村子附近的路口燒紙。


    散材在她燒紙處挖了挖,什麽也沒挖到。


    “我又想,若她心裏有鬼,肯定有防備,不會在別人能找著什麽的地方燒紙。當年姓卓的和姓賀的肯定打過從火裏逃出來的蔡府仆人,但人沒死。可這蔡家仆人的兩口箱子若是他幫主人搶出來的,他應該去報官。若是他趁亂偷的,即便他被人搶了,也不能隨便就和人說箱子的事。隻有跟他特別好的,或他的同夥,才有可能知道。所以,他是跟這個特別好的人見了麵,說了被打和箱子的事,之後才死了。那麽殺他的人,會把屍體埋哪兒?”


    首先,肯定不在卓西德和賀慶佑打人的地方。否則,這兩人迴去一挖,挖出屍骨,裝蔡三訛詐的事就穿幫了。


    散材思來想去,最有可能的,有兩處,一是真兇住的地方。那個倒黴的蔡家仆人醒來爬出土坑,到真兇家訴苦後,不知怎麽的被殺了。


    二是從搶箱子的樹林到北壩鄉之間的某處,蔡家仆人和真兇約好了在那裏見麵,說了這事後不知怎麽的被殺了。


    謝賦不由得脫口道:“也有可能,兇手把屍體背到蔡府,丟火裏了,這樣不就誰都發現不了了?”


    張屏出聲道:“不行。推算時間,當時救火的人已趕到蔡府,之後多日,官差都在那裏搜查,衙門更各處尋捕縱火的兇犯。兇手殺人後,肯定不敢往遠處運送,而是就近處理。”


    謝賦恍然點頭,馮邰麵無表情道:“縣丞勿在堂上與閑雜人等閑聊,由證人陳述!”


    張屏與謝賦又一起告罪。羊猛接著道:“老散說,從兩位老板搶箱子的地方到那村子,地方太大,他一時實在猜不出屍體在哪,就還是暗暗盯著小增哥的娘,一連盯了兩三年,每年清明、七月半、燒寒衣的時節就提前埋伏在小增哥親爹的墳地附近,看她給亡夫上墳後去哪燒紙。發現她要麽在小路口燒紙,要麽在樹底下,要麽在空地裏。但都不是衝蔡府的方向,而是朝著村子。他猜想,大約是埋在村子的附近。小增家以前住的屋子,現在住著一對母女,那個娘有些瘋瘋癲癲的,姑娘很機靈,家裏還養了條狗,老散也不敢進到院子裏查……”


    但散材想,如果要埋人,肯定會選不挨著別人家,離大路也遠些的僻靜地方。防止因為修路或別人家修房挖井把屍體給挖出來了。而且,增兒的娘有好幾次在樹下燒紙。那個小院不遠處的一塊僻靜地方,長著一棵大李子樹。


    “老散說,他還沒找到機會去挖,不能保證屍體確實在那兒,但應該有七八成可能。他裝成路過的客商跟現在住那院的小姑娘聊過,說這李子樹長得真壯,結的果子肯定好吃。小姑娘說,這棵樹上的李子澀,我家從來不吃。我娘也不讓我吃。我外公以前是行醫的,他老人家說,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散材道:“啊呦,老話這麽講,是讓人吃李子別貪多。但李子熟透了好吃的,一次隻吃一兩個對身體蠻好的,拿來做果子醬也好。種了就是留著吃的,不然你家種樹做什麽?”


    小姑娘說:“這不是我家種的,我家以前不住這兒,在那邊的大屋住。這是丁伯家種的,丁伯過世了,丁嬸改嫁搬走了,我跟我娘就住這兒了。她也說這李子不好吃,她家從來不吃,都賣給過路的了。也可能我們這邊的人不愛吃酸的,你要真想吃,想做果子醬,等果子熟的時候,你來,都賣給你,價錢肯定比集市上便宜得多。若怕不一定能恰好過來,可以先給訂錢,我幫你留著。”


    “老散跟俺說,如果有什麽事,俺就去那村子裏,跟那戶人家說,俺想買這棵樹蓋房子使。那家的母女看起來很缺錢用,多給點必然能同意。如果挖出什麽,就報官。”


    馮邰肅然吩咐:“速將嫌犯增兒之母潘氏與繼父帶來衙門。”又示意衙役取出增兒口中的布。


    增兒立刻高亢嚷道:“府尹青天大人不可聽他一麵之詞!這純屬誣告,與小人的娘絕無幹係!誣賴我一個就夠了,他們怎麽就是不肯放過我爹娘!”


    馮邰和緩道:“你家昔日在北壩鄉的住處,就是後來黃稚娘、黃莧莧母女所住之屋舍。衙門已在院落附近的李子樹下掘出一具年輕男子的屍骨。頭骨碎裂,係被重器擊殺。”


    增兒直起雙眼:“是那姓黃的瘋女人殺的,關我家什麽事!那個姓黃的瘋婆子和她閨女在那住了十幾年。她娘倆連皇子都敢綁,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馮邰道:“蔡府各處住宅裏仆役所穿的衣服都不同,且衣料特製,上有印記。蔡府在順安縣的宅院被燒後,便不曾有人穿過那宅院中的仆役服飾,若屍體身上……”


    增兒再叫:“屍體沒穿衣裳!”


    馮邰視線一斂:“你怎麽知道?”


    增兒打了個哆嗦:“小的是說,如果。如果屍體身上沒衣裳呢?怎麽能證明?”


    馮邰淡淡道:“你還真會說如果。”


    增兒低下頭。


    因為,他知道,的確沒有。


    那天,他親眼看著染了血的布料被塞進灶洞。灶內的火舌劈啪做響,舔噬猩紅的血,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門外被火映紅的天逐漸轉亮,飛著的仍是火一般的雲彩。


    那個他曾經叫爹的男人在煙霧裏狠狠踹著娘的肚子:“老子就該把你這賤貨跟這孽種捏死,一起填灶裏去!”


    “你填!”娘突然尖叫著跳起來,“來吧,弄死我們娘倆,正好官府的過來,帶你白吃幾個月的飯。秋天大家一起在閻王那裏團聚!你掐呀!你個慫貨!”


    那男人咧咧嘴,狠狠啐了一口,大罵著賤貨,掄起撥火棍劈頭蓋臉抽娘和他,等他眼前都糊了,才聽到咣啷一聲響,那男人丟下棍子走了。


    娘抱起他,拚命擦他的臉,喊他名字,他卻實在想睡。


    剛才要是也睡著了就好了。


    但剛才,他醒著,也是娘讓他醒著的。娘說,別出聲,等娘喊你。然後在外屋跟那人說話。


    “你沒看清那倆人長啥樣?”


    “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出來。要是被我找著他們……”


    “算了,幸虧你沒事。有冊頁子在,知道裏頭有啥東西,早晚能找著。你喝了這個趕緊走,他跟村裏頭的人都快迴來了。”


    “不,咱還按原定的來。快,喊孩子出來!”


    “咋能按原說的來。這都啥時候了,咱們啥也沒有!”


    “聽我的,有。沒有我也能掙。你揣好冊頁,先跟孩子去。我往那邊走一趟,事辦成了,他得給費用。”


    “他有多少錢?!你真信他許的?不成了,你趕緊走。”


    “成,你娘倆快,別拖!聽我的!多少他總得給我點……小增,小增——”


    他聽見喚,正要探頭出去,外屋門砰地開了,一根大棍猛地掄到了小稈叔剛包上布的頭頂。再一棍,打中了娘。


    那個男人獰笑著惡狠狠揮棍。


    “賤貨,□□,這迴可算被我逮著了!”


    增兒梗著脖子昂然向馮邰道:“大人方才剛說過,殺人的罪太大,指認要有憑證,否則就是誣告。”


    馮邰微微眯起眼。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刁徒,竟敢對府尹大人不敬!”


    增兒在心裏不屑地一笑,假裝恭順地低下頭。


    ”小的不敢,小的隻是謹記大人教誨。”


    從記事的時候,他就知道,如何表現出最乖,最順從的模樣,講最討喜的話。


    但依然沒少皮開肉綻。


    “小兔崽子,瞪著眼瞅啥?惡心!”


    “滾,少在老子跟前嘰歪!”


    “淌啥貓尿,奸猾畜生,賤種!”


    ……


    他能鼻青臉腫地立刻抹幹臉上的血咧開嘴抱著那人的褲腳喊爹。


    四五歲就會溫酒端菜捧洗腳水。


    隨時能在挨踹之後爬起來。


    講夢話都是“我不敢了”,“爹打得對”。


    端詳神色就知道旁人想什麽,絕對能在幾句話之內讓一個人笑起來。


    那姓賀的傻缺,所謂管事的傻子們都說:“你這孩子機靈,真是塊跑堂的料。”


    他乖巧地笑,心想,是,多謝我爹。再想想那男人該在土堆裏被蛆蟲拱爛了,就不禁開心,笑得便更甜了。


    搶了別人的箱子發橫財的賀老板,最愛對夥計講,做人做事,要講良心,懂感恩。


    嗯,老板說得是。增兒特別知道感恩,心中常常感恩。


    感恩那土裏的那一堆,讓兒子人見人愛,吃上了一碗飯。


    感恩傻缺的賀老板和卓老板,以為自己特別高明,來路不正的錢沒人發現。


    感恩蔡府的老爺,每口寶箱裏的東西,都記在小冊子上。


    最感恩樹下的小稈叔。


    “娘,你還記得不,那天晚上,小稈叔說他從蔡家抱出來了的兩口箱子。後來我在桌子底下撿到幾張紙,上麵寫了好多寶貝的名字。是那箱子裏的吧。我知道搶小稈叔的人是誰了。”


    我還遇到了一個人,長得特別像小稈叔。感恩蒼天,讓我遇見他。


    更感恩徐添寶和劉老太。你倆怎麽就這麽合適,比我更像案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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