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安縣郊野晨風清爽,張屏在晨光中走出小帳篷。


    昨晚,王硯又下到那間地室中勘查兼思考案情,並命人繼續挖掘蔡府廢墟。張屏本想也到地室再看看,卻被京兆府的文吏含蓄地攔住。


    “張大人,何郎中大人已至,明日便需張大人陪同郎中大人往豐樂縣裏去,張大人請好好歇一歇,養足精神才是。”


    暗示張屏不要在工部的人麵前再往王侍郎跟前湊,摻合不該摻合的,讓府尹大人為難。


    張屏便走開了。


    順安縣的刑房掌案與順安的捕快們趕了過來,馮邰點名要的東西也一並送到,馮邰去驗看那兩具白骨,張屏跟上前,順安的刑書也跟進了帳篷。


    馮邰穿戴上驗屍罩衫,露在蒙麵布巾外的雙眼冷冷將他們一掃。隨從道:“府尹大人驗屍,太多人在場恐怕打擾,諸位大人先自便罷。”


    張屏又默默退了出去。


    仆從們捧著杜知縣敬奉給何郎中的東西打從張屏眼前經過,張屏瞥見一物,嗅了嗅掠過的淡淡氣味,截住前前後後奔忙的杜知縣。


    “杜大人,何郎中大人應該不用檀香。”


    杜知縣一愣,繼而笑道:“啊,張大人真是好眼力,難怪擅破大案,屢得嘉賞!”


    張屏道:“是杜大人欲獻的檀香甚好。然,郎中大人應是甚喜道術。喜道者,多不用檀。”


    杜知縣接著微笑:“那當要讚張大人鼻子好使了。多謝提點。慚愧本縣的確不及張大人淵博!這忙前忙後的,險些又成了瞎忙。”再看向何郎中的帳篷,“慚愧本縣無能,竟讓府尹大人、侍郎大人、郎中大人及張大人都歇在荒野帳中。這般時辰,諸位大人竟還勤於政務,都未歇息。更襯吾之無能無用矣!本縣要去郎中大人帳內問安了,敢問張大人還有什麽提點指教?”


    張屏道:“今夜乃庚申夜,郎中大人或因此不會睡。”


    道家曰,有三屍神,寄於人身,晝夜錄人罪過,每到庚申日,便上稟天庭,天庭再依照過錯的大小,以此人的運數壽元等相抵。修道之人,常會“守三屍”,即庚申日晚整宿不睡,令三屍神不能脫出人體前去天庭稟錯,這樣壽元不會被扣除,便可求長生。


    杜知縣再一愣,跟著又微笑道:“啊呀,真真虧得張大人在此!不然本縣當鑄大錯矣!多謝多謝!”


    張屏道:“杜大人不必客氣。”


    一旁順安縣衙的小吏與衙役們靜靜地看著。


    杜知縣眼角皺紋疊起,與張屏作別。


    張屏再四處轉了轉,無人理會他,暫時也沒哪裏需要他。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就到小帳篷內去補了一覺。


    杜知縣還送了一桶洗澡水到他帳中,張屏先未沐浴,待醒來後再用涼了的水洗了個澡,更覺清爽。


    出帳後他深吸了兩口清氣,前去向馮大人請安。


    守在不遠處的豐樂縣衙役瞅著張屏,想含蓄地提醒他,昨夜府尹大人、王侍郎、何郎中、杜知縣都一宿未睡。但又唯恐張知縣怪罪他們冒犯,便就忍住,眼睜睜看著張大人向府尹大人走去。


    驗了一遍屍骨又批了一疊公文的馮邰站在大帳外,手端茶盞,布滿紅絲的雙目望著張屏精神飽滿的臉:“睡得香麽?”


    張屏看著地麵:“承蒙大人關愛,下官睡得很香。”


    一旁的隨侍趕緊從馮邰手中接過茶盞,馮邰嘴角一挑:“餓了沒,再去吃個早飯?”


    張屏一揖:“多謝大人賜飯。”


    馮邰神色一厲,轉身進帳。


    張屏抬起眼看了看落下的帳簾,旁側先前搬桌凳給他的文吏低聲提點:“府尹大人過一時要用早膳,張大人可是還要給郎中大人問安?先請便罷。”


    張屏即向何郎中的帳篷去,迎麵杜知縣掛著兩個黑眼圈兒,疾疾而來。


    待到近前,杜知縣放緩了腳步,與張屏抬袖互道問候。


    “招待不周,慚愧隻能讓張大人歇在荒野帳中,張大人可睡著了一時?”


    張屏道:“睡了兩個時辰,多謝杜大人。”


    杜知縣又親切地道:“是本縣要多謝張大人昨晚的提點。本縣這裏正又束手無策,不知郎中大人的早膳要怎樣安排,還請張大人再多點撥。”


    張屏道:“郎中大人可能不用葷食,其餘應當如常。”


    杜知縣嗬嗬笑道:“多謝多謝。唉,郎中大人在順安縣內諸多委屈,幸虧今日之後便有張知縣周到侍奉了。還望張大人之後在郎中大人麵前多多美言,請郎中大人恕本縣怠慢疏忽之過。”再客氣兩句後離去。


    張屏繼續向前,隻見一群侍衛,環衛在何述帳篷外數尺處,帳前隻站著兩個小童。侍衛迎麵攔住張屏:“大人可是有事要稟?”


    張屏道:“前來向郎中大人問安。煩請轉稟。”


    侍衛遙遙向帳外小童一抱拳,並不上前,小童紋絲不動,表明內裏何大人仍在調息吐納,不可打擾。侍衛迴身向張屏道:“郎中大人此時不見客,卑職一定轉稟大人的問候,大人請迴罷。”


    張屏道了聲謝,轉身迴去。


    豐樂縣的衙役這才過來向他稟報,迴豐樂報信的人應該已經到縣衙了,接迎郎中大人的一應事宜一定會安排好,請張大人放心。


    因還摸不透張大人對謝大人的看法,衙役們將“謝大人定會安排妥當”隱去,隻稱“衙門那邊一定會按大人的意思,安排妥當”,將一切歸於張大人的英明。


    張屏點了點頭:“這些禮儀,我尚不熟悉。幸而有謝大人。”


    衙役們微一頓,其中一人敏捷道:“卑職也相信,謝大人定能體悟大人的心意。”


    張屏再點點頭,側轉身,視線飄往被侍衛把守的地室方向。


    昨晚,王硯離去後,馮邰拿出從散某屍體手中、裘真家桌上,及黃稚娘囚禁玳王和蘭徽的地室中所得的三片碎瓷,請何述一看。


    何述細一端詳,頓時變色:“此乃泉瓷真品!”再反複驗看那足底碎瓷,“這……難道是怪字款?連枝紋乃俗器常用,泉石公子從不在俗器上用此款。但……看這筆法……的確是泉瓷……馮大人從哪裏得來?”


    馮邰道:“涉及公務,抱歉不能詳細告知何郎中。”收起碎瓷。


    張屏起身一揖:“下官鬥膽冒犯,懇請大人賜教,泉石公子究竟是什麽人?”


    何述皺眉,杜知縣震驚。馮邰冷冷一拍桌案:“混帳!什麽地方,容你這般不知高低禮體?!滾出去!”


    張屏告罪,退出了帳篷。


    他慚愧自己的無知,也體會到了馮大人訓誡中的苦心。


    泉石公子到底是什麽人?


    或許隻有迴去請教蘭大人了。


    此時,京中,刑部尚書陶周風坐在車轎內,視線亦定在前方,心中萬千思緒紛亂。


    前方朱紅大門外,一門童撲通跪倒,向轎子方向叩首。


    “小的給老爺賠罪,萬死不敢搪塞尚書大老爺,隻是相爺此刻的確不在府內,隻好等相爺迴來再稟,求尚書大老爺恕罪。”


    遞帖的仆從未曾想竟見這等場麵,一時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陶周風起身下轎。


    那小童立刻再叩首連連,門前另外幾個家丁也跪下了。


    陶周風又看了看相府的後門,長歎一口氣。


    “隻替老夫轉兩句話。我今日前來,唯想一敘昔年將赴科試,同習經籍時的往事。待師憲兄願談時再說。”


    他迴身入轎,車轎啟行。


    陶周風的話很委婉,他相信仆役定會把話一字不漏地轉稟曾堯,他亦相信,曾堯一定能明白他的話。


    細風熏熏入簾,一如數十年前。


    那時他與曾堯都正少年。


    莽莽不知天高地闊,一心隻想著讀書應試。偶爾也同張屏王硯這般的年輕人一樣,閑逛淘氣。


    曾堯比他活潑些,家裏管得也不那麽緊,一得空,就到含德巷的小院裏來找他吃酒。


    “存式,存式,今兒我做東,請你開開眼,去瞧瞧朝朝閣的盼兮姑娘。真是彈得絕好的琴,聯得絕好的句。秦兄他們幾個也同去。”


    陶周風正色:“我已訂親,便不去那樣的地方了。”


    曾堯不以為然地笑:“你就假正經罷,你那嶽丈,非要你中了進士後才娶他閨女。敢情你一天不是進士,就得當一天的和尚。萬一你跟國子監的廖祭酒似的,六十三歲才登科,你就在這院裏自個兒熬到胡子白?”


    陶周風再正色:“大丈夫求學立業,須先身正心清。”又一眨眼,“再則,書中自有顏如玉,閱而思之,獨屬吾一人。豈不比與你四五人同望一盼兮美哉?”


    曾堯哈地一笑:“行,讓你裝道學!”轉身離去。第二天著小童送來一個錦盒。


    “我家公子說,既然陶公子不敢出去瞧美人兒,就送陶公子一位能在家裏相陪的美人兒。”


    陶周風道謝接了錦盒,打開一看不禁失笑——


    層層錦緞內,包著一把紅泥小壺,形圓小巧,樣式名曰西施。


    另附一箋:


    「贈兄一美,案添閑趣,聊怡小情。願存式兄振奮精神作文章,勇猛刻苦攻學問,手抱西施更抖擻,早日折桂見嫦娥。」


    陶周風笑讓書僮取了兩壇酒,亦草書一箋。


    「木魚老樹根,謝兄贈美恩。僻澀之人兢兢,慕兄倜儻,朝朝盼兮暮暮歌;仰兄高才,鶴擁青雲自登科。」


    數月之後的科試,陶周風中了狀元,曾堯被點為探花。


    兩人同赴禦宴,曾堯拍他肩頭笑道:“簪花至天宮,總算能娶嫦娥了。”


    陶周風拱手:“當要多謝師憲贈的西施。”


    一晃數十年已過,流雲時時有聚散,桂花年年謝複開。然而有些事,就像臉上的褶兒一樣,不能抹,不可消。


    陶周風相信,即便他成了老糊塗,曾堯成了老糊塗,也會記得年少時的往事。


    所以陶周風不相信,曾堯竟會糊塗到在紫微台內用西施壺。


    他想問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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