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邰輕嗤一聲。


    張屏繼續道:“下官由順安縣想起黃稚娘卒於縣衙獄中之事,就找出縣衙刑房的錄冊查看。在發現死者屍身後,有三名捕快肖科、皮率、裘真一起去死者住的客棧查看。謝縣丞,獨自微服散心,其家人及縣衙的人出動找尋那晚,這三人也在。黃稚娘死的那夜,裘真在縣衙大牢當值。”


    馮邰道:“你就這麽給他定了罪?”


    張屏再稍稍抬身:“下官不敢妄斷,但看幾條線索,裘真確有嫌疑,下官想先查一查。他今日未到衙門,下官便讓捕快去他家,裘真卻失蹤了,隻在他屋中的桌上發現了幾片碎瓷。”


    張屏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又有兩個小包,其上各貼著兩張紙條,一張上寫“死者手中瓷”,另一張上是“裘屋桌上瓷”。


    侍從自張屏手中接過瓷片包,呈與馮邰。馮邰取過死者手中瓷片包,打開,端詳那片繪著連枝紋的瓷。


    王硯伸手抓過另一包,展開,與馮邰手中瓷片比較:“似是同一器皿的碎瓷。我對這個不怎麽懂,老馮你怎麽看?”


    馮邰淡淡道:“好瓷。”


    王硯側首:“怎麽個好法?府用?官窯?”


    馮邰不答,卻問張屏:“你查過瓷片來曆否?”


    張屏道:“縣衙刑房苗掌書請幾間瓷器鋪的掌櫃鑒定過死者手中的瓷片,幾人都說,要上好的瓷料與釉才燒得出這樣的瓷,並非尋常百姓所用。上麵的連枝紋因同滯音,被商鋪所諱。其餘的,下官尚未查得。”


    馮邰再問:“年份亦未查到?”


    張屏道:“是。”


    馮邰冷笑:“你倒答得幹脆!查驗此類證物,第一便要鑒其年份出處。若是古物,就查有無盜竊掘墓倒賣。如是今器,便著重查買賣糾紛仇怨。前朝奢靡,豪門富戶好用此薄細瓷器,若存放得當,便看不出陳舊。你既然能從其他線索想到蔡家,怎就不想想這些瓷片是否仍跟那個和王墓有關聯?!”


    張屏道:“下官錯了。”


    馮邰瞪著他:“每次你嘴上認錯都挺利索,卻從來將本府的話當成耳旁風。一點疏忽或謬誤,都能釀成大禍,到時候你也說句錯了?!瓷分南北,南瓷秀雅,北瓷莊樸。連本府都看得出此瓷狀似南形,瓷鋪掌櫃豈會不知?你卻未得答案,可見是沒想到要好好問詢。”


    張屏又稱罪。


    馮邰繼續道:“你方才所說明前雪,的確是順安縣的菜。因烹製不易,極其奢靡,現今幾乎無人吃。但順安縣誌中有記載。你身為知縣,京兆府及鄰近縣的史冊,都應熟讀。若你肯在來之前查查史料,而非純粹臆測,就能確切稟於本府,一句實證勝過萬篇推測!”


    張屏垂首:“下官謹遵大人教誨。下官可否逾越請教……”


    馮邰麵無表情打斷他:“不可。你的所有小動作、小心思,從此刻起統統收起。蔡府舊案,非你能觸及。本府稍後會讓人隨你迴縣中,你將黃稚娘之死及散材屍首案所查線索卷宗全部交出,此後不必再碰,本府自會派專人來查。你做好份內事即可。”


    張屏沉默了一瞬,躬身:“下官,遵命。但請款一事,還須細稟於大人。”


    馮邰拂袖:“你且退下,將須稟之事寫好呈來,本府自會批複。上稟公務,竟不呈文書。堂堂知縣,如驛吏般跑來顛去,直撞本府麵前,成何體統!隻這一項,就當記你數條大過!”


    張屏躬身受訓,馮邰拂袖徑入帳篷,王硯亦跟著進去,帳簾落下。


    張屏直起身,默默走向馬車,準備到車中取帶來的紙筆,但聽身後有人喚:“張大人,這邊請。”


    卻是京兆府的兩個隨從端來了矮凳小桌和筆硯,擺放在空地上。


    “張大人請這裏坐,這些雖是府尹大人隨行帶的,但其他人也使過,大人盡管用無妨。”


    張屏便坐下,隨從又取來一個矮燈架,點亮燈籠。


    “大人請自便,若有吩咐,再喚小的。”


    張屏道謝畢,展紙研墨,頭頂忽有振翅聲,一隻野兔啪嗒掉在他腳邊,掙紮著撲騰了兩下,挺直不動。繼而,那隻白鷹一個俯衝,落到了附近杆上。


    一道人影奔來,卻是王硯的小廝,撿起那隻野兔。


    “大人莫驚。此隼乃我們大公子的鹽球少爺,是我們大公子最心愛的雪將軍的兒子,才剛一歲,還不甚穩重,常愛淘氣。它見大人坐下了,就以為想同它玩哩。”


    另一名王硯的隨行抬起戴了皮套的手臂,雪隼落到他臂上,隨行為它戴上眼罩。


    王硯的小廝再笑向張屏道:“鷹隼的眼,輕易望不得。鹽球少爺算隨和的,若是雪將軍,知道我們大公子在這裏,斷不會讓我們這些人碰,一定要大公子親自放它。”


    張屏不由再看了看暮色中被隨行帶遠的雪隼。王硯的小廝將手中野兔放到一旁,上前替他鋪平紙張。


    “大人斷案,真是奇才。這一迴可是又查著緊要線索了。那瓷片兒,必是案情關鍵!是了,大人可知這蔡氏之前是做什麽的?”


    張屏停下筆:“不知。”


    王硯的小廝搓了搓手:“據小的聽聞,蔡府的老爺,當年曾是兩江督造副使,專管九江一帶的禦瓷造辦事務。”


    張屏唿吸一頓。


    王硯的小廝一歎:“這蔡老爺後來好像犯了什麽事兒,先迴了京裏,再又卸了任。聽說就是卸任後沒幾年,這座宅子失火,蔡老爺及妻兒老小十幾口子,連同所有宅子裏的下人,都不幸了。”


    張屏問:“全無幸存者?”


    王硯的小廝搖頭:“小的是聽說,當夜在那宅子裏的,都沒了。隻有幾個到外地辦差的下人活著。據說,當時衙門查出是遭了匪寇,但京兆府這一帶哪是尋常的地方,巡防這麽嚴,多大膽的悍匪敢犯這案子?一直有人議論另有內情,什麽蔡府的仇家雲雲。總之,後來案子是結了。如今再查……就待我們大公子與英明如府尹大人,聰慧如張大人一道平冤,非小的所能議論了。”


    張屏凝眉沉吟。


    帳篷中,王硯目光灼灼,盯著案上的瓷片。


    “老馮,方才你訓導下屬,是你們京兆府的內務,我便未插話。但你說這瓷是南邊造的,可能確定?年份你瞧著是什麽時候?”


    馮邰冷冷道:“本府不精於瓷器,尚不能定論。”


    王硯道:“先把你瞧出來的都說說,不確定的先做參詳也好。”


    馮邰目不斜視:“本府隻能瞧出其形似南瓷,其餘不知。再者,為甚麽要與你參詳!”


    王硯一嘖搖頭:“罷了,馮大人總不肯與我們刑部好好攜手,罔顧我之誠意。”


    馮邰冷笑不語。


    王硯踱到門簾前,自縫隙處遠眺唏噓:“若佩之在就好了。”


    正在案前批改蘭徽今日所作詠遊詩的蘭玨,忽感到一縷陰寒之氣襲上後背,不由抬首。隨侍道:“老爺,晚風清涼,可要攏上窗?”


    蘭玨道:“不必了。成日碌碌,難得清風滌心。”便擱筆起身推門而出,頭頂星子已現,明月半升,風裏兩三分幽香,草間四五聲蟲鳴。


    鄉野之地,真怡然也。幾將暫忘凡俗事……


    “爹爹。”


    沐浴完畢的蘭徽自迴廊處奔來,燈下一臉的紅包赫然。


    蘭玨問:“還疼麽?”


    蘭徽正色:“請爹爹放心,早已不疼了。”


    蘭玨沉聲道:“臨睡前擦藥,今日晚膳單與你做,莫要吃發物。”


    蘭徽嗯了一聲。


    蘭玨在心裏歎了口氣,凡塵俗事,真是暫忘不了。怎麽能暫忘?


    就在聖旨下來的前一日,玳王帶著蘭徽捅了個螞蜂窩,兩人都被叮了一頭包。


    蘭玨本以為,玳王經過一場驚險,怎麽也能消停兩日,沒想到睡了一天一夜後這位祖宗就跟泡足了水的魷魚一般,又飽滿了起來。


    當時有懷王殿下在,誰也不敢管玳王。小小行館,自然難以容納玳王的尊駕。隻待了半日,玳王就嚷著悶,要找地方逛逛。馮邰與蘭玨一起勸阻,出了那般的事情,不能再讓玳王亂逛。


    懷王歎息曰,孩子都這樣了,還不讓他耍耍?


    馮邰隻得命張屏找個地方供玳王耍,張屏說他覺得行館的後院就足夠讓玳王耍了。馮邰這廂正罵著張屏,那廂雲太傅的兒子過來恭請懷王殿下到雲太傅一位門生在豐樂的別府中賞花。


    懷王殿下帶著玳王欣然前去,誰知道玳王非指名要蘭徽同行。


    蘭玨當真不想讓蘭徽去那種地方,尋借口推脫,懷王又含笑道:“蘭卿放心,小王雖荒唐,但斷不會讓小孩子見著什麽烏七八糟的事情。隻是那家園景甚好,孩子們受了一番驚嚇,需要散心緩一緩。”


    蘭玨隻得咬牙謝恩。這才體會到了太後天天哭訴懷王慣孩子的心情。


    去了約兩個時辰,玳王和蘭徽帶著一頭包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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