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將增兒安置在大堂旁側的偏廳內等候問話。


    張屏甫踏入廊下,門檻內一個精瘦的人影撲通跪下:“小人叩見知縣大老爺!”


    張屏跨進門:“請起,你在一壺酒樓做事?”


    增兒又磕了個頭,方才爬起身:“小人卑賤,如何當得大人一個請字,折煞折煞。承大人垂問,小人姓曾,爹娘快四十了才得小人一個,故給小人起了個賤名增兒。小人現在一壺酒樓裏跑腿兒打雜糊口。”


    張屏道:“三月初二,有個人從酒樓出來後,死在街上。你可認得他?”


    增兒此前已被捕快們詢問過,立刻道:“稟大人,小人與那位客官絕非相識,隻是他年年這個時候都來酒樓吃酒,故而小人認得。”


    張屏問:“你的意思是,他常到酒樓?”


    增兒趕緊道:“不是。小的方才沒迴明白,請大人恕罪。這人每年隻來一壺酒樓一次。年年都是這個時候,二月底,三月初,反正都在清明節前,跟拜……跟以往拜剛剛被大人無比英明勘破的山上那廟的時候相近。”


    張屏再問:“多年來一直如此?”


    增兒抓抓後腦:“小的在一壺酒樓當差六年,他是在……小的當差的第二年,對,就是五年前開始,每年都過來。”


    張屏接著問:“你為何記住了他?”


    增兒一怔,跟著哈腰:“大人英明。酒樓裏每日人來人往,便是每月過來一趟的客人,小的也未必記得住。隻是這位同平常客人不大一樣。小的打雜的這酒樓,在縣裏也算數得著的,酒菜都不便宜,說句令人不齒的話,小的這樣的人,眼睛不由得就勢利了。這位客官衣衫樸素,又次次都是一個人來,小人頭迴接迎時,的確有些怠慢。”


    一壺酒樓一壺最便宜的茶也要五六十文,進出者大都是錦袍長衫。但散某每次進酒樓都是一身半舊短衫,增兒頭一迴招唿他時,差點讓他先付賬後上菜。


    “而且奇的是,聽他口音,不是本地人,是南邊的。但他年年過來,必點兩道尖兒菜,尋常人都不會點的。一道春波翠,一道明前雪。”


    增兒窺見張屏眼神疑惑,即刻解釋。


    “這兩道,都是外地吃不著的菜。春波翠又叫六鮮羹,乃當年太/祖皇帝爺爺駕臨念勤鄉時親嚐過的羹湯。用薺菜嫩尖、馬蘭芽兒、莧菜嫩尖、燈籠菜嫩尖、五方草尖兒、地木耳六樣時令鮮菜,佐以山澗泉水煨成的老鴨湯,加芋兒粉,並嫩筍絲、豆腐碎等共製成羹。湯得熬足精華滋味,又要清亮無膩,沒十幾個時辰煨不出來。六樣野蔬都是現摘洗,入湯的時候也有講究,稍一久葉芽兒就不嫩了,但時候不夠,鮮味又不能調和。非小的誇口,這道羹,禦廚都做不好,先帝駕臨念勤鄉時,想吃這道羹,都是傳我們酒樓的師傅去侍候的。”


    張屏點點頭。


    增兒接著道:“那明前雪,就更難做了。乃取肋排極脆嫩的脆骨尖兒並那膝骨處最韌的筋肉,密法烹製。為什麽叫明前雪呢?就在最後一道製法上。這時節,新茶尚未采,取那茶樹梢的新葉兒,將骨肉煨過。這一道的分寸也極難把握,肉須得不被茶葉著色,無茶苦又盡得茶香。出鍋白似雪,骨切小段,筋肉片成餛飩皮兒大小薄厚,酥韌若膠,茶味香濃。明前雪三個字,即是這般得來。此菜還有一道配菜,是暖房裏養的小黃瓜,這時節,兩根,比手指頭粗不了多少的,就得一兩銀子。也切成小段,用一片肉卷一截黃瓜段兒,一塊脆骨,蘸少許花椒汁兒,麻且不奪味,這就又成一道新菜了,叫雪潤新柳。即是一菜兩吃。”


    張屏道:“這兩道菜,得不少錢。”


    增兒道:“春波翠一道二兩銀子。明前雪三兩,單那小黃瓜就得一兩哇!但不是錢的事兒,關鍵是費工夫,且看時節,必須清明節前才做得,菜農的暖房裏的小黃瓜都是往京裏王府裏送的,我們輕易也不能買啊。我們酒樓的菜牌上從沒寫過這兩道菜,都是本地的貴客老爺們曉得我們這裏能做,到了這個時候,預先差人吩咐下,晌午或晚上過來吃。我們都不往府裏送,送過去會減了菜味。”


    張屏問:“那你們怎會做給死者吃?”


    增兒趕緊再哈腰:“大人明察秋毫!這就是小的頭一迴就記得這人的緣故了。他真是個懂行的,大早上,我們酒樓剛開門,就來了,張口就點這兩道菜。小的當時就說,客官真是會吃,這兩道確實隻有一壺酒樓有,但我們輕易不做,每年隻訂幾席,今年都訂滿了。”


    誰知散某掏出一錠大銀,擱在桌上,再問,能不能做。


    恰剛好前一日剛有兩位貴客大老爺預定了這日的席麵,一位訂了明前雪,一位訂了春波翠。廚房裏怕做菜失手,一般會備出富餘的食材。增兒不忍讓一位非常想吃酒樓秘菜的客官失望而歸,便去同廚房商量,加做了一道。


    散某在酒樓待到中午,吃完即走。


    “到了第二年,又是清明前某日,這位客官開門時就過來,還點名讓小的侍候,仍是點這兩道菜。之後直到今年,年年如此。”


    張屏問:“你怎會知道他叫什麽?”


    增兒尷尬一笑:“小的頭一迴侍候這位客官時,不夠恭敬。客官當時吃醉了,便訓斥了小的,說讓小的以後長上眼,記得散爺爺,小的當時還聽成了三爺爺。對街賣花兒的劉媽媽有個外甥在通達客棧,這位客官年年都住那裏,還是她同小的說,這位客官姓散。”


    旁側黃喬立刻躬身:“大人,可要卑職立刻去將通達客棧的人帶來?”


    張屏想了一下:“不用。”跟著又問增兒,“你們酒樓中,用的是什麽顏色的碗碟?”


    增兒啊了一聲,一臉驚詫,跟著連連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是折服於大人的英明!大人真是問中了關鍵,小人方才竟忘記稟報!這位客官,還有一樣古怪,他要我們給他上菜端茶盛酒的杯碟碗盞,一概不能用瓷的。”


    詢問完增兒,張屏返迴宅中,換上便服,剛出房門,無昧從廊下探身:“阿屏啊,謝大人過來了。對了,聽說你剛才在衙門忙公務,早飯也沒吃啥。我這邊給送的飯多,我留了兩個包子,你餓了就先墊墊?”


    無昧將手中盤子遞到張屏麵前,瓷盤。


    方才張屏給增兒看了死者手握的瓷片,增兒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指天畫地發誓酒樓絕沒有這樣花色的器皿或擺件。


    “這連枝紋,枝同滯音,開酒樓要的是客如流水,絕不能滯。我們平常連紙都不說,叫單兒或條兒。字叫做記。紫色的花兒也不能擺,沾這個色的一概叫紅。”


    無昧側首瞅著張屏:“阿屏?”


    張屏收起思緒,抓起一個包子:“我在想那案子,多謝嵋哥。”邊啃包子邊往前廳去。


    此舉不合馮大人小冊子中的訓誡。可蘭大人說,事須變通。眼下宅子裏的仆從都在衙門那邊由捕快問話,四周空蕩蕩,沒誰瞧見。


    最後一口包子還沒咽下,迎麵便見謝賦立在通往前廳的路口。


    “下官唐突,驚擾大人。”


    張屏摸出汗巾擦擦嘴,咽下包子。謝賦盯著他身上的便服:“下官冒犯,大人可是準備微服查訪?”


    張屏道:“是。”


    死者散某身上著實謎團甚多。


    譬如,死者皮膚粗糲,雙腿雙臂筋肉凸起,上臂和手腕、腳踝及小腿的膚色粗黑甚於大腿,雙手雙足都有厚繭,指甲外翻,腳上有麻鞋袢磨出的痕跡,頸粗肩厚,肩上亦有繭。可知他是個經常勞作,常穿短衣,卷起袖口褲腿的人。


    但據增兒說,死者非常懂門道,知道那兩道菜做起來很花時間,每次都是酒樓一開門就過去。


    等菜的一上午,他就在酒樓的茶廳裏吃茶聽曲兒。


    他吃茶,也十分講究。


    第一道,先吃一碗核桃、白果、花生、杏仁、枸杞、茯苓等數樣磨成的漿,並卷酥、麵果等精致細點四小碟。


    第二道,再吃一碗酪,配鮮果蜜餞、小柿團、及現切的果片等四樣。


    第三道,方才吃茶,或是陳普,或是祁紅。再改上山楂糕、用香料精焙的幹果等四小碟,慢品。解膩、消閑、滋養開胃。


    增兒咂舌曰,他算是見識過不少貴人的,但真沒幾個比得上這位會吃。


    吃正菜的時候,死者也不是隻吃這兩道,往往還要現點幾樣別的搭配,但酒每次隻吃杏花釀。


    因他絕不用瓷器,菜盤、飯碗、茶盞、酒杯都給他用的漆器,茶壺酒壺皆是銅的。


    死者一直不怎麽言語,也不大笑,每次吃到大醉才離開酒樓。


    張屏問謝賦:“春波翠與明前雪這兩道菜,你吃過麽?”


    謝賦一怔,而後道:“下官知曉春波翠是太/祖皇帝禦口親讚過的名菜,但未曾有幸知其滋味。”再向張屏一揖,“大人勤於公務,親身差案,乃百姓之福。然,五月夏稅征數,本月底前必須定下,戶房等著大人複議。工部的大人這兩天就到,如何接迎,禮房已擬了出來,請大人覽閱,所需款項也得大人準批。今天再不定就來不及了。還有,玳王殿下方才欲攀爬行館後院的屋頂,現下又要拆牆,館丞正在跪勸。”


    張屏悶聲道:“我知道了。”轉身迴屋,換迴了官服。


    無昧又從廊柱邊探身:“阿屏,你要是有什麽不方便吩咐你屬下做的,就跟我說。”


    張屏看看無昧,自從古井姥姥案後,無昧的臉在縣中人人認得,一上街就會被求卜卦賜福的團團圍住。清晨半夜,還會有人在知縣宅邸附近晃蕩,感應靈氣。衙役驅之不盡。


    張屏再悶聲說:“沒事,捕快,都能辦到。”


    無昧嗯了一聲:“阿屏,當官不易。我知道,你肯定能當得特別好!”


    張屏沉默地從無昧擱在迴廊欄杆上的瓷盤中拿起剩下的那個涼了的包子,幾口吃完,折返前廳,與謝賦一同迴到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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