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裏希一時詫異,連眼下這尷尬姿勢都顧不上。確然,放眼三界,眼瞳顏色紛亂繁雜,但金瞳卻是屬於她特有。她這幾十萬年來極少下界,所以人、妖二界知道她一雙金眼睛著實不多。她自己對這事其實並不甚意,卻不知原來底下還有這麽一層。想來是仙界那些個仙人這些年活得太過無趣,便將她眼睛也當成了一種象征,結果有一日發現這雙眼睛不是仙界獨有,這對於九重天上那些自視甚高仙人來說,不得不說一種恥辱。


    風裏希自認為從未見過蘇糜,他父親狐王蘇瓠她倒是有些交情。但聲音氣澤不像容貌,可以形容得準確,眼下這小狐狸再本事,也無法靠嗅覺和聽覺認出一個從未見過人。又幸好她如今真身受損,隻能日落後化為人形,蘇糜身邊侍女侍從隻見過她小黃鳥樣子,而蘇瓠又看不見。


    自己是誰,他應是不知。但是這件事,她從前雖不知情,說到頭來還是因她而起。風裏希平素淡薄,但人也好神也罷,越是淡薄,其實越怕與別人有情分上糾纏。她當年欠了饕餮一個人情,這四百多年饕餮好似從三界消失了一般,她就一直揣著這塊心病。如今知道自己竟又害一隻本應活潑健康小狐狸瞎了幾萬年,心中就又加了一層愧疚。


    愧疚歸愧疚,眼下她受製於人,著實不是愧疚時候。她雖有九成把握蘇糜並不知道自己日日麵對小黃鳥就是害他瞎了眼罪魁禍首,卻對蘇糜今夜行為存了疑惑。如果他真不知情,這麽迫不及待地將原委告知,又是為何?


    她正想著如何應對,卻覺得肩頭一重。


    原來這隻狐狸惡狠狠地講完他血淚史以後,靠著風裏希浴桶裏睡著了。。。


    風裏希無語默了一會,諸如愧疚之類,果然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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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神力,還不能喚侍女,又不忍心看著一隻瞎狐狸浴桶裏泡一晚變得又病又瞎。


    風裏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閉著眼睛將赤條條蘇糜拖到床上去。又胡亂拿了幾張狐皮裹了裹,才坐一旁安心想事情。


    照他這麽說,蘇瓠當年為了救蘇糜一命,親手將親生兒子眼睛灼瞎。這些年來,他會不會心中懷恨?那白麵具派猰貐尋蘇糜聯手不成,又會不會直接去找蘇瓠?那麽她將阿決和煙羅托給蘇瓠這事,應該重考量了。


    她正想著,卻覺得指尖一陣酥麻,低頭看去,發現身後狐狸正捉了她一隻手指吮吸,似仍夢中,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神情。不知為何,風裏希那無謂同情心又悄悄泛起了一點。


    億萬年來,經她手魂飛魄散妖也好,神也好,何止千萬。然她出手總是有些因緣,蘇糜這件事,卻確確是仙界不是。


    她歎了口氣,輕輕抽出被狐狸弄得黏黏答答手指,報複性地將上麵口水他一向要用十二種藥材洗麵上擦了擦,才咬破指尖,用自己血他額頭飛畫了幾筆。


    她上神之血對妖族是至毒,但九尾狐一族本就非妖非仙,加上她使出上古秘術,隻要這樣每夜幾滴血畫上百日,他眼睛應該就會好了。


    畫完之後有點累,她血中存著本就是億萬年來積攢下天地之精氣,並非取之不竭,這幾百年已經用了不少,如今失了這幾滴她都覺得有些撐不住,卻見蘇糜包著粽子榻上睡得正香,不禁氣上心來,房內尋了些朱砂,他兩邊臉頰各畫了一隻胖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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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第二日侍女們一進內室看到,便是她們那永遠慘白著一張臉殿下,兩腮通紅地靠坐榻上,看到她們進來,有點懨懨道:“冷~~~”


    隨著他嘴巴張合,左右臉頰上兩隻狐狸也跟著擠眉弄眼起來。


    事實證明蘇糜小身子骨確實難堪重任,不過是水裏泡了一會,風裏希雖把他撈出來了,卻沒給他擦幹。這就害得蘇大小姐臥床不起,一倒就是兩個月。


    因為蘇糜這病,他們一行驛館裏滯了兩個月。這兩個月裏風裏希白日裏是順風順水,夜裏是慘絕人寰。每到掌燈時分,蘇糜就會善心地放眾侍女侍從下去休息,然後使喚著被迫化出人形風裏希幹這幹那。一會腰酸一會腿疼,一會口渴一會頭暈,生生把風裏希這個從前三界中誰都沒膽子多看一眼女神逼成了連起夜都要管老媽子。


    風裏希也反抗過,她用裝聾、裝病、裝死等各種方式來表達她不滿,但是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病弱狐狸就會軟成一灘泥倒榻上,看不見眼睛裏眼淚巴巴道:“反正他們都要我死,你也不要管我,讓我就這麽死了算了~~~到時候用竹簾將我卷卷,丟荒郊野地喂野獸吧。。。”


    風裏希心中腹謗,照你那個修為,就算被丟荒郊野地一萬年都不一定有野獸敢吃。可心裏卻還是軟了,結果就是該倒水倒水該喂藥喂藥。


    這兩個月裏蘇糜倒也沒閑著,每日都有文官模樣九尾狐族他榻前匯報天下之事。風裏希作為一隻無所事事寵物鳥,自然也聽了不少。


    蘇糜一副病秧子樣,管得倒不少,從妖界之戰到人間哪個寡婦有了個相好,他都興致盎然地聽。可風裏希注意卻不過幾件。


    第一件是青丘蘇瓠和妖王帝江大軍靈釜台一戰,雙方各損一半將士,帝江斷了蘇瓠一臂,蘇瓠折了帝江五萬年修為。


    第二件是李淵所領義軍這兩個月內勢如破竹,進入關中後,李淵關中地區親屬紛紛起兵響應,其中有建成、世民妹妹李秀,李淵從弟李神通, 二人均雩縣山中聚眾數千人。李淵女婿段綸,也藍田縣聚眾萬餘人。大軍一路攻占涇陽、雲陽、武功、盩。涇陽時,光李世民手下軍隊已有九萬人,李秀又率精兵萬餘人與她弟弟會師於渭水北岸,與夫君柴紹各置幕府,號稱“娘子軍”。


    九月甲子日義軍攻占長春宮,十月辛巳日已至長安城外,各路人馬聚集,已達二十萬人。


    而這其中有十九萬,都為李世民所統率。


    昔日別扭略顯浮躁少年,已一次次分別中悄然成長為令天地變色戰神。


    前幾日蘇糜聽了文官來報,像往常一樣慢半拍地抱著狐裘床上發了會呆,才摸索著捏了一塊杏仁酥放入口中道:“那劉文靜倒還有幾分本事,竟能靠嘴皮子說動突厥王,帶了突厥大將康鞘利所帶領五百兵士以及兩千戰馬至龍門。”


    說罷有意無意“看”了眼立椅背上梳理羽毛小黃鳥,又摸了摸手中滿是洞幾頁紙,“汾陽人薛大鼎向李淵進言:勿攻河東郡,大軍自龍門西渡黃河,占據永豐倉。向遠近發出招撫公文,關中地區便可以坐而取之。”捏了塊糕,問風裏希,“你怎麽看? ”


    風裏希不怕死地白了他一眼,反正他也瞧不見。她怎麽看?她晚上是你青丘殿下老媽子,白日裏還要賣藝不賣身嗎?她是一隻小黃鳥,她什麽也不知道。


    不過話說迴來,這個不知道是誰薛大鼎這條建議,確實不怎麽樣。


    蘇糜空洞眼睛竟對她飛了一個哀怨眼神,才繼續慢慢悠悠道:“人老了啊。。。就容易犯糊塗。李淵竟然想聽從薛大鼎建議,但眾將領主張先攻取河東郡。於是那老糊塗命孫華迴到黃河以西,令右統軍王長諧、劉弘基及左領軍長史陳演壽率步騎兵六千自梁山西渡黃河,駐兵於河西,以形成對河東夾擊形勢, 斷絕河東守將屈突通西歸之路。”


    風裏希無精打采抬了抬眼,表明這事做得還算不那麽糊塗。


    “河東一時難以攻下,老糊塗又想起薛大鼎建議,想引兵直取長安,猶豫未決, 便召集將領商議對策。裴寂進言道,屈突通擁大眾,憑堅城,吾舍之而去,若進攻長安不克,退為河東所踵,腹背受敵,此危道也。不若先克河東,然後西上。長安恃通為援,通敗,長安必破矣。“


    風裏希雖然不想聽,心裏卻不免也有些評斷,裴寂之言,雖有些道理,卻多是畏敵而不敢進取。眼下如若棄河東而西進,勢必使這八方招募來義軍人心不穩,還給了隋軍及其他勢力機會反撲。


    這時卻聽蘇糜道:“兵貴神速,吾席累勝之威,撫歸順之眾,鼓行而西,長安之人望風震駭,智不及謀,勇不及斷,取之若振槁葉耳。若淹留自弊於堅城之下, 彼得成謀修備以待我,坐費日月,眾心離沮,則大勢去矣。且關中蜂起之將,未有所屬,不可不早招懷也。 屈突通自守虜耳,不足為慮。”


    風裏希一愣,這種論述方式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卻見蘇糜將目光從密報上提起來,玩味地看著她,半晌輕描淡寫道:“李淵能幾日前攻入長安城,還要多虧了你好學生、好情郎,當日眾將麵前諫了這麽一筆。”


    她好學生、好情郎。。。此刻定然正忙著累下赫赫戰功,忙著迎娶他那如花似玉公主表妹。


    不過,眼下她沒空扶著心口悲痛,而是想著那夜那兩個舞姬中如果至少有一個是妖,她為何能接近李世民身上往生障。看來蘇糜手下並非隻有妖族,所以才能連她那一夜事都知曉。


    當年九重天那幾萬神仙為什麽沒有殺了蘇糜這個小妖孽,給他機會當著她麵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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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她趁蘇糜睡下,又他額頭作畫,卻聽得幾聲犬吠。


    她還未來得及畫完後一筆,就見本睡死過去狐狸忽地張了眼,麵上竟如臨大敵,手中一頓摸索。


    風裏希第一反應是看看天是不是又塌了,轉念一想天塌這事對這隻慢悠悠地狐狸來說實不算什麽大事。按理說,這世上能讓他青丘蘇糜殿下著急事,連話本子裏都沒寫出來呢。


    過了一會,卻見一隻威風凜凜大黑狗從窗口躍了進來,好似巡查一般左聞聞右嗅嗅。


    風裏希心想這狗倒有意思,一點都不見外,她腰上忽然一緊,卻是蘇糜如同將要溺死狐狸一般,緊緊地抱住了風裏希這根浮木。


    風裏希詫異地瞧了瞧自顧自東聞西嗅壓根連瞅都沒瞅向這邊大黑狗一眼,又看了看此刻成縮成一團躲她身後青丘殿下,忽然綻開一個了然笑:“你、怕、狗?!”


    蘇糜此刻身體僵硬,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來:“不、不、要、讓、它、過、來。。。”


    風裏希心中長歎一聲,她怎麽就忘了,黃鼠狼改不了偷雞,狐狸改不了畏狗。早記起這點,自己可以少受他多少奴役!


    想是這麽想,她還是吐了幾句古語,那黑狗聽了,對她恭敬地一拜,轉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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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間事太無常,這一次驚嚇,將狐狸殿下嚇出一身汗,病竟也跟著好了。


    十一月,風裏希一行入長安城。她聽聞李淵自長樂宮入長安後並未急著稱帝,而是尊了個十三歲傀儡皇帝楊侑為帝,自封為唐王,總攬一切大權。以武德殿為丞相府,改教稱令,每日於虔化門視事。還封了李建成為唐王世子,李世民為京兆尹、秦公,李元吉為齊公。


    本以為蘇糜怎麽也要去探探女媧石,不想夜裏蘇狐狸忽然提議要去京城大夜市,說是聽聞這幾日唐王入京後人心漸安,東西便宜。


    風裏希覺得他這個借口太過虛偽,青丘什麽寶貝沒有,還值得他九尾狐世子殿下大老遠跑到長安來淘便宜貨。


    太陽落山,蘇糜應她要求施術將她一頭銀發幻黑,就帶著一眾灑水打扇侍女雄赳赳地出發了。


    事實證明蘇瓠這隻狐狸永遠無法以常理度之,長安一片繁華糜敗中,風裏希蹲街邊看著一身白裘貴公子,站攤子前為了將一支五兩銀子銀釵還成四兩和賣貨老婦磨了一個時辰嘴皮子後,才相信他真是為了撿便宜來。


    其實她覺得蘇瓠約莫連那釵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她等得有些困,就站起身來附近逛了逛,當她正拿起一個糖人時,忽然感覺有幾道灼熱目光刺她身上。


    她如蘇糜般有些慢半拍地轉頭,卻見七彩宮燈下,一人黑袍玉帶,風姿卓絕地立不遠處,瘦削妖冶麵上一雙幽黑鳳目正鎖她身上。身旁一個百褶裙小姑娘,正怯怯抓著他衣擺。


    就這時,有人從後麵摸上她腰,身材高大一身華貴瞎眼蘇糜,另一隻手將銀釵準確地插入她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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