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不覺已至深秋。


    日光消了酷暑,斜照在臨淵亭內,一片和煦溫暖,小瑩兒與父親在亭中對弈,示能玉擺在小瑩兒手邊,光華時隱時現。


    亭外,李小明手持一根粗鐵棍,反複習練著同一個劈砍的動作,或汗如雨。


    商宇坐在溪邊一塊石頭上,持竿垂釣。


    自上次在此見秦逸垂釣之後,商宇便以教導小瑩兒為名,將這處臨水的小亭霸占了過來,這數十日來,除去授課之外,商宇便都在此處。


    “啪!”


    一枚棋子落下,隨後便傳來小瑩兒奶聲奶氣的聲音:“爹爹你又輸了!”


    商宇迴頭看去,小瑩兒笑著撲進父親懷中,而示能玉上乳白色光暈正漸漸散去。


    “小瑩兒,你用力太過了。”商宇放下魚竿,緩緩走入亭中,看看示能玉,輕輕在小瑩兒腦袋上彈了一下。


    最後幾步棋小瑩兒求勝心切,完全放開了自家天算之能,示能玉的反應遠超平時,若在外人麵前,早已露餡。


    小女孩吃痛,伸手捂住額頭,但看見商宇的目光,又趕緊放下手,吐吐舌頭:“先生,瑩兒知道了啦,但是剛才我贏了耶。”


    商宇笑道:“那你贏了怎麽還挨打了呢?”


    “哼!”小瑩兒嘟起小嘴,心說還不是先生不講道理。


    “哎呦!”很快小瑩兒頭上又挨了一下,她委屈地迴頭看向爹爹。


    隻聽連大竹佯怒道:“小小年紀爭強好勝,忘了先生如何教導你的,還不給先生認錯!”


    小瑩兒聽了更是委屈,眼巴巴看著商宇。


    “算了算了,”商宇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收迴棋盒,那示能玉隻是微微一閃便無動靜,“連兄,小瑩兒年紀還小,賭氣好勝有什麽錯,勝負輕重以後她自然會明白。”


    小瑩兒聞言,瞬間破涕為笑。


    不出意料小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然後商宇走出亭外,來到在埋頭練刀的李小明旁邊,輕輕招手。


    “先生。”李小明收起鐵棍,揮袖擦掉頭上汗水,胸口劇烈起伏。


    商宇上下打量他一眼,問道:“這幾日你家中如何?”


    “多虧先生相助,已將母親送往源都就醫,這幾日學生都住在書院。”


    當日商宇差人贈金,雖未與李小明提及此事,但李小明自然感恩戴德,亦知曉商宇所托之事比他想象中恐怕更為艱難,故而這數旬練刀更加勤勉。


    這數旬來,商宇從未監督過他,但其自己依商宇訂下的訓練方式,每日先苦練刀法至渾身脫力,而後在渾身最為疲勞無力之時開始負重物奔跑,直至身體因不堪重負出現多處損傷方才停止,從未懈怠。


    初時李小明每日習練不到一個時辰便因傷重昏迷,後來漸漸能撐持一二時辰,到如今他每日苦練四個時辰,其人氣質已是與先前那個一身文氣的學子迥然不同。


    商宇一點頭,對李小明道:“向我出刀,看你進度如何?”


    李小明一怔,抬頭卻見商宇向他點頭示意,於是沉下心來擺開架勢:“學生得罪了。”


    說罷,李小明一步踏前,運棍如刀,勢大力猛當頭一刀向著商宇劈下。


    商宇看他一眼,立身不動,隻抬手一捉便扣住李小明手腕,然後輕輕一拽一推,李小明便踉蹌兩步,側身摔倒在地。


    “……”商宇不言不語,似乎在思考什麽。


    李小明從塵土中爬起來,小心翼翼看著先生臉色。


    商宇沉思片刻後,見李小明神色局促,輕聲道:“小明,你這刀架勢和準度尚可,隻是首先你不該一上來就用十成力,若是被人擋下,你要如何應變?再者,敵手身高於你,若是我出刀,第一刀便不會自上進攻。第三點麽,我方才隻用了與你相當的力道,你倒地之後我亦無法再加傷害,你為何不起身再戰……”


    李小明麵色通紅,低頭道:“是學生無能,讓先生失望了。”


    見他如此,商宇歎道:“修文習武終究是你自家之事,你不必顧慮我如何想,你如今已略有自保之力,我亦不會要求你一定要達到何種地步。”


    聽他此言,李小明頭更低下,一言不發。


    商宇撓撓頭,知曉少年用功其實極深,隻是天資有限,故而心中終究無法排解,於是又道:“習武不止苦功,亦需多思多想,博聞廣目,汀州城中有不少武館你可抽出時間去切磋交流,有不解處可再來問我便是。”


    李小明聽了,果然眼睛一亮:“是!學生明白了。”


    商宇搖搖頭走迴溪邊,正要重新拿起魚竿,卻見遠處一位負責灑掃的書院學子快步走來:“商宇先生,有位源都來的貴客來訪。”


    來了。


    商宇眉頭一挑,整一下衣襟,先到亭中向連大竹招唿一聲,而後隨其向外走去。


    疏水書院並不大,故而接待貴客的地方還是碧水閣。


    風和日麗中,商宇走上二樓,望向客席,有些驚訝,因為來的竟是在淄州隻見過一麵的三皇子府的賈長史。


    “商宇先生來了,這位是三皇子府的賈長史,從源都專為拜訪你而來。”


    秦逸居於主位,依然是風度翩翩為二人介紹。


    “原來是賈長史,當日劉府一晤,印象深刻。”商宇微微一笑,入席落座,當日賈長史與易長史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言談舉止間針鋒相對,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賈長史起身,長施一禮:“一別多日,商宇先生風采依舊。”


    賈長史為商宇而來,商宇到來之後,秦逸便告禮離去,而一陣寒暄之後,賈長史亦是開始談及正題。


    “先生才高於世,一身天能更是超凡脫俗,在這小小書院埋沒,豈不可惜?”賈長史坐直了矮胖的身軀,雙眼盯著商宇,真誠道。


    如今大禹失儲,四子奪位,賈長史自然是為三皇子招攬人才而來。


    商宇自在劉府主動提出代劉痕一戰範北沙之時,便已料到今日,於是不緊不慢笑道:“長史謬讚,隻是在下習慣了孤雲野鶴自由身,書院雖小,卻能相看安然,在下從未覺埋沒。”


    賈長史多年宦海,一聽便知此話言不由衷,心下微喜,繼續遊說道:“先生此言差矣。下官以為,幻宇造物天賦其能,理當有所為以報幻宇,況我輩生於世間,庸者求一世榮華,賢者求千秋功業,先生承天之力,得天之能,更當順天應命,出世濟民,若是碌碌一生,豈非愧對幻宇上天賜與先生這一身本領?”


    不愧是源都的高官,說話果然水準不凡。


    “那長史以為,在下如今應該如何?”


    “自然是擇賢主而輔國,附明君而展翅……”


    商宇放拿起茶杯,低頭呷一口茶,表情隱沒在茶杯升起的煙霧中:“言之有理啊,隻是不知長史口中的賢主是誰,明君又是誰?”


    賈長史精神一振:“如今陛下春秋已高,眾皇子中三殿下年最長,威最重,將來必繼大統,如今三殿下求賢若渴,天下名士無不誠心敬慕,若先生有意一展宏圖,便隨下官迴源都,下官願代為引薦。”


    “那麽……”商宇聞言放下茶杯,抬起頭來,看向賈長史“敢問長史,今日為何不是三殿下親自來對在下說這番話?”


    賈長史目光與商宇相撞,頓時察覺到對方眼中的戲謔與一點點鄙夷,本欲脫口而出的“三殿下公務繁忙”卡在喉中,眉頭皺起,重新打量這位新晉的“大禹天啟之下第一人”。


    商宇笑笑道:“我聽說賢主求才,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又聽說明君用人,辨聖愚,察庸賢,使之各展所能各安其分,長史以為呢?”


    這兩句話,第一句是說三皇子譴人前來,可見並無招攬人才的誠心,第二句是說三皇子所遣的賈長史才能平庸,可見其並無識人之明。


    賈長史才能卻是平庸,但其實並不傻,商宇話意他自然明白,於是勃然變色:“我敬先生能為,還請先生慎言!”


    商宇不慌不忙,微微笑道:“該慎言的是足下,在下倒想問你,方才你所言,三殿下私結黨羽圖謀大位,是事實還是誣陷?”


    “商宇!你!”賈長史騰地站了起來,手指著商宇滿臉鐵青,哆嗦半晌才怒罵道,“混賬!”


    “恩?”商宇一抖衣袖,抬頭看著賈長史,目露寒光。


    賈長史一見商宇目光,頓時委頓下來,他此刻終於想起,麵前坐的乃是一位鬥敗了範北沙的心狠手辣的大天奉,若是自己將之惹急了,隻怕難以活著走出此間。


    “先生若是無意,隻當下官沒有來過便好。”


    賈長史最後躬身一禮,深吸一口氣,轉身緩緩離開。


    “且慢,在下還有兩句話要贈予長史。”


    賈長史雙腿一僵,立柱不動。


    “其一,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其二,主辱,臣死。”


    賈長史聞言,佇立良久,才緩緩道一聲“受教”,而後蹣跚著下樓而去。


    商宇看著賈長史肥胖的身軀與不住打顫的雙腿,眉頭皺起。


    方才言及明君賢主的兩句話是試探,試探的內容便是最後兩句話,隻是不料一試之下,此人如此不堪,如此看來,當真要親自見一麵三皇子夏曜,才能權衡日後之事。


    帶著心思走迴臨淵亭前,商宇重新撿起石頭上的魚竿,起竿拋線,目光卻停留在竹竿柄上他親手所刻那一行小字上:


    “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為錦鱗設,隻釣王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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