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結束, 步入十一月。


    天氣轉涼,開窗能嗅到京城冰冷的空氣。天邊的雲邊緣也卷著灰色,太陽灰蒙蒙, 高樓聳立、鱗次櫛比, 從醫院高層看去, 像是見證了什麽電影的開幕畫麵。


    彭梁容遵循醫囑,可以光明正大下床活動而不被護士小姐姐批評,他在床上待得太久,腿都有些乏力, 一能夠動彈了, 就像小動物撒歡般, 快快活活地坐在窗戶邊,看窗外風景。


    裴曉從門外進來,她穿著米白毛衣裙,戴了一頂優雅女士帽, 保養得當的臉上露出笑意來, 柔聲喊他“容容。”


    “媽”青年嬌驚訝地迴身, “哥給我說你今天沒空來看我, 怎麽還是來了”嘴上這樣說, 表情卻很雀躍,他孩子氣地笑起來,桃花眼彎彎的,泄露出極好的心情來。


    裴曉挑眉“這兩天確實挺忙的。”


    她走近,給他理了理病號服的領口, 又有些介意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好幾天沒打理自己,看起來幼齡了好多。”


    從前抹發膠、理一個酷酷帥氣的發型,在公司裏上班就很帥,很有男人的氣概。


    這些天不講究發型,頭發蓬蓬,劉海自然地落在額頭上,蓋住他的眉毛,一顰一笑就很天真,有點小孩子的模樣。


    彭梁容“在媽媽眼裏,我永遠是媽媽的寶貝嘛。”他甜蜜話隨手拈來,“所以不管再怎麽帥氣的發型,媽肯定都覺得我很幼齡。”


    他說完,起身,一米八多的個子,大男人了,卻還是很討好賣乖地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摟著裴曉的腰,撒嬌“媽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他的心思太細膩,從小到大都不其他男孩子。總能那樣,一語中的猜出裴曉在想些什麽,又苦惱些什麽。


    裴曉愣了愣,慢慢笑了“嗯,媽媽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但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她說完,讓彭梁容坐下,又用溫熱的手掌貼他的臉頰,“流感好了嗎”


    “好多了,今天漂亮小護士給了藥,量了體溫,說是恢複得很好。對了,開刀的地方也恢複很好。”


    他說完,卻發現裴曉情緒似是更加低落。


    彭梁容心中著急,嘴上說著雜七雜八的閑話,過了會,拉她坐在椅子上。母子倆很認真地對坐著,彭梁容臉上表情不變,問“媽,你為什麽心情不好啊”


    他知道肯定和家人無關,隻可能與他有關。


    此時隻更加後悔那天為什麽要讓裴曉發現“昭擎”,他不該讓她擔心的。


    裴曉看他,從青年漂亮的眉骨到流麗的鼻尖,他保持著溫柔的笑容,春日湖水般憂鬱的眼珠裏透出的關切讓她一時語塞。


    她含糊其辭,想要掩飾,“沒什麽啊,隻是單純的心情不好,女人總有那幾天嘛。”


    彭梁容沒想到媽媽會拿這個借口來搪塞他。


    要是他是女兒,也就能繼續這個話題說下去,可他是“兒子”,再怎麽也不好繼續追問,隻能皺著眉頭,表示自己的不滿意。


    “我猜不是這樣,對不對”


    他總是這樣,溫溫柔柔的,說話聲音悅耳,心思又細膩,比家裏兩個哥哥要更懂女性的心思。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裴曉定定看他,心想,她是真的很愛他,愛他小時候漂亮像女孩,嬌氣像女孩,她愛給他打扮,縱容他喜愛裙子、漂亮首飾的童年;也愛他長大後俊雅如竹,體貼溫柔,能擔起一個男人責任的樣子。


    她沉默,這樣好的孩子,她傾盡所有也查不到任何關於他六歲以前的事。


    即便是找人搜尋二十多年前失蹤兒童的報案,也從沒見過一個吻合的案情。


    走丟以後,親人不尋,父母不問,就這樣讓他進了福利院。


    和舟嬌被拐還不一樣,她查過他進福利院前的事,年幼的孩子自己跌跌撞撞到公安局,稚聲說自己要來報案,說自己沒地方可去。


    二十年前處理這件事的民警還記得當時他看到彭梁容時,心中的驚疑這樣好看的小男孩,丟了他的家庭該怎麽難受


    彼時他年幼,隻懂得哭泣,抽抽噎噎,進了福利院。到被領養前,警方都沒能幫他找到親生父母。


    當然,也有他一問三不知的原因六歲的小孩卻搞不懂自己的親生父母,腦中沒有一個父母聯絡方式的記憶。這樣的情況實在太過棘手,就是警方再神通廣大,也對此束手無策。


    她說“真的沒什麽。”


    彭梁容很嚴肅地盯她,好久才哼了一聲,瞧著是不開心了。別別扭扭地抱著手臂,嘀嘀咕咕“哦,我知道了,媽有事瞞著我。”


    這樣又天真又孩子氣的話,他得有幾年不說了,自己說完了,心裏也害羞,可表情還是一如既往。


    磨來磨去,他簡直像個狗皮膏藥黏糊糊地隨在裴曉身後,到後來,裴曉實在沒轍,隻能說“我查了查你小時候的事。”


    彭梁容心說來了。


    他麵上皺著眉,“是查我的親生父母嗎”


    她說是,又連聲歎氣“其實不是為了什麽,隻是我被你這次車禍弄怕了。”


    “擔心你以後萬一又出什麽事要是你的親生父母那有什麽親屬,到時候還能幫點忙。”


    她的語氣很認真,“我知道你可能覺得沒必要,但是媽媽這段時間在醫院看了好多人,得病需要親人捐獻腎源、骨髓”


    裴曉的目光好溫柔,就這樣看他,“媽媽隻是擔心。”


    彭梁容呆住了。


    他知道她查他親生父母不是為了方才說的話,可轉念一想,她所說的也不是沒可能。


    裴曉正是抱著這樣的念頭查到彭梁容的親生父母,或許能在未來給他的性命來個保障,再找到昭擎與他有關的依據。


    隻一瞬間,他就傷心起來。


    他掩飾地藏起自己微紅的眼眶,說“那找到了嗎”


    “沒有。”


    裴曉掐了一把他結實的手臂,用勁兒不大,隻是媽媽對兒子關愛的掐掐。


    “誰讓你小時候傻得出奇,對自己親生爸媽一問三不知的。”


    “我找了人,人家也告訴我,你六歲以前的事很難查就今天上午,人家告訴我說,真的查不到。”


    彭梁容越聽越難過,他個高,裴曉隻消抬頭就能看到他想掉眼淚的樣子。所以他努力忍下了。


    “媽媽真害怕啊,萬一你再出什麽事”裴曉喃喃,“我可真得哭慘。”


    他車禍進手術室那天,裴曉哭得可兇了。後來彭守禮告訴他,他那天連人都抱不住,裴曉哭得整個人都要軟掉,即便是用力摟在懷裏,腿腳也是軟的,站不穩坐不住。


    彭梁容咽下淚水,他露出很大很明亮的笑容來“不會有事的。”


    “這次隻是意外,我不會再出事的。”


    他這樣做保證。


    裴曉看起來並不相信,畢竟意外這種事,是人類所不能掌控的。


    他當然能說自己以後不會再出事,可誰又能保證一定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呢


    彭梁容更知道,她擔心的不止是意外,更擔心的還是昭擎和他的關係。


    是一個母親為了孩子,飽含殷切真誠的愛護。她掩藏下見過“昭擎”的事,誰也不告訴,默默地做了一個媽媽該做的事。


    也因此,他就忽然很傷心。


    為自己和自己的“馬甲身份”帶來的牽絆使家人擔憂而感到自責難過。他知道,不能夠再這樣了,至少要讓裴曉不這樣憂慮,不這樣心懷惴惴


    青年攬住母親的肩膀,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可最後什麽也沒說。


    他隻是很快地笑了一下,淚意在眼眶中閃過,閉眼之時又悄然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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