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知更,和一種鳥擁有同一個名字,但是她比那種鳥更嫵媚,也更讓我心痛。


    知更在一家電台主持一檔叫《歌聲如訴》的節目,她的聲音總是每天準時在午夜響起,她的節目我常聽,也常常讓我獨自一人在午夜流淚。有幾次,我抓起電話,隻要那排數字按下去,我就可以接通她的聲音,然後告訴她,我是愛她的。


    我是愛她的,原來我這麽多年一直鬱鬱不樂都是因為知更,因為我曾經對她的辜負,還因為我對她的愛。但是,為什麽八年前我沒勇氣告訴她?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她也許已經忘記世上還有我這麽一個人存在的時候,我卻突然地打電話過去說我愛她,而我現在這副流落江湖失魂落魄的樣子,會不會讓她鄙夷?


    八年前,我和知更同在北方的一家公司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日久生情,有一天,知更約我去一家歌廳聽歌,暗暗的燈光裏,知更告訴我,她愛我。


    我那時前程正好,碩士學位快要到手,公司老總也有意把一間分公司交由我打理,身邊有很多人對我笑臉迎送,更有如雲美女在眼前纏來繞去,而知更不過是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學生妹,沒有事業基礎,也沒有社會經驗,看不出她的優秀,也看不到她的前途,因為工作關係和她接觸的多一些,出於培養新人的責任感也曾不厭其煩地指教過她幾次,在我的印象裏,她隻是一個並不令人討厭的小女孩,我從不認為有愛她的必要。


    知更說:“知道嗎?我有點愛你。”她的聲音很低,而台上一位歌手正在聲嘶力竭地吼那首崔健的《一無所有》,我沒聽清她的話,隻是看到她的頭愈垂愈低。等那位歌手走下台去,我喝了一口紅酒,問她:“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知更重新抬起頭來,看定我,說:“我說‘i——love——you’”。


    我不以為然的笑笑,轉過臉去看坐在吧台前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上了很重的妝,前額的頭發也染成金黃色,上身著一件緊身短袖露臍衫,下麵穿了一條毛邊的牛仔短褲。我不認為如此妝束適合那個女孩,但是她懂得如何使生活更有色彩,一個動感的女孩總是讓人興奮。而知更,一臉不染世塵的幹淨,一身未經滄桑的純白,就像金庸小說裏那個生活在古墓裏的小龍女,美則美矣,但缺了一些生活的激情。


    知更的臉紅了紅,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太可笑?可是愛一個人就要說出來,對不對?我不知道你的感覺,我隻知道自己是愛你的……很愛,以至於每天想的都是你,夜裏夢到的也是你,渴望見到你,但是麵對你時又不敢直視你……我是不是太傻?你笑什麽?是笑我幼稚嗎?”


    我有些感動,輕輕握了一下知更的手,她的手心濕濕的。我說:“知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現在還不想戀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還有許多事要做,現在還無法分出更多的精力去用心地愛一個人。”


    知更是不懂我的意思的,她急急地說:“沒關係,我可以等你,直到你認為可以戀愛了,我們再開始愛情,好不好?”


    我看了看知更那深如清潭天真無邪的眸子,不由苦笑。


    這以後,我怕再見到知更,怕她那份已經預約好了的愛情。但是,越是怕的越是躲不掉,知更總是在我一抬頭或者一轉身時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更讓我氣惱的是,有很多次我和客戶談生意時,她總要虛張聲勢地撞進來,笑笑地看我幾眼,然後再若無其事地走開。


    日子久了,我有些倦,對知更也更加地冷淡,甚至有幾次我故意當著別人的麵讓她下不來台,她的眼圈紅紅的,要落淚的樣子,可是轉眼又是一臉燦爛無比的笑。我有些無奈,問她:"知更,我上輩子欠你的嗎?"


    她搖搖頭,睜大了好看的眼睛看我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不,我欠你的。”然後走掉。


    一個月後,我升職為分公司經理,離開公司總部。


    走出公司大門的那一刻,我長出了一口氣,以為自己終於獲得了不被愛情監視的自由。


    為了把分公司的業務趕上去,我開始形蹤不定地在國內飄來飄去,盡管很累,但因為背後少了一雙注視我的眼睛,反而很開心。


    半年後,分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訂單多的讓老總樂得合不攏嘴,我因此被老總推薦進了董事會,不多久又做了總公司的副總經理,那一年我剛滿三十歲,正是少年得誌,誌得意滿之下不免有些得意忘形。


    而此時的知更不過剛做了公關部的副部長,我坐在四季如春且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喝著碧螺春聽電話時,她卻在為一日三餐奔波在炎炎烈日下。知更常常來我辦公室找我簽文件,每次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其實隻要我給人事部門打個招唿,完全可以把她調到一個輕鬆且高薪的部門去,我等她來求我。可是知更在談完工作後總是欲言又止,我問她:“有事嗎?”她看看我,搖搖頭然後默默離去。我以為她礙於自尊心不肯開口求人,就主動請人事部找一份合適的工作把她調過去。


    三日後,人事部主任拿來一份辭職書請我簽字。我習慣地問了一句:“哪個部的?”


    人事部主任說:“是知更啊,我今天找她來給她談了一下關於她工作調動的事,誰知她迴去就寫了一份辭職書給我……”


    我叫來知更,問她為什麽?她在我麵前坐定,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說“你為什麽?”


    我作姿態說:“我看你做原來的那份工作太吃力……而我現在有這個權力,畢竟你曾對我……我想幫幫你。”


    知更咬了一下嘴唇,臉轉向窗外,淒然道:“我以為你會說‘因為我愛你’。”


    我笑笑說:“知更,我知道你對我的好,但是我現在是公司的一名領導,我不願被人說閑話,再說……”


    知更冷笑說:“我懂你的意思,對不起,我高攀了!”說完站起來衝出門去。


    知更的背影孱弱而單薄,像一頁紙輕輕飄出門去。


    我那時真的不懂愛一個人是如此的沉重,看著知更走遠,我沒有絲毫的內疚,隻是感到一種如釋重負。許多年後的今天,我才明白,我那時是多麽的愚蠢和冷酷。我錯過的是怎樣的一份苦愛,我放棄的又是怎樣的一個好女孩。


    這以後我再也沒見過知更。其間也曾想過她,隻是總是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我的人生太順,風花雪月又太多,一個少不更事的學生妹真的不值我掛念。


    兩年後,因為市場的原故加上公司老總任人唯親,公司的效益每況愈下,後來隨著幾樁生意的失敗,公司終於破產。


    樹倒猢猻散,我隻得忍痛離開那家給過我夢想和榮耀的公司,隻身一人去了南方,我也像一張飄向空中的紙,隻是比知更要落魄。


    我在南方孤魂野鬼般地遊蕩了整整五年,廣州、深圳、珠海、海口,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從人才市場到勞動力市場,從營銷員到建築工……我倍嚐生活的艱辛和人間冷暖。


    我曾經做過一家大公司的副總,住有房行有車,而現在,我隻能為深圳街頭一家鮮花店做花童,騎一輛單車,不管晴還是雨,卑微地日夜穿行在這個高貴的城市裏,為一塊麵包或一杯汽水而奮鬥不息。什麽理想,什麽前途,對我來說都很遙遠了,遠遠不抵一頓早餐重要!


    這是我在深圳最後的一個聖誕夜,我已經做好了迴家的打算。


    那時街上還在狂歡,我一個人躺在冷清的宿舍裏,百無聊賴,打開收音機,知更柔美的聲音傳過來:“親愛的聽眾朋友,今天是聖誕夜,想必你已經收到了一份神秘的聖誕禮物,快樂嗎?那麽,我來放一段音樂,讓我們在這曼妙的音樂裏打開手中的包裝,看看今夜讓我們難忘的禮物是什麽,好不好?你可以打電話來,我想分享你的開心,也把我的禮物送給你——聖誕快樂!”


    音樂如潮,輕輕地自收音機裏瀉出來,是王傑的一首老歌《迴家》:“……誰還記得當年我眼中的模樣;誰又知道,這段路是如此漫長;我不在乎,有沒有夢裏的天堂,握在手心的票根,是我唯一的方向,迴家的感覺,就在那不遠的前方……”


    我不由得淚水滂沱。


    許久,我抖著右手撥電台的電話,通了,知更的聲音響在耳邊:“喂,你好,告訴我你收到了一份什麽樣的禮物好嗎?”


    我再次淚如雨下,輕聲哼唱:“迴家的感覺又讓我熱淚滿框,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聲唱,我在歲月裏改變了模樣,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


    知更猶豫了一下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是不是……”


    我無聲地苦笑一下說:“知更,我是愛你的……告訴你我收到的聖誕禮物好嗎?是一張迴家的車票。”


    王傑的歌讓人心碎地傳過來:無人的街,帶著一身疲倦,昨夜的滄桑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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