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死亡最初的驚慌、恐懼、掙紮與躁動過去之後,繼而到來的是一片迷茫。你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徘徊在那棵枯死了隻等傾倒的光禿禿的樹木之下。你圍著斜指灰蒙蒙上空的這古怪的魚叉轉了許久,不肯離開這唯一尚可辨認的標誌,這標誌或許也隻是你模模糊糊的記憶。


    你不願意像一條脫水的魚釘死在魚叉上,與其在搜索記憶中把精力耗盡,不如舍棄通往你熟悉的人世這最後的維係。你自然會更加迷失,畢竟還抱有一線生機,這已是非常明白的事。


    你發現你在森林和峽穀的邊緣,又麵臨最後一次選擇,是迴到身後茫茫林海中去,還是就下到峽穀裏?陰冷的山坡上,有一片高山草甸,間雜稀疏灰暗的樹影,烏黑崢嶸處該是裸露的岩石。不知為什麽陰森的峽穀下那白湍湍的一線河水總吸引你,你不再思索,甩開大步,止不住跑了下去。


    你即刻知道再也不會迴到煩惱而又多少有點溫暖的人世,那遙遠的記憶也還是累贅。你無意識大喊一聲,撲向這條幽冥的忘河,邊跑邊叫喊,從肺腑發出快意的吼叫,全然像一頭野獸。你原本毫無顧忌喊叫著來到世間,爾後被種種規矩、訓戒、禮儀和教養窒息了,終於重新獲得了這種率性盡情吼叫的快感,隻奇怪竟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你張開手臂跑著、吼叫、喘息、再吼叫、再跑,都沒有聲息。


    你看見那湍白的一線也在跳躍,分不清哪是上端哪是下方,仿佛在飄搖,又消融在煙雲之中,沒有輕重,舒張開來,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解脫,又有點輕微的恐懼,也不知恐懼什麽,更多是憂傷。


    你像是在滑翔,迸裂了,擴散開,失去了形體,悠悠然,飄盈在深還陰冷的峽穀中,又像一縷遊絲,這遊絲似乎就是你,處在不可名狀的空間,上下左右,都是死亡的氣息,你肺腑寒徹,軀體冰涼。


    你摔倒了,爬起來,又吼叫著再跑。草叢越來越深,前去越加艱難。你陷入灌叢之中,用手不斷分開枝條,撥亂其間,較之從山坡上直衝下來更費氣力,而且需要沉靜。


    你疲憊極了,站住喘息,傾聽嘩嘩的水聲。你知道已接近河邊,你聽見漆黑的河床中灰白的泉水洶湧,濺起的水珠一顆顆全像是水銀閃閃發亮。水聲並非嘩嘩一片,細聽是無數的顆粒在紛紛撒落,你從來沒這樣傾聽過河水,聽著聽著居然看見了它的映像,在幽暗中放光。


    你覺得你在河水中行走,腳下都是水草。你沉浸在忘河之中,水草糾纏,又像是苦惱。此刻,一無著落的那種絕望倒也消失了,隻雙腳在河床底摸索。你踩著了卵石,用腳趾扒緊。真如同夢遊,在黑幽幽的冥河中,唯有激起水花的地方有一種幽藍的光,濺起水銀般的珠子,處處閃亮。你不免有些驚異,驚異中又隱約歡欣。


    隨後你聽到了沉重的歎息,以為是河水發出的,漸漸辨認出是河裏溺水的女人,而且不止一個。她們哀怨,她們呻吟,一個個拖著長發從你身邊淌過,麵色蠟白,毫無一點血色。河水中樹根的空洞叫水浪拍打得咕嗜咕嗜作響的地方,有一個投水自盡的女孩,她頭發隨著水流的波動在水麵上飄蕩。河流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黑黝黝的森林裏,透不出一線天空,溺水的女人都歎息著從你身邊淌走,你並不想拯救她們,甚至無意拯救你自己。


    你明白你在陰間漫遊,生命並不在你手中,你所以氣息還延續,隻出於一種驚訝,性命就是係在這驚訝的上一刻與下一刻之間。隻要你腳下一滑,腳趾趴住的石頭一經滾動,下一腳踩不到底,你就也會像河水飄流的屍體一樣淹沒在冥河裏,不也就一聲歎息?沒有更多的意義。你也就不必特別留心,走著就是了。靜靜的河流,黑死的水,低垂的樹枝上的葉子掃著水麵,水流一條一條的,像是在河水漂洗被衝走的被單,又像一條條死狼的皮,都在這忘河之中。


    你同狼沒有多大的區別,禍害夠了,再被別的狼咬死,沒有多少道理,忘河裏再平等不過,人和狼最後的歸宿都是死。


    這發現令你多少有些快活,你快活得想大喊一聲,喊叫又沒有聲音,有聲音的隻是河水咕嘟咕嘟拍著樹根下的空洞。


    空洞又從何而來?水域漫無邊際,並不很深,卻沒有岸邊。有個說法,苦海無邊,你就在這無邊的苦海中蕩漾。


    你看見一長串倒影,誦經樣唱著一首喪歌。這歌並不真正悲痛,聽來有點滑稽,生也快活,死也快活,這都不過是你的記憶。遙遠的記憶中來的映像,又哪有什麽誦經的唱班?細細聽來,這歌聲竟來自穀燕底下,厚厚的好柔軟的苔蘚起伏波動,複蓋住泥土。揭開一看,爬滿了蟲子,密密麻麻,蠢動跑散,一片令你惡心的怪異。你明白這都是屍蟲,吃的腐爛的屍體,而你的軀體早晚也會被吃空,這實在是不怎麽美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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