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不知道什麽叫做幸福,她又說她該有的都有了,丈夫,兒子,一個別人眼裏看來美滿的小家庭,丈夫是個電腦工程師,你知道這一行現今有多吃香,他又年輕有為,人都說他隻要弄到一個專利,就能掙上大錢。但是她並不幸福。她結婚三年了,戀愛和新婚的那股熱勁都已過去,兒子,有時候,她發現竟是個累贅,最初有這念頭的時候,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隨後也就習慣了,她還是愛她的兒子,隻有這小東西能給她點安慰。可她沒有喂過他奶,為了保持體形,她脫了白大褂在她研究所裏的浴室衝澡的時候,那些生過孩子的女同事都羨慕不已。


    又是一個白大褂,你說。


    是她的一個女友,她說,她總來找她說她的苦悶。她說她不能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整天隻談她們的孩子,上班一有空就為孩子和丈夫織毛衣。一個女人並不是丈夫和孩子的奴隸,毛衣她當然也為孩子織過,事情就打這開始,她說她煩惱也全來自這件毛衣。


    這毛衣又怎麽了?


    她要你聽她說下去,別打岔,她又問她說到哪兒了?


    說到毛衣和毛衣惹來的煩惱。


    不,她說她隻有去教堂裏聽管風琴和做彌撒時的歌聲,才得一點平靜。她有時星期天去教堂做彌撒,讓丈夫看一會孩子,他也該為孩子做一點事情,不能全付擔子都落在她身上。她並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過教堂,現今教堂也對外開放,能自由出入,她進去聽了一會,以後得空時就去。她還喜歡巴哈,是的,聽巴哈的"安魂曲",她受不了那些流行音樂,這鐐繞她,她已經煩不勝煩,她問是不是講得太亂?


    她說,她開始吃藥,每天服安眠藥。她看過大夫,醫生說這屬於神經衰弱,她覺得非常疲勞,總也睡不夠,可不吃安眠藥又睡不著。她不是性苦悶,你不要誤解了,她同她丈夫也有性高xdx潮,也不是滿足不了她,你不要往那方麵想,他比你年輕得多,可他有他的工作,他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甚至有點野心,一個男人有點野心沒什麽不好,他關在實驗室裏夜裏經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鬧。她不應該這麽早有孩子,是他要的,他愛她,要她為他生個孩子,問題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這樣的,她說她給她兒子織了件貼花的毛衣,她自己設計的花樣,比展覽會上的那些兒童服裝還好看,至少她這樣以為。她同她所裏新調來的一位同事一起去看一個出口時裝展銷會,單位裏發的票。那幾天他們測試的儀器壞了待修,班上沒事,他們乘上班的時間去展銷會上轉了一圈,想看看有什麽可買的沒有。他陪她去,說給他妻子也許買點什麽。他們結果什麽都沒有買。他倒是也說她給她兒子織的那件毛衣勝過那些展出的兒童服裝,她完全能搞服裝設計。那以後,她開始琢磨,又買了本時裝裁剪的書作為參考,用一塊她買來一直沒去做的粗毛藍棉布同一塊她不怎麽戴的頭巾剪了拚接在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連衣裙,穿著上班去了。進機房更衣之前他看見了,濤講了一番,還說她就應該穿她自己設計的衣服。這之後沒兩天,他弄來兩張模特兒時裝表演的票,請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這些模特兒身上。


    她要你聽她說下去,不,她說他說她如果容那件毛藍布拚接的連衣裙上台,完全能比過這些模特兒,還說她身材特別好。可她說她知道她不夠豐滿。他卻說模特兒並不需要rx房太高,隻要腿長,身上有線條,又說她身上線條特別苗條,尤其是她穿那件毛藍布連衣裙的時候。她說她也真喜歡穿這件連衣裙上班,因為是她自己做的,可她每次穿去他總要打量一番。有一次,她更衣出來,他又那麽看她,還說請她出去吃晚飯。


    她於是去了。


    不,她說她拒絕了,她要去托兒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裏不管。他問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讓她單獨出門?她說不是,但她出去走動也多半帶著小孩,況且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覺。當然她並不是晚上一個人沒出去過,讓丈夫看一會孩子,總之,她不能問他晚上出去吃飯。有一天,他又請她第二天午間休息到他家去吃中飯,讓她嚐嚐他燒的四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絕了。


    不,她先答應了。可他又說希望她穿那件毛藍布的連衣裙來。


    她答應了?


    不,她沒有答應而且說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還是穿著這件連衣裙去上班了。中午休息時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這連衣裙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她隻不過拚接上兩塊絲綢,那條印花的絲綢巾單看甚至有點俗氣,她隻不過把那整塊的圖案裁開拚接在胸前和腰身上,就有點特別。她並不認為她身上的線條怎麽好,她丈夫開玩笑都說她過於扁平,缺乏性感,難道一穿上這連衣裙就真那麽好看?


    你說問題不在於連衣裙。


    那在於什麽?她說她知道你要說什麽。


    你說你沒說在於什麽,總之不在於連衣裙。


    在於無論她穿什麽她丈夫都無所謂,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她說她並不想引誘誰。


    你連忙否認你什麽也沒說。


    她說她什麽也不說了。


    你說她不是要找人談談?談談她的苦惱?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惱?你讓她繼續說下去。


    她不知道還說什麽好。


    說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說他全都事先計劃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飯,她應該估計到他妻子不在,隻是不該加以提防。


    她承認是這樣的,越提防心裏壓迫越大。


    越發控製不住自己?


    她沒法抗拒。


    在他看她連衣裙的時候?


    她隻好閉上眼睛。


    不願意看見她自己這樣失去理智?是的。


    不願意看見她自己也一樣瘋狂?


    她說她都胡塗了,她沒想到弄成這樣,可當時她知道她並不愛他,無論從那方麵來說。她丈夫都比他強。


    你說她其實誰都不愛。


    她說她隻愛她兒子。


    你說她隻愛她自己。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說她後來走了,再也不願單獨見到他。


    但還是見了?


    是的。


    也還約在他家?


    她說她想同他說個清楚——


    你說這說不清楚。


    是的,不,她說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瘋狂?


    別再說了!她煩惱透了,她不知道為什麽要講這些,她隻想這一切趕快結束。


    你問她如何結束得了?她說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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