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到村子的盡頭,有一個中年女人,長袍上紮著個圍裙,蹲在門前的溪水邊,用刀子在刮一條條比手指長不了許多的小魚。溪水邊上燃著鬆明,跳動的火光映著明晃晃的刀子。再往前去,便是越見昏暗的山影,隻在山頂上還剩一抹餘霞,也不再見到人家。你折了迴來,也許就是那鬆明子吸引你,你上前去打聽可否在她這裏留宿。


    "這裏常有人米歇腳。"這女人就看透了你的意思,望了望你帶來的她,並不多話,放下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進屋裏去了。她點亮了堂屋裏的油燈,拿著燈盞。你跟在她後麵,樓板在腳下格支格支作響。樓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新鮮的剛收割的稻草的香味。


    "這樓上都是空的,我抱被子去,這山裏一到夜間就冷。"她把油燈留在窗台上,下樓去了。


    她說,她不願意住在樓下,她說她害怕。她也不肯同你睡在一間房裏,她說她也怕。你於是把燈留給她,踢了踢堆在樓板上的稻草,到隔壁屋裏去。你說你不愛睡鋪板,就喜歡在稻草上打滾。她說她同你頭對著頭睡,隔著板壁可以說話。板壁上方的隔斷沒有到房頂,看得見她房裏搭在屋梁的木板上的一圈燈光。


    "這當然很別致,"你說。房主人抱來了被子。她又要熱水。


    老女人拎了一小木桶的熱水上來。隨後,你便聽見她房門門栓插上。


    你赤膊,肩上搭條毛巾,下到樓下,沒有燈光,也許是這人家唯一的那盞煤油燈已留在樓上她房裏了。廚房裏的灶火前,你見到女主人。那張一無表情的臉被灶膛裏的火光映照得柔和了,柴草嘩剝作響,你聞到飯香。


    你拎了個水桶,出門下到溪澗裏去。山巔上最後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暮色迷蒙,掀翻的水紋中有幾處光亮,頭頂上的星星顯露出來,四下有幾隻蛙鳴。


    對麵。深深的山影裏,你聽見了孩子們的笑聲,隔著溪水,那邊是一片稻田。山影裏像是有一塊打穀場,孩子們興許就在打穀場上捉迷藏。這濃黑的山影裏,隔著那片稻田。一個大女孩嗬嗬的笑聲就在打穀場上。那便是她。就活在你對麵的黑暗裏,遺忘的童年正在複活。那群孩子中的一個,將來哪一天,也會迴憶起自己的童年。那調皮的尖聲鬼叫的嘎小子的聲音,有一天也會變得粗厚,也會帶上喉音,也會變得低沉。那雙在打穀場的石板上拍打的光腳板也會留下潮濕的印跡,走出童年,到廣大的世界上去。你就聽見赤腳拍打青石板的聲音。一個孩子在水塘邊上,拿他奶奶的針線板當拖船。奶奶叫了,他轉身拔腳就跑,赤腳在石板上拍打的聲音那樣清脆。你就又看見了她的背影,拖著一條烏黑的長辮子,在一條小巷子裏。那烏伊鎮的水巷,冬天寒風也一定挺冷。她挑著一擔水,碎步走在石板路上,水桶壓在她未成年的俏瘦的肩上,身腰也很吃力。你叫住了她,桶裏的水蕩漾著,濺到青石板上,她迴過頭來,看著你就那麽笑了一下。後來是她細碎的腳步,她穿著一雙紫紅色的布鞋。黑暗中孩子們依依啪啪。叫聲那麽清晰,那怕你並聽不清楚他們叫喊的是什麽,好像還有重迭的迴聲,就這一刹那都複活了,丫丫——


    刹那間,童年的記憶變得明亮了,飛機也跟著唿嘯,俯衝下來,黑色的機器從頭頂上一閃而過。你扒在母親懷裏,在一棵小酸棗樹下,棗樹枝條上的刺扯破了母親的布褂子,露出渾圓的胳膊。之後,又是你的奶媽。抱著你,你喜歡偎在她懷裏,她有一雙晃晃的大奶,她在炕得焦黃香噴噴的鍋巴上給你撒上鹽,你就喜歡躲在她灶屋裏。黑暗中紅炯炯的眼睛,是你養的一對白毛兔子,有一隻被黃鼠狼咬死在籠子裏,另一隻失蹤了,後來你才發現她漂在後院廁所的尿缸裏,毛都很髒。後院有一棵樹,長在殘磚和瓦礫當中,瓦片上總長的青苔。你的視線從未超過齊牆高的那根枝丫,它伸出牆外是什麽樣子你無從知道。你隻知道你踉起腳尖,夠得到樹幹上的一個洞,你曾經往那樹洞裏扔過石片。他們說樹也會成精,成精的樹妖同人一樣也都怕癢,你隻要用棍子去鑿那樹洞,整棵樹就全身會笑,像你搔了她的胳肢窩,她立刻縮著肩膀,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你總記得她掉了一顆牙,缺牙巴,缺牙巴,她小名叫丫丫。你一喊她缺牙巴她真的生氣,扭頭就走,再也不理你。泥土像黑煙一樣冒了起來,落了人一頭一臉一身,母親爬起來,拍了拍你,竟一點沒事。可你就聽見了拖長的尖聲嚎叫,是一個別的女人,不像是人能叫得出來的聲音。然後你就在山路上沒完沒了顛簸,坐在蓋上帆布篷子的卡車裏,擠在大人們的腿和行李箱中間,雨水從鼻尖上往下滴,媽的巴子,都下來推車吧!車輪直在泥中打轉,把人濺得滿身是泥。媽的巴子,你也學著司機罵人,那是你學會的第一句罵人話,罵的是泥濘把腳上的鞋給拔掉啦,"丫丫——孩子們的聲音還在打穀場上叫,追逐時還又笑又鬧。再也沒有童年了,你麵對著隻是黑暗的山影……


    你來到她門前,求她把門打開。她說你不要胡鬧,就這樣,她現在挺好。她需要平靜,沒有欲望,她需要時間,她需要遺忘,她需要的是了解而不是愛,她需要找一個人傾吐。她希望這良好的關係你不要破壞,她對你剛建立起信任,她說她要同你走下去,進入到這靈山,同你有的是時間,但絕不是現在。她請你原諒她,她不想,她個能夠。


    你說你不是為別的,你發現你隔壁的板壁縫裏有一絲微弱的光,也就是說這樓上還有別人,不隻是你們兩個。你讓她過來看看。


    他說不!你別騙人,不要這樣嚇唬她。你說分明是有光亮,在板壁縫裏顫動,你可以肯定板壁後麵還有個房間。你從房裏出來,樓板上的稻草絆著腳,你伸手可以摸到傾斜的屋頂上的屋瓦,再過去就得彎腰。"有一扇小門,"你摸索著說。


    "看見什麽了?"她躲在房裏。


    "什麽也看不見,一整塊門板,沒有縫隙,噢,還上了把鎖。"


    "真叫人害怕,"你聽見她躲在門板後說。


    你迴到你房裏,發現可以把籮筐倒扣在稻草堆上,你站了上去,扒住橫梁。


    "你快說,看見什麽了?"她在隔壁一個勁問。


    "看見了一盞豆油燈,點著一根燈芯,在一個小神龕裏,神龕就釘在山牆上,裏麵還供著塊牌位,"你說,"這房主人肯定是個巫婆,在這裏招喚亡魂,攝人魂魄,讓活人神智迷糊,死鬼就附無到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嘴來說話。"


    "快不要說了!"她央求道,你聽見她身體挨住板壁在往下滑。


    你說她年輕時並不是巫婆,同正常人一樣。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女人。二十來歲正需要男人的疼愛,丈夫卻被砸死了。


    "怎麽死的?"她低聲問。


    你說他同一個叔伯兄弟夜裏去偷砍鄰村的山林裏的香樟樹,誰知道倒樹的時候,他腳底下怎麽被樹根絆了一下,轉錯了方向,聽著樹幹吱呀吱呀直響,本該趕緊往外跑,他卻往裏去了,正是樹幹倒下的地方,沒來得及叫喊就砸成了肉餅。


    "聽著嗎?"你問。


    "聽著呢,"她說。


    你說她丈夫的那本家兄弟嚇得不知跑哪裏去了,也沒敢來報喪。她是見山裏挑炭的人扁擔尖上掛了雙麻鞋,沿途叫人認屍。她親手打的麻鞋那大腳丫子間和後跟上都編的紅線繩,她哪能不認識?當時就暈倒在地上,後腦勺往地上直撞,口吐白沫,人就在地上打滾,喊叫著,死鬼鬼鬼,叫他們都來!叫他們都來!


    "我也想叫,"她說。


    "那你就叫吧。"


    "我叫喊不出。"她聲音低啞那麽可憐,你一個勁唿喚她,她隔著板壁隻一味說不,可又要你講下去。


    "講什麽?"


    "就說她,那個瘋女人。"


    說村裏的女人們都製伏不了,得好幾個男人騎在她身上,擰住胳膊才把她捆了起來,從此她變得瘋瘋癲癲,總預言村裏的災變,她預言細毛的媽要當寡婦,果真就當了寡婦。


    "我也想報複。"


    "想報複誰?你那個男朋友?還是那個同他好的女孩?你要他同她玩過之後再把她扔掉?像他對待你一樣?"


    "他說他愛我。同她隻一時玩玩。"


    "她年輕?比你漂亮?"


    "一臉雀斑,那張大嘴卜


    "她比你性感?"


    "他說她放蕩,什麽都做得出來,他要我也同她一樣!"


    "怎麽同她一樣?"


    "你不要問!"


    "那麽他們之間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


    "你們之間的一切是不是她也知道?"


    "噢,你不要講了!"


    "那麽講什麽?講那巫婆?"


    "我真想報複!"


    "像那巫婆一樣?"


    "她怎麽樣?"


    "所有的女人都怕她詛咒,所有的男人都找她搭訕,她勾引他們,再把他們甩掉。後來她幹脆抹上粉臉,設上香案,公然裝神弄鬼,弄得沒有人不懼怕她。"


    "她為什麽要這樣?"


    "要知道她六歲時就指腹為婚,她丈夫當時懷在她婆婆的肚子裏,她十二歲當了童養媳,丈夫還拖著鼻涕。有一迴,就在這樓板上,這稻草堆裏,被她公公霸占了,那時她才十四,之後每次屋裏隻剩下公公和她,她心口就止不住發慌。再後來,她就搖她的小丈夫,那孩子隻會使勁咬她的xx頭,好容易熬到丈夫也能挑擔,也能砍柴也會扶犁,終於長大成人也知道心疼她的時候,卻被活活砸死了。而老的已經老了,田裏屋裏的活計又都得靠她,她公婆也不敢管束,隻要她不改嫁,如今她公婆全都死了,她也真心相信她直通神靈,她祝願能給人帶來福氣,她詛咒能讓人招致禍害,收入點香火錢也理所當然,尤其神奇的是,她如今竟能當場作法叫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當即不省人事,打嗓子眼裏說出來她未曾見過早已去世了的她老奶奶的話,在場的人無不毛骨驚然——""你過來,我害怕,"她哀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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