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後來說。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隻要眼睛一閉,縱身跳下去!如果隻跳到岸邊的石級上,她木寒而栗,不敢想象腦袋進裂腦漿四濺那慘死的景象。這太醜惡了。要死也應該死得很美,讓人同情,讓人都惋惜,都為她哭。她說,她應該順河岸向上遊走去,找到個河灘,從堤岸下到河灘上去。當然,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也不會有人知道,她將在夜裏走進黑黝黝的河水中去,連鞋子也不脫,她不要留下痕跡,就穿著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齊腰深處,還不等水沒到胸口唿吸難受的時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卷進急流中去,卷入河心,再也飄浮不出水麵,身不由己,就是掙紮,那本能求生的欲望也無濟於事。最多隻手腳掙紮兩下,那也很快,沒有痛苦,還來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會喊叫。完全絕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嗆水,人同樣聽不見,更無法去救。她這多徐的生命就這樣無影無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既然無法擺脫這種痛苦,隻好以死來解脫,一了百了,幹幹淨淨,死得也清白,隻要是真能死得這樣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後,屍體如果擱淺在下遊某個沙洲上,被水泡漲,太陽曬過,開始腐爛,讓一群蒼蠅去葉,她又不由得一陣子惡心。沒有比死更惡心的了。她怎麽都擺脫不了,擺脫不了,擺脫不了這種惡心。


    她說沒有人能認出她來,沒有人知道她的姓名,連她住旅店登記時填寫的名字都是假的。她說她家裏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誰也想象不到她會跑到這麽個山鄉小鎮上來,她倒是想象得出她父母是什麽樣子。繼母朝她工作的醫院裏打電話準甕聲甕氣,像感冒了一樣,甚至帶點哭腔,而且準是在她父親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她就是死了,她繼母也木會真哭,這家裏她隻是個累贅,繼母有她自己親生兒子,都老大不小的小夥子。她要迴家過夜,弟弟隻好搭個鋼絲床在過道裏睡。他們就等她那間房子,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她也不願意待在醫院裏,那幾間給值夜班的護士休息的宿舍裏,總有股消毒水的氣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單,白的大褂,白的蚊帳,白的口罩,隻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酒精,鉗子,鑷子,剪子和手術刀的碰撞聲,一遍又一遍洗手,整個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膚浸得發白,先失去光澤,再失去血色。在手術室工作的人長年下來,手上的皮膚如同白蠟,有一天她也會隻剩下一雙失去血色的手,擱在河灘上,爬滿蒼蠅,她又感到惡心了。她討厭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親,窩窩囊囊,隻要繼母嗓門一高,就沒主意。你少講兩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議也不敢聲張。那你說,你把錢掉哪兒了?人沒老就先胡塗了,還怎麽讓你身上放錢?一句能招來十句,繼母的嗓門還總那樣高。他就一聲不吭。他碰過她的腿。在飯桌子底下,摸摸索索,繼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們兩人,他喝多了。她原諒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諒他,那麽沒出息,她恨他那麽軟弱。她沒有一個令人羨慕的父親,一個有男子氣概可以依靠的父親,讓她能引為自豪。她早就想離開這個家,一直盼望有個她自己的小家庭。可這也那麽惡心,她從他褲子口袋裏翻出了避孕套。她為他定期吃藥,從來沒讓他操過心。她不能說她一見鍾情就愛上他。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個敢於向她求愛的男人。他吻了她。她開始想他。他們又遇見了,便約會。他要她,她也給了他,期待著,陶醉了。迷迷糊糊,心直跳,又害怕,還又心甘情願。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澀的,也是無邪的。她說,因為她知道,她先要愛他,也被他愛。然後會做他的妻子。將來也會做母親,一個小母親,可是她吐了。她說她不是懷孕,是他剛同她作愛之後,她從他脫下的褲子屁股上的口袋裏摸到了那東西,他不讓她翻,她還是翻出來了,她便吐了。她那天下了班,沒有迴到宿舍,也沒吃一口東西,趕到他那裏。他都沒讓她喘過氣來,剛進門,就吻著她,就同她作愛。他說過要享受青春,享受愛,盡情的,她就在他懷裏,也都答應。先不要孩子,無憂無慮,好好玩幾年,攢點錢也為的遊山玩水,先不置家,隻要有這麽間房子,他也已經有了,她隻要有他,他們就瘋狂,無止盡,永遠永遠……還來不及品味,就隻剩下惡心。她止不住惡心,苦膽水翻出來了,後來就哭了,歇斯底裏,她詛咒男人!可她愛他,愛過他,都已經過去了。她愛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淨了她也聞得出來。他竟然這樣不值得人愛,可以對任何女人隨時都做那樣的事,男人就這麽肮髒!她剛剛開始的生活就也被弄得這樣肮髒。像那小旅店裏的床單,誰都來睡。也不換洗,散發著男人的汗臭,她不該到這種地方來!


    那麽,到哪裏去?你問。


    她說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怎麽一個人跑到這地方來。她又說她就找這麽個誰也不可能認識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個人,沿著河岸,往上遊去,什麽也不想,一直走下去,到筋疲力竭,倒斃在路上……


    你說她是個任性的孩子。


    不!她說沒有人理解她。你也一樣。


    你問她能同你過河嗎?去河對岸,那邊有一座靈山,可以見到種種神奇,可以忘掉痛苦,可以得到解脫,你努力引誘她。


    她說她對家裏人說的是醫院裏要組織一次旅行。她對醫院裏又說她家中父親生病要她照看,請了幾天的假。


    你說她還是夠狡猾的。她說她又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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