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兩千五百公尺觀察大熊貓的營地,到處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濕的。我已經住了兩夜,白天穿著這營地裏的羽絨衣,身上也總潮唿唿的。最舒服的時候,是在火堆前吃飯,喝著熱湯。一口大鋁鍋用鐵絲吊在夥房棚子的橫梁上,底下架著的樹幹不用鋸斷,架起在灰燼上順著燒,火苗冒起足有一兩尺高,又可以照明。每當圍著火堆吃飯,有一隻鬆鼠總來,蹲在棚子邊上,滾圓的眼睛直轉。也隻有在吃晚飯的時候,人才聚齊。有幾句玩笑。吃完晚飯,天也就全黑了,營地被魁黑的森林包圍著,人都鑽進棚子裏,在煤油燈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們長年在深山裏,該說的都已說完,沒有新聞。隻有一位雇的羌族山民,從海拔兩千一百公尺的臥龍關,進山後最後的一個村落,每隔兩天,用背簍背來些新鮮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豬肉。保護區管理處離村子也還遠。他們隻有一個月或幾個月才輪流下山休息一兩天,去管理處理發、洗澡,改善一下夥食。平時的假日都積攢起來,到時候乘保護區的車子到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迴到其他城市他們自己的家,對他們來說,那才是生活。他們沒有報紙,也不收聽廣播,雷根,經濟體製改革,物價上漲,清除精神汙染,電影百花獎,等等等等,那個喧囂的世界都留給了城市,對他們來說這都太遙遠了。隻有一位去年才分配來這裏工作的大學畢業生總戴著耳機。我湊近他身邊,才聽出他在學英語。再有一位在油燈下看書的青年人,他們都準備報考研究生,好離開這裏。還有一位,把白天接收到的無線電訊號,按測定的方位,-一國在一張航空測繪的座標圖上,這些訊號是由被誘捕套上無線電頸圈再放迴到林海中去的大熊貓身上發射出來的。


    同我一起進山在這山裏連續轉了兩天的那位老植物學家早已躺下不知是否睡著了,這潮濕的被褥裏我怎麽也暖和不過來,和衣躺著,連腦子也好像凍僵了,而山外正是陽春五月。我摸到了一隻草蚤,盯在我大腿內側,是白天在草叢中轉從褲腿裏爬上來的,有小指甲這麽大,硬得像塊傷疤。我按住使勁揉搓,也還拔不出來。我知道再使勁就會拔斷,它那緊緊咬住的頭嘴就隻能長久長在我皮肉裏。我隻好向我旁邊鋪位上的營地的一位工作人員求援,他讓我脫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就手把這吸血鬼擰了出來。扔進燈罩裏,冒出一股肉餡餅的氣味。他答應明天給我找一副綁腿。


    棚子裏十分安靜,聽得見棚子外、林子裏,到處都在滴水。山風由遠及近,並不到跟前來,就又退了迴去,隻在幽遠的山穀裏喧嘩。後來,我頭頂上的板壁也開始滴水了,好像就湧在被子上。漏雨了?我無意起身,裏外反正都一樣潮濕,就由它一滴,一滴,滴著……後來,聽見了砰地一聲,清晰又沉悶,在山穀裏迴蕩。


    "在白崖那個方向,"有人說了一句。


    "媽的,偷獵的,"另一個人罵道。


    人都醒了,或者說,就都沒睡著。"看一看時間?"


    "十二點差五分。"


    就再沒有人說話,似乎等著槍聲再響。而槍聲也就不再響。這種破碎了又懸置的沉寂中,隻有椰子外的滴水聲和抑鬱在山穀裏的風潮。你就似乎聽見了野獸的蹤跡。這本是野獸的世界,人居然還不放過它們。四下的黑暗中都潛伏著騷亂和躁動,這夜顯得更加險峻,也就喚醒了你總有的那種被窺探,被跟蹤,被伏擊的不安,你依然得不到靈魂中渴求的那分寧靜……


    "來了!"


    "誰來了?"


    "貝貝來了!"那大學生喊道。


    棚子裏一片忙亂,大家都起來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麵唿味唿味噴著鼻息,這就是他們援救過的,產後病了的,饑餓的,來找尋食物的熊貓!他們就等著它來。他們就相信它會再來。已經又有十多天了,他們都算著日子,他們說它肯定會來,在新竹筍長出之前,它就還要再來,而它就來了,他們的寵兒,他們的寶貝,用爪子扒搔著板壁。


    有人先開了一線門縫,拎著一桶玉米粥閃了出去,大家跟著都跑出去了。朦朧的夜色中,一隻灰黑的大家夥正一搖一擺,走動著。那人將玉米粥立刻倒在盆裏,它跟上前去,唿哧唿哧著粗氣,手電光全落到這黑腰圍黑眼睛身軀灰白的野獸身上。它也不理會,隻顧著吃,頭都不抬一下。有人搶著拍照,閃光燈直亮,大家輪流湊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那硬得像豬棕樣的皮毛。它抬起頭來,人又都匆忙逃開,鑽進棚裏。畢竟是野獸,一隻健壯的熊貓可以同豹子格鬥。它第一次來把盛食物的鋁盆也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顆顆鋁豆再排泄出來,他們都追蹤過它的糞球。曾經有一位記者,為了宣傳大熊貓像貓咪一樣可愛,在山下管理處誘捕到的熊貓飼養場裏,企圖摟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當即用車子送到成都去急救。


    它終於吃完了,抓了根甘蔗,咬著,搖晃肥大的尾巴,鑽進營地邊上的冷箭竹和灌叢中去了。


    "我說過貝貝今天要來的。"


    "它多半是這時候來,總在二點到三點之間。"


    "我聽見它唿哧唿哧在抓搔門板。"


    "它知道討吃了,這壞東西!"


    "餓壞了,一大桶全都吃光了。"


    "它胖了些,我摸的。"


    他們談論得這樣熱情,講述每一個細節,誰怎麽先聽見的,誰先開的門,怎麽從門縫裏看見它,它怎麽跟蹤人,怎麽把頭伸進桶裏,又怎麽在盆子邊上還坐下了,怎樣吃得津津有味,誰又說它在玉米粥裏還放了糖,它也喜歡吃甜的!他們平時都很少交談,可談起這貝貝,就像是大家的情人。


    我看了看表,這前後總共不超過十分鍾,他們談起來卻沒完沒了。油燈都點亮了,好幾位索性坐在床上。可不,山上這單調寂寞的生活,就靠這點安慰。他們從貝貝又講到了憨憨。先頭那一聲槍響,叫大家都擔心。貝貝之前的憨憨,就是被山裏的一個叫冷治忠的農民打死的。他們當時收到憨憨的信號,好多天都在一個方位不曾移動。他們判斷它大概病了,情況嚴重,便出發去找尋。結果在林子裏一堆新上下挖出了憨憨的屍骨和還在播放無線電訊號的頸圈。又帶著豬犬跟蹤搜索,找到了這冷治忠的家和吊在屋簷下卷起的皮子。另一隻也誘捕過帶上了頸圈的莉莉的訊號就幹脆消失在茫茫的林海裏,再也不曾接收到。是被豹子捕食時也把頸圈咬碎了,還是碰上個更為精明的獵人,用槍托把頸圈也砸了,就無從知道。天將亮時分,又聽見兩聲槍響,來自營地下方,都很沉悶,迴響在山穀裏拖得很長。就像退膛時搶膛裏的煙子,迴旋著不肯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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