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1月演出本)


    編劇高行健(執筆)劉會遠


    導演林兆華


    演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在為《絕對信號》的演出樣式進行藝術構思時,林兆華導演說:“這個本子同現在通常上演的劇本不一樣,既不能用老的劇作法來要求這個戲,也不能用老辦法去演。”高行健同意林導演的這個意見。公演之後,散了戲也常能聽到觀眾們的議論:“這和以前看的戲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


    先說小劇場的演出形式。六、七十年代,小劇場運動席卷了歐洲大陸(包括蘇聯)。如果將來我們也有“小劇場運動”一說,它的發端就是一九八二年北京人藝上演的《絕對信號》。


    小劇場演出便於、也講究演員與觀眾的直接交流。《絕對信號》的編導很重視發揮這個特點。特別是“進入蜜蜂的想象”的那段戲,演出本的舞台指示就規定“蜜蜂追隨著笑聲從車體中走到觀眾麵前,”而且強調:“這段戲的表演要求與觀眾直接交流,甚至走到觀眾當中去演。”這就和過去對於“舞台交流”的認識和實踐大不一樣。過去的話劇演出原則上是不允許“直接交流”的。關於這個規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員自我修養》中有明確的說明:“在演出中(和觀眾)直接交流是不許可的……(演員)和對手的交流是直接的,有意識的,和觀眾的交流則是間接的,是通過和對手的交流進行的,也是無意識的。”結果是,《絕對信號》的創作者們有意識地打破了傳統話劇關於“舞台交流”的規範。


    傳統歐洲話劇不允許演員和觀眾直接交流的原則,也是和維護“第四堵牆”的幻覺主義戲劇觀念相聯係的。而《絕對信號》恰恰是在處處打破舞台幻覺主義,“第四堵牆”在這裏蕩然無存。舞台布景極其簡略。不了解劇情的觀眾無法判斷他麵前那個四百透空、僅由幾根鐵架支撐、幾把椅子散放著的平台,究竟是什麽所在。演出開始之後,通過角色的表演以及音響效果,才知道它是一節普通貨車的守車。但照樣是這個平台,道具沒有增減,隻是憑借演員的表演,它又會變成一問新房,甚至是一條有魚兒出沒的溪水……“景隨人生”的戲曲美學原則在這個戲裏得到了借鑒和發揮。


    《絕對信號》的時間結構也打破了話劇的“現代進行式”的老例。所謂“現在進行式”是說戲劇“展現在我們眼前的不是已經完成了的,而是正在完成的事件”(別林斯基語)《絕對信號》既表現正在守車裏發生的事件,也通過人物迴憶閃迴到過去發生的事件,以及外化人物想象之中的、但實際上並沒有發生的事件。乍一看來,戲劇情節發生在一節守車裏,時間也沒有超出一晝夜,當作者向劇中人物的九)世界透視,在舞台上一再呈現出黑子、小號。蜜蜂的迴憶和想象時,便出現了由現實、迴憶和想象(或若說主觀幻覺)三個層次的時空疊化和交錯,從而也打亂了傳統話劇的“順時性”時序,也不再全都按照符合因果關係的敘事邏輯組接戲劇事件,而是訴諸心理邏輯和多音部交響的結構原則。


    《絕對信號》最為引人注目的創新,是把人物內心世界外化為舞台場麵的表現手法。過去,人物的“內心的話”在舞台上一般都用“畫外音”處理。這個戲裏的“內心的話”都由角色自己說出。借用不同的燈光和音響效果,以及不同的麵部表情和讀詞節奏,間隔出心理的與現實的兩個空間層次,把實際上沒有說出的人物“內心的話”和一般的台詞對白區別開來。“內心的話”可以是人物獨抒胸臆釣內心獨白,如小號的“號是我的第二生命”的獨白;也可以是兩個人物的內心交流或心理交鋒,成為戲劇衝突的一環,如黑子和蜜蜂在守車裏相逢時的內心交流,又如車長和車匪在最後亮牌之前的心理交鋒,都有很強烈的戲劇效果。


    《絕對信號》的語言也頗有特色。它的對話台詞都是很生活化的,但抒情獨白則大都染有詩情和哲理的色彩。如車長的“我跟我的心做伴,我問他答……”小號的“人,隻有找到他自己的旋律……”以及蜜蜂的“多遙遠哪,草原的風……”我覺得劇作者似乎也在運用“凡胸中情不可說……則借詞曲以詠之”的原則,凡屬深沉的“小心獨白”,都不用一般的口語化台詞平鋪直敘,而是用近似散文詩的語言“歌之詠之”。從演出來看這幾段“內心獨白”都收到了因揭示了人物心靈的深處而使觀眾受到感動的效果。


    劇本的作者是通曉西方現代文學的。《絕對信號》也確實對西方文學的某些手法有所借鑒。除了意識流的運用外,這個劇本還有象征意味,劇情越往下發展,這“列車”的寓意越發明顯。我們的國家就好比一列把我們帶向光輝未來的“列車”。車長最後說:“我們乘的就是這麽趟車,可大家都在這車上,就要懂得共同去維護列車的安全。”這是點題的話。這個題旨是積極的,也是有現實意義的。


    這個戲主要是寫青年人的。而且可以說,作者是著力於描寫象黑子一類的青年人從幾乎失足到重新擔負起保衛列車安全的責任、重新獲得做人權利的複雜曆程的。但在三個青年人中恰恰是黑子顯得比較單薄,劇本對他最後的壯舉似乎還鋪墊得不夠。演出上的不足,我以為主要是現實、迴憶、想象這三個層次的銜接有時還嫌拖遝。舞台不象銀幕,施展不了跳接、向迴答“電影技巧”。這是劇本給導演出的藝術難題。看來一般地采用“暗轉”還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也許需要求助於更為大膽的假定性手段。


    (重道明)


    人物黑子二十一歲待業青年


    小號二十一歲見習車仗


    蜜蜂二十歲待業青年


    車長五十六歲


    車匪三十七歲


    時間一個春天的黃昏和夜晚


    地點一列普通貨車的最後一節守車上


    (舞台上是貨車的一節守車車廂。暮色中,遠近亮著火車站上的紅、藍、綠、黃的各色信號燈。守車的左右兩頭各有一個帶鐵扶欄的小平台。右麵是列車運行的方向。車廂內,正中向外突出部分是瞻望列車運行的窗口,一張固定在車廂裏的靠背椅對著朝右開的燎望窗口。靠背椅的右邊兩步遠,有一張固定的硬席鋪位,是供押車人員休息用的。車廂的左右兩頭各有一扇可以關閉的門,通往平台。每扇車門的右手各有個小窗口,窗口下各有一小塊突出的工作台,工作台前各有一張固定的靠背椅。左邊椅子的靠背和坐椅已經被人拆除了,隻剩下個鐵架子,使人感覺到這節車廂也剛剛經過一個動亂的時代。列車的緊急製動閥在左邊小窗戶的土方。


    [黑子上]。這是個高大結實的小夥子,長得很神氣,皮膚黝黑,一頭蓬鬆的頭發,留著絨毛般的小胡子,穿著樸素,一到滿不在乎的樣子。個性倔強,又帶著幾分野性。他在守車前後轉了一圈,見沒人.輕聲吹了聲口哨。車匪從他背後上。這人中等身材,精瘦,行動敏捷,是個專搞投機倒把、盜竊走私的慣犯,手狠心毒。


    小號(接過車長的背包)師傅,等會兒!您這徒弟夠勤快的吧?


    車長勤快不在嘴皮子上。


    小號喲,又拍錯地方了。


    車長在家對你老子也這麽說話?要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麵上,象你這樣的徒弟,我早就叫他一邊去了。你父親讓我好好管教你,要是以我在家的脾氣,我早把你的號一腳踩扁了,有你這樣外出作業還帶把號的?


    小號得,師傅,咱給您也解解悶呀。您瞧咱這破守車,四麵透風,混身亂顫,連盞燈都沒有,一進山洞就跟下地獄似的。師傅,咱也得解解悶呀!


    車長別貧了,作業時不準吹號。


    小號不吹就不吹唄。(上車把兩個背包和小號放在鋪位上)


    車長我驗車去了。你看左邊。(下)


    [車匪和黑子上]。


    車匪快上去!


    黑子(猶豫地)他們都認識我。


    車匪能把你吃了?真孫子!


    黑子(煩惱地)孫子就不幹了。你上,跟車的是我同學,平時挺哥兒們的。


    車匪你還怕把他們的飯碗砸了?(冷笑)他們也沒分碗飯給你吃。熟人更好辦,別他媽犯傻,把到手的買賣砸了。


    [小號拿個手電筒從車上下來]。


    小號誰呀?黑子!


    [車匪走開,下]。


    黑子小號,真有門呀!當上車長了。


    小號見習的,跟師傅屁股後頭聽嗬。


    黑子再聽嗬不也是車長鳴?


    小號沒勁,破守車一進去跟掉進煤篩子裏似的,星期天都


    沒有,連場電影都難得看上,不是什麽好差事.


    黑子可總也是個差事,人想撈還撈不著呢。


    小號你還在貨場幹裝卸工?


    黑子賣塊的,也是臨時的,有一天沒一天,還不是混唄。


    小號喂,見到蜜蜂沒有?聽說她迴來過幾天又走了,你沒見到她?


    黑子(支吾地)路上照了個麵。


    小號她怎麽樣了?


    黑子沒怎麽樣!黑了些,瘦了,風吹的。


    小號真是的天南海北,長年在野地裏,睡的是帳篷,這哪是女孩子們幹的活卜0情肯定不好,她沒說去找過我?


    黑子你那兩天大概出車了。


    小號她沒提到我?


    黑子(繞開)我們隨便扯了扯。


    小號我那意思你點給她了?


    黑子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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