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玲的日記


    和他一起去看《保爾·柯察金》。這是新拍的彩色片,比我以前看過的那個黑白片要好得多。可惜我們這個時代留給我的生活這樣平靜,如果我也處在保爾的那個時代絕不會成為冬妮婭。冬妮婭最初還是挺可愛的,可她最後成了一個令人討厭的資產階級太太。保爾多高貴,他就有些像保爾。我相信他像保爾一樣頑強。如果他處在保爾的那個時代,他一定會做出像保爾那樣英勇的事跡來。但他不會像保爾那樣不幸,我們這一代人再不會經受保爾經受過的那麽多的痛苦。


    生活真美,可又好得使人過於幸福了,讓我們無法得到鍛煉。我如果早生二十年,也能經受革命戰爭的考驗,那多好!可我也不會變成像麗達。在我們之間絕不會出現保爾和麗達之間的那種誤會。我們這個時代一切悲劇都消失了,等待著我們的隻是學習、創造性的勞動和美好的生活。


    我現在麵臨高考。我真怕考不上。我要像他那樣有毅力,一旦選擇了自己的誌向,就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我一定會考取的。


    啊,生活真美嗬,我真幸福。迴家的路上,他對我說了那句話……他的聲音就活在我心裏。我是一隻快樂的小鳥,有一顆滾熱的心,那句話現在就活在小鳥的心裏。我想大聲唱歌,可爸爸、媽媽都睡了。夜這麽靜,風吹著樹葉在颯颯作響,靜極了……我真想放聲歌唱,可我不能唱,把奶奶吵醒了,會說我發神經病的。好了,不寫了。


    燕萍的話


    我們年級的黨支部書記找我談話。他說:“支部研究過你的申請。你各方麵都表現很好,確實應當考慮解決你的組織問題。不過,同學中有些反映,說你跟一個落後同學接觸過多。當然我不是說不可以接觸,我不相信同學中的風言風語,也不是說大學期間絕對不可以談戀愛,主要是你對他的情況不了解。組織上對你關心,不能不提醒你。他父親是右派分子,他自己的表現,他們年級的同學都知道,在係裏也是‘隻專不紅’的典型。你是一個幹部子弟,自己又是團的幹部,和他經常在一起,對你影響不好。”


    我那時很幼稚,也很不冷靜,當場就同我們支部書記頂起來了。我說:“我們隻是同學關係,我不過在學習上向他請教些問題。為什麽不能向一個學習好的同學請教?我認為你們不了解他。他並不像一些人反映的那樣隻專不紅。你們不應當偏聽偏信。他有遠大的誌向,學習又刻苦。有人說他隻專不紅,從我和他接觸中,看不出來。有人就是好嫉妒,難道做那種空頭政治家就好?一個同學刻苦鑽研,學習好,難免有人會嫉妒,這是我的看法。至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那迴事,純屬造謠!”我當時把他堵迴去了。說真的,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抗議!


    談話之後,我心裏蒙上一層陰影,好幾天都心神不安。我醒悟到我確實愛他,我不允許有人再汙蔑他。我為他擔心。生活中總有那麽些小人,他們嫉妒別人,告別人的狀,以此抬高自己。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提醒他:“你當心,有人打你的小報告。”他說:“我不在乎,十年以後看吧,看誰對人民的貢獻大。”我也照樣和他往來,我就是這個脾氣,他們越說,我越不怕。這以後,吃過晚飯,我經常和他散步,就在校園裏,我就要讓人們看看,我敢跟他接觸,氣氣那些人。


    我們年級的黨支部又把我找去了,這次三名支委都在。他們說:“燕萍,我們要和你非常嚴肅地談談,這是經過支部研究的。”“談唄!”我說。這迴是我們的組織委員主講,支部書記不吭聲了。潘淑貞她人並不壞,我們女生背後都叫她胖大姐。就是不知她那腦袋瓜怎麽長的,總覺得這個同學有問題,那個同學不怎麽樣……最好大家都規規矩矩,別說過頭話,別有任何出乎常規的舉動。她到幼兒園當阿姨倒不錯,可當組織委員,做大學生中黨的工作,真是天知道。她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我們要和你談談你和他的關係問題。”我問:“什麽關係?”她倒愣住了。“我們不是說你和他有什麽關係,問題是你是一個幹部子弟,又


    是團支部書記……”得,又來了。“幹部子弟怎麽樣?團支部書記又怎麽樣?我愛他!”我不知怎麽冒出這麽一句,說完我就哭了,還哭得真傷心,我也不知為什麽。


    從小,家裏沒人管束過我,幹嘛我現在這麽大了,一舉一動都要被盯著?連談戀愛也要管,難道我連談戀愛的權利也沒有?也要引起這麽多非議?他們都慌了手腳,呆坐在那裏,隻有我們的支部書記年紀大一些,他歎了一口氣。我心想,你歎什麽氣!好像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給你們都背上了包袱。我又覺得好笑,就又笑了出來。我說:“什麽事情也沒有,我和他之間什麽事情也不會有的,你們放心吧。我和他是朋友,是同學,不過在學習上我經常向他請教就是了。”潘淑貞便拉著我的手,緊挨著我,說:“我們相信你的話,也沒有懷疑你和他之間有什麽不正常的關係,就是談戀愛也是允許的。隻是他情況不同,你父母親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他的思想和你不一樣,你單純。他可不,他思想中那些陰暗的東西未必和你講。既然談到他,我們不得不對你說,你可別向他透露。”


    我真的吃了一驚。我說:“他有什麽問題?我從來沒有聽他講過任何反動話。”


    “他不會對你說的。”潘淑貞說。


    我搶在她前麵,打斷她的話:“他從沒提過他的父親,也從沒流露過什麽不滿。我看到他哥哥的一封信,不是他給我看的。他夾在筆記本裏,我出於好奇,無意中看到了。從他哥哥的信裏,可以看出,他母親就向他哥哥抱怨,說他迴家的時候對他父親很冷淡,沒喊過他父親,話也很少說。他父親心裏很難過,覺得對不起兒子,有時隻好等他睡著了,偷偷走到他床前,坐到對麵的椅子上望


    著他。他母親希望他哥哥做做他的工作,讓他迴家的時候別這樣對待他父親。”


    “這些我們都相信,”潘淑貞又說了,“我們不談他的家庭問題。他本人思想深處也有許多和我們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東西。他個人主義非常嚴重,滿腦子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對社會、對黨、團組織都有一些陰暗心理,他不會對你說這些,但我們掌握情況。”


    聽到這些話,我心都涼了,我真為他擔心。他們根本不了解他,準是聽信了一些人的匯報。可這是誰幹的?我真恨這些小人,為了自己往上爬,可又沒本事,學習上不行,就拚命踩別人,真卑鄙!


    這以後,我照樣和他接觸。不過,我終究有些顧慮,不得不約束自己,盡量少同他見麵。他有時問我:“你怎麽了?”我說:“忙,班裏的事情太多。”就這麽支吾過去。可我心裏真為他難受。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便問他:“你得罪過誰,你班的同學?”他傻了眼,望著我:“沒有啊,什麽意思?”我說:“你再想想。”他望著我還是說:“我和誰都沒矛盾,不過不太往來就是了。我沒那麽多工夫和大家閑扯,有那些時間用在學習上多好。”他真是個書呆子。


    談話時,我隨手翻弄他桌上的筆記本。他筆記本中有句話無意落進我眼裏,大意是:人類還處在蒙昧之中,在大量瑣屑的爭執和繁忙中,毫無意義地浪費著自己的生命。其實,隻要用最基本的科學方法,將生活重新安排一下,講究一下功效,那將會增加多少精神和物質的財富。這些意思他以前和我談話時也講過。可現在我突然覺得這種話在一些人眼裏也許就是異端吧?我就說:“你把筆記本借給我看看。”他說:“你都拿去吧。”


    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把他進大學以後的十多個筆記本都翻閱了一遍。裏邊有大量的數學公式、各個學科的新成就和新觀點的摘要。這些摘要許多我看不懂,不少摘自於英文、德文、法文、俄文的科技書籍和資料。他這時已經能用四種文字對照著字典看專業書籍了。摘錄之外,還不時記下他自己的一些見解。當然,大量的是對一些科學問題的設想,間或也有一些抽象的議論。可基本上都是關於科學的方法論的一些感想,偶爾發幾句牢騷罷了,大概針對班上和學校裏的事情發的感觸。比方說:“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可人吃的是糧食和肉類,屙出的卻是糞便。什麽也不生產的人,隻消耗能量,把高能轉變為低能,最多隻不過肥田。應該建立這樣一個學科,研究怎樣才能改變這種對社會能量的無效的消耗,將會比宇航學對人類的貢獻更大。”


    “什麽意思?”我問他。


    他笑說:“發發牢騷,沒什麽意思。”隨手就在那句話上打了兩道叉。


    我又問他:“你做這些筆記有什麽用?”


    “這已成為一種習慣了。過一個階段,我就把筆記本再翻閱一遍,檢查前一段的學習,看自己得到了哪些新的思想和啟發。也許將來寫什麽東西或思考問題時,可以開闊思路,這就是我儲存記憶的電腦。”


    這種筆記本來是一個搞科學的人習以為常的事。可有人準是看過他的筆記,匯報上去了,而且歪曲、誇大不知到什麽地步。他畢業以後也一直受到歧視,我想都同他的這些筆記有關。也許匯報上去的那些摘錄,現在還存在他的檔案裏。而他那些真知灼見,一些對未來的發明的設想,卻不會有一個字的記載。因此,在人們眼裏,他就是這麽一個可怕的人。


    “你以後別把這些筆記隨手亂扔,用完就收進書包裏。”我說。


    “這筆記裏有什麽?”他問。


    他真是個傻孩子。老實說,看了他的這些筆記,我更理解他了。他總渴求著新知識、新觀點。他的腦袋像一部奇妙的機器,把知識吸收進去,就產生許多新鮮的見解。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繼續把他的事業做下去,他會出很大的成就,這一點我堅信不移。


    敘述者的話


    當你經曆了一場不宣而戰的內戰——十年的動亂,當你眼見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和那些遲鈍的目光,當你遇到那種狂熱的武鬥和隨之而來的無謂的犧牲,當你親自體會到你最親愛的人的亡故帶來的那種空虛和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的深深的絕望,當你感到自己被欺騙了,白白耗費著自己的生命,那小兒女的眼淚的辛酸就算不得什麽了。當你終於見到了那鉛灰色的天空下奔騰咆哮的大海,那漫天的波濤,你就會知道你一個人的悲哀是怎樣微不足道。海潮從天邊滾滾而來,一道道向前推移著,又都撞碎在褐色的岩石上,在你腳下濺起無數的水沫,肖玲因為沒考上大學那一點辛酸的眼淚自然就算不得什麽了。考試,就連她那柔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公雞的話


    我陪著她在長著荒草的城牆根下走著,她低著頭。過完暑假,就要迴學校去了。


    我安慰她說:“考試並不總能說明一個人的真正水平,在一次考試中失誤了,那有什麽?明年再考。”


    我又告訴她怎樣複習功課,反複講了許多安慰她的話。她依然默默不語,總低著頭。我不忍心見她這樣,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在路燈下站住了。


    “你應當有信心。”我說,“我相信你明年準能考上。”她抬起頭,昏暗的路燈照著她蒼白的麵孔,我看著她,心痛極了。你說有什麽辦法能夠安慰她?我隻蹦出了一句:“就是你考不上,不管你將來做什麽,在哪裏,我都和你在一起!”


    她望著我,眼睛濕潤了。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便拉住她的手,走到燈柱後麵,她靠在燈柱上,閉上了眼睛。我吻了她。我們談戀愛這麽長時間,這是我第一次吻她,鹹酸的淚水流到我的嘴邊。


    我說:“你怎麽了?”她搖搖頭,仍然閉著眼睛,隨後靠在了我的懷裏……


    我們如醉如癡,在城牆下走來走去,一直將近半夜。我送她迴家的時候,在她家門口,葡萄架下,黑暗中,她又讓我吻了她。如今葡萄藤已經早鏟除了,架子也拆掉了,這屋裏進出的也都是陌生人了。可我永遠記得她柔軟、無力的嘴唇和頭發中的清香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種顫動和溫暖的記憶……


    肖玲的信


    親愛的:


    你給了我生命的勇氣,我會振作起來,我會乖乖地聽你的話,把功課複習好。你放心,我會注意身體,我每天還要鍛煉。我現在給自己安排了一個日程表——早晨六點起床,然後在陽台上做早操,讀四十分鍾的俄文,再替奶奶上街買菜。早飯以後,讀一小時的古文,主要是背誦課文,九點以後複習曆史或地理,下午就看你指定給我看的那些參考書和小說。一星期寫一篇作文。累的時候唱唱歌,畫畫畫。晚上的時間屬於自由支配,或是陪爸爸、媽媽和奶奶聊一會天,偶爾也去看電影,但絕不在下午。


    我現在又覺得充實了,總是忙碌得很。我給你繡了一塊手帕,繡得不好,可花卻是我自己設計的。你不認為這是浪費時間吧?當然,我不會花很多時間去繡花的。


    吻你!


    你的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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