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者的話


    快快和公雞上大學以後,有年暑假迴來探親,他們一起在公雞家的小閣樓上,談到了愛情。快快向公雞講述了他的初戀。而公雞卻嘲笑了他的這種愛情。他認為,這隻不過是少年時一種憧憬,並不是真正的愛情。


    公雞和快快的對話


    公雞認為:愛情應該是火熱的。它燃燒著你,使你無法擺脫;它激勵著你,令你苦苦追求,並且給你的事業帶來一種精神的奮發。愛情既是精神的,又是可以感觸的。


    快快問公雞:如果你愛一個人,可以吻她嗎?


    公雞笑著說:你這個傻瓜!如果你愛她,你就應該去吻她。誰像你這樣談戀愛呢?你這純粹是柏拉圖式的!


    快快說:這樣不會影響學習嗎?如果像這樣愛的話,那還怎麽把自己全身心投進科學中去呢?


    公雞說:關鍵是看你找到的是否是你理想中的愛人。一個科學家應該找一個他終身事業的伴侶。她應該理解你,支持你的事業,這是愛情的前提。如果你所愛的人,她不愛你的事業,這樣的愛情不可取。


    快快問:能找到這樣的人嗎?她能完全理解你嗎?她能完全理解科學嗎?女孩子,老實說,她們的腦袋瓜子不是生來搞科學的。


    公雞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女孩子憧你的科學,隻要她理解你,信任你,相信你所從事的事業是崇高的,這就夠了。


    快快沉思了一會兒說:你的話是對的。


    公雞問:你有女朋友了?


    快快歎了口氣說:可我不知道她對我到底怎麽看。


    公雞又問:是你同班同學?


    快快神色憂鬱地迴答說:我們同一個係的,比我低一年級,她叫燕萍。


    燕萍的話


    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他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從不梳一梳,可是很纖細,像女孩子的頭發絲樣的。我沒有他的照片,說來你也許不相信,他從未給過我一張。我愛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是說不清楚的。你如果真愛上了誰,我相信你也說不清為什麽愛。這不是數學,愛情是無法計算的。我並沒有想到愛他,愛他是非常痛苦的事……


    我向他請教過一道函數習題,隻因為有了這道習題,我們才有了接觸。他說他早就認識我,因為我批判過他。有這麽迴事,那時候我剛進大學不久,學校裏批判“白專”道路,他在係裏是“隻專不紅”的典型。我代表我們新入學的同學,作了個發言,可那時候他什麽模樣我都不知道。他當時肯定也在會場上。後來我才知道,開大會的時候,他總是遲到,躲在會場最後哪角落裏,也許就是那次批判大會以後他養成的習慣。可他在係裏的同學們中間挺有名氣,因為他學習特別好。有一次,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們都吃完了飯,他才挎著個書包,挾著飯盒子,低著頭,迎麵匆匆趕來,要不是我們讓開路,他差點碰著我,同我擦肩而過。我們班上的幾個女生都笑了,說,就是那個書呆子。他那時候,還像個中學生,一個很不顯眼的男孩子。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去向他請教。平時,我不同男同學往來,免得招惹閑話。我覺得我比他大,雖然,我們同年,他還比我大好幾個月。他坐在閱覽室窗前,背著陽光,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在陽光中那麽纖細,細得仿佛透亮似的。那次以後,我時常去問他功課,一起談學習,談科學,並沒想到會產生那種感情。他也很單純,甚至津津有味地同我談他同他的好朋友公雞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就墨水瓶子的顏色進行過的爭論,我不記得公雞是否還記得。可我就喜歡他對科學的那種熱情,也許就是這種熱情吸引了我……


    敘述者的話


    公雞當然記得那次爭論,他說那是在快快家裏,他們一起在做功課,快快用鋼筆吸墨水的時候,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說這個瓶子裝的是藍墨水還是紅墨水?”


    “當然是藍墨水,”公雞說。


    “不對,也許它既不是紅顏色的,也不是藍顏色的。它隻不過是種誰也不知道的什麽顏色。可是由於我們見到這種色時,大家都說它是藍的,實際上我所看到的和你所看到的那個瓶子的顏色,雙方是無法溝通的。隻不過,由於共同的語言,從你童年起,當引起你這種印象的時候,人們總稱之為藍顏色,於是你就也把你所得到的這種印象的顏色也稱之為藍顏色,可它究竟是什麽顏色,誰也無從知道。”


    公雞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就是說,這墨水瓶子和墨水的顏色,實際上是不可知的。僅僅是由於語言的關係,給了它一個大家所通用的詞,才把各自的認識,通過這個詞溝通起來。這不就是不可知論嗎?這應該是一個哲學問題。”


    快快說:“不,這同時也是一個科學問題。”


    他們沉默了。


    “聽,貝多芬的d大調!”公雞說。


    收音機裏正播送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快快把旋鈕轉到了最大音量,他們便立刻淹沒在音樂的洪流中。琴弦上那個熱情的主題在各種器樂的交響中,痛苦地、執拗地重複著……快快家有一部留聲機,他們經常放的就是這個d大調。公雞說,那套唱片已經磨損得失去了光澤,可唱針的沙沙作響卻湮滅不了這股音響的洪流。墨水瓶子的爭論喚起了那種懷疑的痛苦之後,從收音機裏又聽到了這個熟悉的旋律,它在你的心上敲打著,搏擊著;它詢問,它追求,它要在否定之後去重新達到肯定,這是懷疑的苦惱和將要獲得的自信的甘甜之間的搏鬥;它在你心上敲打著,搏擊著,它震撼著你的靈魂,那個熱情的主題,要證實自身的價值;就是它,就是這個逐漸強大的旋律!我同意公雞的話,這個旋律就是快快,快快離開了人世,可貝多芬的這個主題卻是不朽的……


    快快和公雞他們就這樣走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在科學上如同在愛情上一樣,探索著那不可知的領域。但是愛情畢竟更容易感知,公雞朦朦朧朧地愛上了肖玲。公雞高中畢業那年,肖玲正初中畢業,女孩子在愛情上比男孩子成熟的要早。他們的愛情可以追溯到一九五七年那個新年晚會上。


    肖玲的話


    我那次就愛上你了?你真壞!我對你那時候還沒一點印象,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你!新年晚會上,羅老師扮的新年老人多逗。棉花做的那麽大的胡子,戴著一頂尖尖的老高老高的帽子,還貼了好多飄帶,紅、黃、藍、綠各種顏色的彩帶一直拖到地上。他走進禮堂的時候,同學們都一起叫呀,笑呀,那時候我哪裏注意到你了?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你。他從禮堂門口進來,徑直走上舞台說:“同學們,我給你們帶來了新年禮物。我祝福你們又長大了一歲,可我隻是更老了,但我並不悲哀,我希望看到你們快快長大,將來為人民做出貢獻,你們之中將會出現科學家、音樂家、文學家,也許會有同學成為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未來的冠軍,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先進工作者,出席全國的群英大會。那時候,我就是再衰老,我心裏也是高興的呀!你們說不是這樣嗎?”你看多逗!大家都猜是誰?可當時誰也猜不出來。他把嗓子壓得那麽低,後來他把胡子一除,摘下帽子,嗬!你瞧大家那個熱鬧的勁呀!都喊:“羅成老師!羅成老師!”這小老頭多有意思,真是個老小孩子。


    那時候我才沒有注意到你呢!我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後來音樂開始了,新年舞會多熱鬧呀!唉,我真希望再過一個那樣的新年。可以後,在大學裏這些年,卻再也沒有這樣的舞會了。你說,是我叫你跳的?你這個人真賴皮!明明是大個子,你們班的文娛委員走到我跟前來說:“你為什麽不帶他跳一個呢?他也想學跳舞。”他就把你推到我跟前。我說:“好吧,我教教你。”我帶著你,可你多笨,連節奏都踩不準!這種舞可是最簡單不過了,我一看就會。你問我參加過多少次舞會?我告訴你吧,除了在我們班上女生之間一起跳,我還從來不參加舞會呢!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舞會。我不跟大男生跳舞,整個晚會我都是跟我們女生跳的,誰讓你插進來了?當然,我還是很喜歡你的。你窘得耳根都紅了,我好意思不帶你跳嗎?那時候我無憂無慮,可真沒有想到愛你,我隻覺得挺好玩的。新年都過了,你在路上突然塞給我一張賀年片,你說是誰?是你追求我,要不,我心裏根本沒有你。你生氣了嗎?別這樣,我是愛你的,真的,愛你。你就是這樣闖進我的生活中來了。可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令人痛苦的愛情。我們為什麽要愛呢?


    公雞的話


    愛情萌發於一種無條件的絕對的信任,而再要好的朋友也並不總能達到這種極點,這就是友誼與愛情之間的分界吧?


    春天來了,臨近畢業,忙於準備高考。我第一次麵臨著對生活道路的選擇。我和快快,我們是從來不屈服於命運的。是我們自己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哪怕再艱難,我們也得一直走下去,因為這畢竟是我們自己選定的。


    我和快快從初中的時候,就喜歡數學,喜歡物理,喜歡自然科學。我們也喜歡音樂,不過誰也沒有想成為個音樂家。可我們都誇過海口,要成為像牛頓、愛迪生和愛因斯坦那樣的大科學家。同時,我又愛好文學,偷偷地寫詩,也想成為個詩人。後來,我發現曆來的大詩人都是飽經痛苦的,而我們的時代太平靜,太幸福了,我們的國家又在建設中,一切都有待我們去創造,還是科學家大顯身手的時代。於是,中學畢業的前一年,我和快快就在一起準備高考了。


    我們買了各種數學競賽的試題和從舊書店收羅來的紙都發黃了的各種難題解,也開始啃微積分。因為功課好,老師對我們甚至都有些偏愛。有時,明明看見我們並沒有聽課,卻在那裏演算什麽難題,也聽之任之。


    到了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我記得那是開春之後,教室外麵,滿校園都飄的是柳樹的花絮。白楊樹的新葉像碧綠的緞子一樣,在令人發困的陽光下閃爍。那是一節數學課。快快遞給我一道習題。這是一道看來似乎非常簡單的幾何題。圓中間有一個三角,大約是要求求證一條什麽定理。整整一節課,我不停地畫來劃去,用去了好幾張紙,仍然沒有找到答案。又持續了一節課,我的思路已經枯竭了。柳樹的花絮從窗外飄了進來,在我們課桌上滾成絨毛般的一團。我一吹,它們又騰起飛散開來……我突然覺得解這樣的習題多麽枯燥乏味,而我一輩子將要同無窮無盡的這樣的難題打交道,把自己禁閉在試驗室和書本裏,這將是惱人的。我撂下筆,凝望著窗外,迷漫在陽光下的是點點柳絮,而碧綠得透明的楊樹葉閃著緞子一般的光澤,招惹著我。我覺得我的秉性並不適於搞科學。我醒悟到我愛春天,愛生命的氣息,愛生活勝過於書本和那些抽象的思維邏輯。下課鈴響了,我一個人默默地走出了教室,躲開了快快,到操場旁邊的小樹林裏,踱來踱去。


    上課鈴響了,我迴到教室,把習題交給快快說:


    “這道題我不解了,以後我再對你說。”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因為我們從來沒把對方出的題目原封不動地退迴去。


    整整一個下午我沒有和快快說一句話。一上完課,我就到圖書館去了。圖書館專為住校的畢業班的同學開辟了一間準備高考的複習閱覽室,是低年級同學不能進去的。閱覽室裏很清靜。我在閱覽室裏隨手翻翻往年的高考複習提綱和各高等學校的專業介紹,這我都很熟悉了。我轉了一圈,正準備出去,看見牆上有一幅俄羅斯畫家的風景畫,那是一條幽靜的小路,鋪滿了金黃的落葉。一隻喜鵲剛落在小路上,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翹起尾巴。望著落葉覆蓋著的通向林間深處的小路,那隻正落在路上的喜鵲,更增添了這份寂靜中的詩意。而在寧靜的寂寞中的人們的足跡,不正在唿喚一種對美的追求?這較之枯燥的習題、公式、抽象的邏輯思考對我來說,更為誘人,更為神秘!去探索這個領域,不僅是理智,而且是心靈的悸動,我應該去學文學,學藝術。我知道我自己有這份感受和激情。我走出了圖書館,便拿定了主意:從明天起,我就要和快快分手了。這一晚,我非常平靜,又帶著一種快意,清算了數學、物理、化學和那些難解題,因為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快快的話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公雞遞給我一張紙條,寫道:“我不同你一塊複習了,我想改學文學。而且,我已經拿定了主意。”


    我立刻轉過身問他:“我們已經複習了這麽長時間,準備了將近一年的高考,現在就要考試了,你卻突然改變主意,你是發瘋,不能這麽辦!”


    “以後我給你解釋,”他說,“這不能再改了。我當然很可惜不能和你一塊複習功課了,可我們在不同的道路上可以——”


    “你是不是因為那道題做不出來就泄氣了?我一點你就會明白,我也有做不出的時候。”我安慰他說。


    “根本原因不是在這道題,我不像你,我不適合搞科學。”公雞說。


    “是你的畏難情緒在作怪。”我想刺激他。


    “我並不是怕做難題,上千道題都做了,我還在乎這一道題?”他反駁道。


    “你是怕我超過你,你太小心眼了。”我知道他非常要強,便故意將他的軍。”


    “我現在不想解釋!”他惱火了。


    “得了,我是替你惋惜。”


    “我不要誰替我惋惜。”他臉都紅了。


    “算我說得不對。”我隻好和解地說。


    “我們又不是女孩子。隻不過各走各的道路,我們的交情不會受到影響的,你相信我吧。”他說。


    “你會後悔的,等你再迴頭來準備,考試肯定會受到影響的。”我說。


    “我經過深思熟慮,你說服不了我!”


    教師走過來了,看了我們一眼,我們便不作聲了。這之後好幾個月,一直到高考發榜前,我們再也沒有多交談過,那很不是滋味。


    公雞的話


    那是一個雨天,我們畢業班已經停課了,我到學校來取複習提綱。校園裏的林蔭道上,兩旁長著粗壯的梧桐樹。肖玲打著雨傘迎麵過來了。我從她走路的樣子就看準了是她,雖然向前撐著的雨傘擋住了她的臉。她若有所思,走了過去,我叫了她的名字,她側過臉看見了我,揚起眉頭,朝我笑了笑,在嘩嘩的雨中,那副笑容特別美。我同快快有兩個月不見麵了,我感到孤獨,我傷害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本來是可以同他解釋得清楚的,我沒有去做這種解釋。再說,大家都忙於複習,等考完了以後再說吧。可我需要人了解,尤其是友誼的溫暖,因為我拿不準我這樣的選擇將給我一生帶來什麽結果。肖玲的笑容給予我的正是這種溫暖。


    我對她說:“你知道嗎?我改變誌願了!我不考理科了,決定學文學。”


    “當然考文科好,理科多枯燥,我將來也要學文學。”肖玲毫不為奇地迴答。


    “我那好朋友快快不同意,”我說。


    “各有各的生活道路,好朋友也不必都學一樣的專業。”她的迴答就這樣幹脆。


    “就是準備的時間來不及了。”我不能不表現得很鬱悶的樣子。


    “我相信你考文科也一定會考得很好!”


    我期待的正是這樣的話。


    傘外是嘩嘩如注的大雨,鞋子和褲腳都被雨水濕透了,雨傘下的光線變得越來越暗了,她才想起必須迴家了,奶奶要著急了。她沒讓我送她。


    快快的話


    同公雞那場爭執之後,我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我也不需要和其他同學一起上複習課。隻不過隔一段時間到學校裏來一趟,問問有什麽消息。考試的前兩個星期,我到學校裏來,已經放暑假了,校園裏沒有往常那種喧鬧。空蕩蕩的球場上,正凡一個人在大太陽底下打籃球,渾身是汗。他一個勁地投籃,拍球,運球,投籃,又投籃……一個人玩個不歇。我向他打招唿。正凡見我來了,抱住球,停了下來。


    我問他:“你功課準備得怎樣了?填寫了哪些誌願?”


    他沒有迴答我,抬手把球扔進籃裏。我覺得奇怪,察覺到他心裏煩悶。我接過了球,也扔了兩下,然後把球踩在腳下。


    “怎麽迴事?你——”我問。


    “我不準備考試,可家裏要我考。我隨便填寫了幾個學校,我並不希望考取。”他說。


    “為什麽?”我又問。


    “我不願意再上五年大學,讓我母親再供養我。我現在需要工作,我跟你的情況不一樣。”


    “那你幹嗎還要參加考試呢?”


    “她一心希望我上大學。我不考一考的話,太傷她的心了。可我如果考不取,那她也就沒話說了。”


    他又拍球、運球、投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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